“生计和安稳……”萧锦年看着码头一派欣欣向荣,心里也生出一股情绪,若是能一直这样平凡普通的生活,也很好。
没有灾祸,没有战争,没有病恶。
“公子,这幅画面,只有富庶之地和洛安城才能看见。”苏老太傅浑浊的眼眸紧盯着湖面,“百姓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同样身为漕工,在洛安城,即便上了年纪也依旧有善心对主家愿意请用。但其他的沿海之地,漕运码头每天都有抗不完的麻袋,还有打不完的架。为了一丝生计,他们大打出手,最终挣得还不够看看身上的伤。于是只能忍着伤痛,继续抢活,一天,两天,三天……许久的挤压在一刻爆发,之前没有在意的伤在多天之后要了命。而这,并不是个例。”
萧锦年听着苏老太傅的话,眉头不自觉的皱起,“官府不管吗?”
“官府管得了吗?”苏老太傅是视线终于从湖面上收回,像一把利刃刺向萧锦年的眼中,“公子,只有一个洛安城,就是国泰民安吗?公子能做到,让官府可以管那些事吗?”
萧锦年张张嘴,他回答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老太傅带他出来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是想叫他看看自己肩上的担子,是叫他清楚,他背负的责任。
可是,老太傅,找错了人。
大瑜真正的皇帝是霍烬,不是他。
而他会在两年后彻底脱离皇帝的身份。
苏老太傅看着萧锦年的反应,说不失望是假的。短短两三日的相处,他能够看出眼前的帝王心善仁慈。
他会不忍陪伴在身边的内官难过,会不忍自己的老师口渴,也会对素未谋面却无辜丢命的漕工心生同情,霞安城灾后处理他也听王相公提过,怕灾民饿肚子,叫临近的永阳府先送吃的过去。
可这些,太少。帝王该心系天下,而不是几个人或是一座城。
苏老太傅带着萧锦年去了一家面摊坐下,他叫了两碗阳春面,给萧锦年的那碗加了个蛋。
汤头鲜美,面条劲道,萧锦年有些饿的肚子得到了慰问。还好这碗面来的及时,他真怕自己走着走着直接睡过去,那老太傅肯定能被他吓死。
面摊的口味好,摆着四张桌子,张张坐满了人,还有不少捧着碗蹲在地上嗦面的。有的桌子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给补上。
萧锦年和苏老太傅也是和另外两个漕工坐在一张桌子上,那两个漕工长得小山似得,一脸的络腮胡,膀大腰圆,瞧者就倍有力气。
两人今天碍于同桌的人穿的像是主家,一个细皮嫩肉,一个文邹邹的。声音都有意收敛,连嗦面的动作都比往日轻上许多。
一筷子就能挑起小半碗的面,嗦完这筷子后,其中脸上长了颗大痣的壮汉小声对同伴道:“哎呀,今儿个那顾举人还没来啊?”
同伴嘴里还塞着一嘴的面条,边鼓动腮帮子边张望一圈,含糊不清回着,“还真是,这都两三天了吧?之前刮风下雨可都来的,这会大晴天怎倒是不见了?”
邻座坐着的四个漕工听到“顾举人”三个字,也将脸从面碗里面抬起来,一抹嘴道:“你二位是一直在郊外码头干的长工吧?没去内城码头瞧瞧?现在可等不着顾举人咯。”
“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长着痣的男人可是十分的喜欢听那书生和兔子精的故事,那故事现在就卡在书生进京赶考,也不知道考没考上,有没有金榜题名然后迎娶兔子精。
搭话的男人啧啧摇头,脸上也带着无奈,叹息道:“可别等了,怕是等不着了。那顾举人被官差给抓了,已经进去好几天了。后来他儿子瘸着腿去官府找,也被抓了进去。
他家还两个女眷,这两人也是烈性子,家中男人被抓,两个女眷就编成故事就去城门口那边说,要讨公道。结果晌午刚过,官差就闻着味过来抓人了,现在一大家子全栽进牢里去了。”
这一番话听的大痣男一愣一愣的,“官府怎么好端端的抓人啊?难道咱们新皇帝不给人说书了?”
“嗐,这皇帝管天管地也不能管这事啊!”那人瞅了一眼已经放下碗筷,听他说话的苏老太傅和萧锦年二人,他嘴里的话有些不敢说,问道:“你二位是什么人?”
苏老太傅回道:“从南边来洛安游玩的闲人。”
问话之人眼睛毒辣,“看你们毫无疲态,不像啊。”
周围全是人,但这人唯独对穿着讲究的他们心生警惕,这反常举动苏老太傅看在眼中,他找了个理由应对,“我们来洛安已经有两日了,内城玩乐年轻人多些,老夫不愿多呆。我家孙儿孝顺,今日是陪我这老头子来这郊外走走,看看大瑜最繁荣的漕运码头。”
漕工一想也是,那内城好玩的就是些勾栏瓦舍还有青楼,老头子一头花白头发,也玩不了这些。他确定这两个富贵人不是内城出来的,也放心不少。
大痣男就等着对方说下半句话,等的急死了,他忍不住催促道:“我说兄弟,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啊?这真是能急死人!”
“我也怕啊!”那人拖着凳子往萧锦年所在的桌子前凑,压低声音道:“这顾举人被抓,那是得罪人了!你可知那书生进京科考后的故事是什么?”
没等人回应,这人就继续说道:“后面的故事是书生科考遇上作弊案,为首王姓书生,赵姓书生,刘姓书生都有映射。这就差直接点内城有名的王,赵,刘三家了!
而且,这案子还死了亚元,连解元都被打断了腿,这两者直接就是点名道姓了。内城那三家,随便挑出来一家都能只手遮天,别说三家联手。我看这顾举人一家,怕是没命再出来咯。”
苏老太傅与萧锦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讶,科举舞弊,他们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可今日听这漕工说的,怎么好像百姓之间都传开了?
萧锦年尤其震惊,他听到最后,直接确定漕工讲的人就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说书人。
书生和兔精,还是他当初提的。
“请问这位先生,你说的科举舞弊案,是怎么回事?”科举舞弊,在古代的背景下,是十分重大的事情,符合纳入位面世界线的条件。而萧锦年并没有在世界线中找到相关片段和介绍,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不存在科举舞弊,第二种就是这场科举舞弊案,从未被发现。里面受牵连的所有人,最终都没能等来公道。
漕工被脸俊的小公子喊了先生,臊的脸通红,“哎哟,你这小公子读的什么书,尽瞎叫唤。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书也晓得先生都是叫读书人的。”
他话是这么说,但咧起的嘴角都快看见后槽牙,可想被这声“先生”叫的心里有多高兴。
“这科举舞弊,其实我也不懂,就是在内城听这顾举人的故事里说的。这顾举人一天跑好几个地方,不过也有很多时间没赶上或是就想多听几遍的人,所以有不少人专程来码头听。
这里面也有不少的书生,那天顾举人故事里讲到书生遇到科举舞弊,身边就有些书生小声嘀咕着说顾举人故事里的和咱们大瑜上一届科考的情况很像。
我听了这么一嘴,他们也没多说,估计是害怕的。故事都没听完,人就溜走了。本来我也没记在心上,可谁知官府真的来抓人了,嘿,小公子你说,官府什么时候抓过说书的?这次这么反常,我一下子就想到那两个书生说的话了。
心里好奇啊,就稍稍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顾举人有个儿子,上次还中了解元,腿却不知被何人给打断了。他还有个至交好友,是个什么亚元,就是第二名,人死了!”
那漕工一拍桌子,斩钉截铁,“这不就是顾举人故事里说的情节吗!都没变!”
这说书人为了让人能听懂,真的是直接点名道姓的说了。
苏老太傅听完后,一口气没提上去,咳嗽不止。
他是寒门出身,知道科举对于寒门学子的重要性。这是唯一一条,逆天改命的路。
可如今,这条路上,竟全是魑魅魍魉!
他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世家只手遮天,摄政王与几位重臣分庭抗礼,把持朝政,皇权微弱,新帝年幼,这样的乱象,无计可施。
更何况,新帝的心思,也并不在皇位之上。
再这样下去,百姓还有什么安生日子可以过?!
萧锦年不知道老太傅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动作不停的轻拍对方的背,又上下摸着给老人家顺气。
面摊没有茶,大痣男离得近,顺手端起老太傅的面碗,“快喝口面汤往下压压。”
老太傅抬手推过面汤,他脸色涨红,脖子和额头青筋暴起,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萧锦年,“科举,不该是这样!”
陛下,科举不该是这样,它是唯一的公正。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11章
马车缓缓行驶,萧锦年和苏老太傅因为科举一事,提前离开了面摊。
萧锦年抬眼就见老太傅满面愁容,花白的头发更加的刺眼。虽只有短短几日相处,但萧锦年很喜欢苏老太傅。
苏元应一身清骨,品行端正。一路从寒门爬上高位,靠的是一腔热忱。当年金榜题名,高中榜首后,有多少达官显贵想将女儿嫁给他。
但他都一一拒绝,将在老家的结发妻子接来京城。这一举动消了一部分人的心思,可有些商人和小官依旧不放,正室不行还有妾室,不嫁女儿可以买个漂亮的女人送,区区一个乡野村妇,难道会是阻碍?
苏状元还能抵挡住诱惑不成?
他还真抵挡住了,并对外直接说此生不再纳妾。他的妻子是乡野村妇不错,可也是他的青梅竹马。自幼家贫的苏元应,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及冠之年,母亲病逝。
是他的妻子给了他走下去的力量,是他的妻子卖命为他筹集钱财进京赶考。
往后的日子里,他也是想与妻子安稳的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多年劳累,苏夫人久积成疾,几年后便撒手人寰。
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苦难像是刻意针对,专挑一人降落。
在苏元应丧妻后,又有不少人因他位置越来越高而再次动了将女儿嫁给他做续弦的念头。
这么多年,苏元应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女儿给他做续弦,当真是一点亏也不会吃得。
更何况苏元应的亡妻曾流产过,大夫诊断说其早年间劳累过度,现下已经没办法再生育,这事当初被苏府里的一个多嘴仆人当谈资说了出去,弄的人尽皆知。
不管怎样,亡妻没有为苏元应诞下子嗣,若是他们的女儿嫁过去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岂不是直接压过亡妻一头。
都说死人不可比,可有个孩子傍身,比不比的,都已经是赢了。
谁知道,这苏元应又对外说,此生不再娶了!
此后的日子里,苏元应只专注于政事,替君王分忧。闲暇时会去寺庙抄经,生活的索然无味。也时常帮助一些寒门学子免他们无笔墨纸张可用,无饭可吃的困境。
因此他自己那点俸禄分了好几份花,落在自己身上的没几个铜板。
此番回京,萧锦年知道霍烬给了一处宅院给苏老太傅暂住,可他拒绝了。
回到了自己与亡妻住过多年的小院,那小院年久失修,已经破败,有雨时还会多处漏雨。
住所条件虽不好,可苏老太傅觉得心安,他并不喜欢接受他人之物,若真住进霍烬那所雕梁画栋的院子,怕是会夜夜难眠。
萧锦年和苏老太傅读书的第一天,回去之后小福子就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这些都不是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萧锦年听到这些,心里对老太傅很是敬佩。因此他虽然学不进去,看不懂,但还是逼着自己看。
只是不想叫这样的人,太过失望。
想到苏老太傅刚刚看他的眼神,萧锦年叹了口气,他注定是要让这样一个忧国忧民的老人失望的。
科举舞弊一案,深的连系统都没有检测出来,纳入世界线之中。他即便是想查,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当初霞安城水灾一事,就已经可以感觉到他在朝中无人可用。
可若就这么放任,待日后提醒霍烬去查,定是为时已晚。顾家一家如今已被关在狱中,等霍烬登基,他们怕是早就尸骨无存。
萧锦年咬着指尖,啃着指甲,这是他一直都有的坏毛病。只要是遇到自己想不通,解决不了的事情,他都会这样。
大拇指的指甲已经被啃的面目全非,由于啃的太秃,带着微痛。
苏老太傅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看到小皇帝焦躁的神情,微怔片刻后无声叹息。
他如今逼着小皇帝为国为民又有何用,朝局如此,早已分析过利弊。皇权微弱,他亦是知。小皇帝处境艰难,举步维艰,做怎样的选择都不为过。
先帝晚年沉迷修道,丢下的这一堆烂摊子,大瑜未来怎样,都怪不到小皇帝的头上。
叹息声起,多少心酸无奈吐露,苏元应生出倦意,做出妥协,“陛下,科举一事,罢了吧。”
罢了吧。
萧锦年在心中反复念着这三个字,理智来说,科举之事就此按下,是目前的最优解。
能掺和到这件事中的,都是高门显贵,如同一颗巨树,根系盘根错节。即便他现在是皇帝,也根本无法撼动这样的参天大树。
与他们直面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车夫,去摄政王府。”萧锦年转头看向苏元应,“太傅,等我去摄政王府后,再叫车夫送你回去。”
苏元应心中有猜想,小皇帝这是想去求霍烬。
霍烬此人他倒是听到些东西。
历来霍家的家主都是智多近妖的人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绝对的理智,理智到不近人情。行事唯一准则,就是快速高效解决问题,可以不择手段。
现任家主霍烬,是霍家历来最年轻的家主。他能年纪轻轻就挑起整个家族,也是因私下里手段比历任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实话,苏元应并不想毫无根基的小皇帝与霍烬走的太近。
小皇帝不会是霍烬的对手。
“陛下,科举之事暂且压下,等你羽翼丰满,再议不迟。”苏元应是真心劝阻,与其让小皇帝找霍烬帮忙,不如先压下,时光掩盖不住罪恶,真相迟早会大白。
只是,眼下并非最佳时机。
萧锦年并不知道苏元应到担忧,人命关天,他意已决。不管最终能不能挖出科举舞弊案,被抓的顾举人一家,他也得想办法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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