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事隔多年,张河已经记不清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只记得他曾苦苦挽留了许多次,李素也许多次用初遇时戏谑的声音拒绝了他。
两人分开时,正值“变化”的伊始。
“变化”是一段时期的统称。先是几场难以扑灭,连续几周熊熊燃烧的山火,冰川消融,海平面上升,臭氧层被破坏,太阳光直射地面。过去不断被强调的气候变化在“变化”的开始尤为显著,春季和秋季接近消失,只有格外酷热的夏暑,和格外冷峻的冬寒。异常频繁的地震与洪水...司琴八区人与人,思想与思想的对立也愈加明显,各个主义吵成一团,不同肤色,性别的人群结为同盟,彼此仇恨...高压的统治,极端的宣泄手段...地区与地区的摩擦...最终,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成为了第一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区域互相隔离,舆论发酵,阴谋论丛生,经济停滞...在人们还没搞懂这之后究竟会迎来大萧条还是大滞涨之时,两个在司琴八区颇有威望的地区:A区域和C区域,在一块争议区域上燃起了战火...
“变化”期间,战争断断续续,有时在争执了三周后,能有长达近半年的休战期,似乎是两个地区即使是在战争之时,也稳着心态没有撕破最后一层脸皮。尽管如此...尽管这场战争从始至终都只固定在一块区域上...尽管战争最终没有被发展成司琴八区全境的交火...
仍是有大量死伤。
战争开始的没头没脑,结束的宣告也来的猝不及防。
两个地区达成了一致,重新变为合作的“好友”,一起收拾“变化”的残局。
没人再去想瘟疫,萧条,去想那些前不久才发生的血案与恨意,去想封闭管制期间的不安与对彼此的狐疑。
人们都说,“复苏”开始了,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一切都在重回轨道。
这几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每个人都如同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被上天,被趋势,被宿命转来转去。所有人都活得晕头转向,再次定下心神,环顾四周,发觉身边的一切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连带着他们自己。
如今,张河是一名护士,在位于司琴八区E区域中的一家医院里上班。
“渴吗?”张河发现了那人有些皲裂的嘴唇,于是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拧开盖子,递到那人面前,“喝点水?”
过了几秒,李素才缓缓抬起手臂,接过了水杯。
不知怎么,看到李素主动接受了东西,张河蹲在地上,竟有些紧张,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他用余光看着杯口离李素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可李素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颤,飞快地将水杯递还到了张河面前,脸上有些纠结。
“怎么了?”张河诧异,怎么连水都不愿意喝?
“...”李素神情痛苦,张张嘴,最后发出了低沉嘶哑的声音,“...不...不行...”
“不行?”张河不明白,“怎么不行?”
“...我...”李素双手握的死紧,“...我有病....”
张河一怔,而后恍然大悟。
“我靠...是这样啊...不是...”他赶忙从包里翻出李素的检查报告,“怨我怨我...我忘记了....”
他将印刷物抻平,举到李素眼前。
“你看?看到没有?这里写着呢...”张河指着报告单上的印刷字体,“你没得病...”
“没有艾滋...”
“什么病都没有...”
李素看着张河指尖用力戳指着的黑白字,一瞬间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神色。
他盯着那些字体,良久才缓慢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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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无聊
第3章 我以为我们死了(上)
如果能死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
想来想去自己似乎已经活够了,虽然也不过是一个浅薄庸俗的俗物,明明没受过什么苦,明明没付出过什么努力,明明没有什么资格去抱有怨念。但好像只是单单放任自己活着,就是种罪过。所以会痛苦,没来由的痛苦。
所以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能死,就好了。
最好是有谁忽然杀了我。
最好是有什么意外忽然降临,像是中了彩票一样。
过去,这样的念头常常盘旋于张河的脑中,直到现在,张河偶尔也会陷入这样的情绪当中。要说这几年张河学会了什么,那应该就是他懂得了如何和这种情绪和谐共生。
痛苦还在继续,但总之可以活。这就是好的。
“就是闲的。”
“就是太年轻,经历的太少。”
有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存在这种问题,而这就是给他们的回答。
过去张河难得的产生了一些表达欲,试图向李素倾诉,试图从爱人身上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
“差不多行了,”李素不耐烦的皱眉,“烦不烦。”
于是这样的话张河再也无法说出口。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好似周围的所有人都很坚强,只有他幽怨的像是角落里的霉菌,令人生厌。他烂泥扶不上墙。
人性的敏感脆弱一旦被揭开,就只有赤裸的不堪与丑陋。人与人并不会互相关心,大多数只是抱着猎奇心理去围观同种生物的挣扎与凄惨。
当然张河并不凄惨。他只是普通。
普通的张河有着普通人的想法。普通人总会有那么几个时候,产生几个极端的念头。
后来李素在被男友打倒在地,爬不起身时,那种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极端想法才猛然落到了他头上。他胡乱的抬手抹着鼻下涌出的鲜血,弓起身子阻挡砸在他身上的拳头,想起了过去前男友张河,在面对自己的嘲笑与奚落之时,手足无措的可怜样子。
他也以为他终于要死了——在他昏死在临近E区域的破败公路上——那时李素十分平静,他倒在地上,歪着头看着视野中迸裂路面上的石子,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与寒冷,只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
于是在三天前,李素在张河的摇晃和呼喊声中费力睁开双眼时,昏沉的头脑根本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身体健康,神智清醒的张河,在那时也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张河在前晚轮完班,正值一整天的休日,就被护士长嘱托,去完成这个月的“救济”任务。所谓“救济”任务,指的是直属上层政权的机关,每个月都要去救济站中,接济,援助一些困苦人员,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或是从其他区域一路颠沛至此的流亡者。
张河的医院就属于这样的机关,这个月,又轮到了他的科室。
他来到救济站,在出示了相关证件后,走进了那间堪比地狱的狭小肮脏的屋子。屋子内或坐或躺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整个房间昏暗无比,有一股垃圾场里的令人窒息的馊臭味,到处是不绝于耳的呻吟与悲鸣。
按照流程,张河要去到每个人身前,大致确认一下这些人的健康状况,便于之后书写报告。然后将医院发给他们的“救济”资金捐出,用于救济站为这些人购入食物,或衣物等其他生活用品。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素。
那时李素瘫倒在救济站角落里,骨瘦如柴,浑身脏乱,还散发着异味。他一动不动,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具死亡多时的尸体。
“...李素?你是李素吧?”张河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将这个流浪汉般的流亡者认成四年未见的人。
“...李素...?你醒醒...”那时李素头发蓬乱,脸上满是灰尘,下颌上的胡须也乱糟糟的,和大多流亡者一样,很难从脸庞分辨身份。
张河是通过李素脖颈及胸口处的痣认出他来的。
“...张...河....”李素费了不少力气,才在高烧中,混混沌沌的看出了张河的脸。
“对...对...是我...”久别重逢,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张河咧嘴,犹豫许久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你...怎么...”
“...张...河....”李素意识不甚清醒,似乎都听不到张河在说话。
“...我死了...?”他迷迷糊糊的,“果然...你也在啊...”
这状况实在不太好,张河认为李素需要尽快接受治疗。他从屋外叫来工作人员,表明自己要申请个人自愿救济。
“诶呦...是他吗?”工作人员打量着蜷倒在角落的李素,好心劝告,“你想清楚了?他这样子好像会花不少钱啊...”
“我大学同学。”张河说。
“哦哦...明白...那倒也是...”工作人员拿来表格,“现在能碰上个自己过去认识的人,可不容易...像我自己吧...也不知道我当年那帮哥们儿现在是死是活...来,在这儿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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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很慢
第4章 我以为我们死了(下 )
如果能死就好了。
死了就好了。
真的么?
真的死了就好了么?
你觉得这样就能解决一切么?
你想要的...只有这些么?
李素...李素?
想想吧。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是为了什么到这儿来的?
他死了...李素...他已经死了...那你呢?
你真的想死吗?
你是想在这里死去吗?
为什么呢?
--“呦,哥们儿,阅读呢?”
--“...啊?不是...”
--“不是什么啊?看什么呢?”
--“...就...就就...就是随便...找的...”
--“《猎巫》?历史是吧?哥们儿,好兴致啊。”
--“就..随便看看...刚翻了几页...”
--“讲的什么?”
李素...李素...
他已经死了...记得他发给你的短信么?
李素...你走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这里死去对么?
李素...他已经死了...
现在轮到你了。
李素猛地一抖。
犹如海边狂乱的浪潮,抑或骤雨中狂躁的雷电。刹那间,他的耳中涌入了许多纷杂的声音。
“开车送我们啊?太感谢了兄弟...”
“...少客气...去哪儿?直接送医院?小刘...你先给他清理一下伤口...”
“您好...麻烦您帮忙脱一下衣服...”
“好...行行...谢谢你啊...”
恍惚间他似乎做了些梦。
他梦见了那天下午。
那时张河独自在角落翻书,周围乱糟糟的,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浇在众人身上,如同灌了一壶金色的沸水,每个人都好似被烫到般的喧嚷着。只有张河,那个微微垂着头的温顺的身影,金黄的沸水只是映照出他长长的睫毛,在书页上投下了沉默的影子。
在他抬头看向自己时,那人的耳廓终于被那沸水烫红了。
他似乎又梦到了边境的战场。
他伫立在炮火纷飞中的废墟中,看张河被子弹射穿,被炮弹炸成肉泥。
“李素...对不起...咱们重新来...行么?”
“李素...你别生气了...你别去找他....”
他看见尸堆中张河的尸体,还是那么安静,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
“...李素,我要去边境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又梦到自己行走在一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长路上。疲惫至极,步伐缓慢而笨重。路上布满了迷蒙的雾气,他气喘吁吁的吞咽着那些混沌的迷雾,气体沿着气管沉入他的双肺,却如水泥般污浊沉重,于是他从肺部开始溃烂,密密麻麻的肺泡开始腐坏,最后迷雾之毒扩散至全身。他太累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
他终于栽倒,阖上了眼睛。
最后,他似乎梦到自己睁开眼睛,看到了张河的脸。
张河还是完整的,还是记忆中那张不冷不热,没什么表情起伏的脸。迷蒙间他听见张河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在破碎的视野中与张河对视,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思议的真实。
他又一抖,感官渐渐清明,所有知觉慢慢连接起他的大脑。
鼻间充斥着冰冷的酒精味。
“李素?你醒着么?”他似乎又听到了张河的声音,意识中好似不久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他皱皱眉,嘴里嘟囔着什么。
听到动静,随行的护士好奇的探身凑过来,张河礼貌的对她笑笑。
有些简陋的救护车朝着张河所在的医院行驶,车上除了司机以外,只载着张河,李素,还有一名救济站的护士。
“...你说什么?”李素的声音好似梦呓,几乎全堵在了喉中,张河不得不俯下身,再次询问。
“...别碰我...我有病...”李素仍是紧闭着双眼,因着高烧的缘故,额间起了一层汗。
张河顿了一下:“什么?”
“...那些人...从来不戴套...”李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那天...那个人一进来...就开始笑...笑得很恶心...”
“...然后...然后...”李素于虚弱中半睁开眼,瞳孔飘忽,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射了好几次...”
车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射的时候也在笑...他说...”
“他说...他有艾滋病...”
随行护士倒吸了口气,小声抱怨:“我靠,艾滋病啊?我刚才还...”
护士在清理李素的伤口时,手上并没有破口,更何况过程中李素还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安安静静,不曾开过一次口。张河明白这样的情况下,不足以让护士感染上艾滋病,于是用眼神示意护士安静。
“...张河...我...我有艾滋...”李素的眼珠缓慢的到处转动,像是在用模糊的视野寻找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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