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重霜并未多看她,这是他第二次来到皇宫。
出乎意料地,他并未感觉到不适,相反还多出了些许熟悉感。
时重霜手抚上门前的柱子,眼神深深,来崇文馆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红门被推开时,崇文馆的全貌尽数展现在眼前,他一瞬间恍然入梦,心想原来梦中的场景并非全是虚假。
梦里他被宫人带去见先生的殿竟然就是崇文馆。那么,殿内也是否有一个元桢的先生在等他?
时重霜下意识便抬脚推开殿门。
“为王者,当有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为臣者,亦要有政与心,诸位有何见解……”{注1}
话音未落,殿门被打开,首座先生的话被打断,殿内众人齐齐看向门外。
时重霜一愣,霎然回神,看了一眼殿内的情景,瞬间明白过来,他迅速掩盖住眼底的情绪,站在原地躬身行礼:“不知先生正在授课,学生是太子殿下的侍读,今日第一天来,无意冒犯,万望先生海涵。”
殿内坐在书桌前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硬是没一人说话。
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坐着昏昏欲睡的元成煜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惊醒,他眨了眨眼,忽然看到门外站着的时重霜,震惊地睁大眼,指着他说:“欸怎么是你!!”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震了一下,又齐齐看向元成煜。
“嘘小声些。”旁边人看向一脸惊讶的元成煜,扯了一下他,“殿下,这人你认识?”
“哦,他是……呃他是……”元成煜忽然嘟囔起来,硬是没说出来他到底是谁。
毕竟是在寒食寺见的了,他还记得问清方丈叮嘱过他要对在莲花峰见到的人和事都要闭口不谈。
最后元成煜道:“他不是说了吗?太子侍读。”
“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侍读啊,不是让你去偏殿候着吗?怎么就这样贸然前来,未免也太过心急了些,这么急着来见太子殿下啊。”何玉靖歪靠着书桌,看着时重霜笑着说。
“先生不知,这位就是时大人前段时间带回来的那位外甥,陛下亲命的太子侍读。”
“哦……原来是他呀。”下面几个大臣之子低声道。
“听说之前一直长在关州那穷苦之地,想来书都没读过几本,也不知怎么做上侍读的……”
“还听说啊,时大人对他宝贝得很,我母亲都知道了,郡夫人为了给这位收拾院子,连各大家得帖子都给推了。”
“竟还有这事……”
时重霜站在门边,面上不动声色,并未反驳,只道:“今日是我当殿下侍读的第一日,自当上紧些,不料一不小心走错了殿,误了诸位上课,着实是在下的过错,也希望各位公子不要见怪。”
元成煜看着他,又瞥了一眼撑着脑袋望窗外的太子,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喊:“皇兄!”
元成昭背吓了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眼神不依不舍地从窗外树枝上的小鸟身上收回来,看向元成煜:“怎么了?散学了?”
元成煜撇撇嘴,给他个眼神看向门外:“你的侍读来了,你也说句话呗。”
“嗯?”元成昭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有侍读了,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看着站在门边的时重霜:“这位是?一直站着,怎么不坐下?”
元成煜道:“你的侍读啊,来都来了,就让人坐下呗。”
“噢……”元成昭眼神无害,朝时重霜招手,“你,来,正好我旁边有个空的,就坐这里吧。”
时重霜躬身:“谢殿下。”
随后他又看向首座的老先生。
首座的张老先生一头白发,手执书卷,眉眼慈祥,摸着胡子看向时重霜,点点头道:“坐吧。”
“多谢先生。”
何玉靖扯了扯嘴角,在时重霜经过他旁边时,眼睛一瞥,悄悄伸出了腿。
时重霜垂眸,随后眼神直视前方,轻巧地跨过去,在转身时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小把戏。”
何玉靖一愣,眼神渐渐暗下来,这才正视地看向时重霜,轻嗤一声,收回了腿。
一记醒木拍在桌上,张先生收回手:“安静,我们继续。”
“方才我问的问题,有谁能答上来?”
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元成煜缓缓低下了头然后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张老先生眼神扫视了一圈,说:“太子殿下,可有何见解?”
元成昭肩膀一缩,慢悠悠站起来:“嗯…呃学生以为……“
时重霜坐在书桌前,桌上笔墨纸砚已经备齐,他低头从桌上找出一张纸,轻轻写下几行字,随后趁张先生低头看书的空隙迅速扔到元成昭桌上。
元成昭眼神一亮,抬手悄悄将纸条摆正,咳了声,说:“学生以为为君从德,君人者不可以己出于经式义度,为政之道,要‘正而后行’,以百姓为归依,此帝王之心,二者缺一不可……”
张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太子殿下说得极是,为君为臣,当政心和一,方可上通下效。”
元成昭呼出一口气坐下来。
之后张先生又挨个问其他人,有答出来的,也有未答出来的,最后点到时重霜。
众人目光一时间汇聚到他身上。
时重霜慢腾腾站起来,眼神看起来颇为迷茫:“不知先生所问何?”
张老先生神情不变,重复了一边方才问的问题。
时重霜表情深思。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何玉靖眉头一挑,笑道:“张先生,您就别为难人家了,他刚从关州来,字八成都不识得几个,哪里知道什么君臣政心。”
“到底是舞刀弄枪出来的,不懂这些也不算什么。”
有人嘀咕着说。
元成煜嘁了一口,瞪了那人一眼:“说得好像你会一样?”
“……”
这时一旁的元成昭反应过来,以为时重霜是把自己的答案给了他说不上来了,神情微动,没说话。
时重霜神色未变,最后道:“先生,重霜只知为君者,若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若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臣一心,才是行政之本。”{注2}
话音刚落,众人哄堂大笑。
“大道理谁不会说。”
“时兄这是连题都没读懂吗?”
……
张老先生拍拍桌子:“安静。”
随后张先生摸着胡子看向时重霜,道:“你只说了君臣之道,为臣为君者,的确当如此,君臣之道,忠义为报,但太过空泛,空有道理。且我问的是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你为何不答?”
时重霜道:“重霜即已为人臣,只知道要报效君王,为民请命,帝王之政心,着实不懂。”
张先生又道:“你既已经说了,君臣一心,才是行政之本,这也不能不算是帝王之政,勉强也算一条吧。”
之后张先生又讲起其他。
半个时辰后。
“诸位,今日就到这里吧。”
散学后,除了皇子外各大臣之子并不能在崇文馆久留。
待张先生走后,殿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何玉靖看了一眼时重霜后也离开了。
“你干嘛跟他过不去啊?你们之前又没见过。”有人问何玉靖。
“看他不顺眼,谁让他是时子原的表弟呢。”何玉靖没避着其他人,就是说给时重霜的。
……
殿内走得只剩下元成煜和元成昭还在这里。
趁元成昭还在睡觉,元成煜赶紧跑到时重霜身边坐下,小声对他说:“何玉靖素来和时子原过不去,你是他表弟,他铁定看你不顺眼。”
“为何?”
“没看出来何玉靖要比我们大两三岁吗?他本来是和子原一起上课的,但脑子实在不好,一直被子原和曹淮序压着,见面就阴阳怪气,和时子原看不对眼很久了。”元成煜说。
“后来曹大人和子原都做官了,他还留在这里,心里定然不平衡。”
“原来如此。”时重霜说。
“欸话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了想,元成煜小声说,“而且,问清方丈他……怎么样了?”
其实他更想问问清方丈还活着吗?但他突然问不出口了,寒食寺那场大火和四国脱不了干系,他当初只能干看着却救不了任何人,无能为力的感觉着实在他心里刻了很久。
时重霜看了元成煜一眼,又瞥向他腰间一直戴着的刀,说:“你觉得呢?”
元成煜心一沉,面上掩盖不住的悲伤:“哦,哦,我知道了。”
“你能活着出来也是万幸,还找到了亲人,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元成煜悲痛地说。
时重霜:“多谢殿下宽慰。”
元成煜勉强弯唇,说:“别,你放心,我在莲花峰见到的人和事情我一直守口如瓶,连我皇兄都没告诉!毕竟咱们也是经历过事的人,以后有事情找我,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帮。”
“嗯,多谢殿下。”
“走了。”元成煜没多说,抱着书箱走了,临走前还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睡得一塌糊涂的元成昭,“皇兄!散学了!”
元成昭被惊醒,睁眼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重霜,他困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也没生气,看起来已经习惯了,他问:“成煜走了?”
时重霜道:“九殿下刚离开。”
“噢……”元成昭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醒了醒神这才认真看向时重霜,“你叫时重霜,真是我父皇给我找来的侍读?”
“是,殿下不知道吗?”
“好像提过一嘴,我给忘了。”元成昭想了想,说,“不过你还算机灵,知道给我递答案,这次多亏你了。”
“这是重霜的职责,能帮到殿下便好。”时重霜唇角不着痕迹地一动,话专挑好的听。
元成昭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水平还可以,以后先生布置的课业便由你来写吧,省得我还要再隔老远去找三皇兄了。”
“是,殿下。”
顿了下,时重霜道:“殿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元成昭撑着脸:“说来听听。”
“重霜学识有限,怕不能尽善尽美地完成殿下交给的任务,听说崇文馆藏书颇丰,有历代名家之作,因此想要进崇文馆的藏书阁多学些东西。”
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崇文馆藏书阁虽说禁止他人随意出入,但有令牌还是颇为自由的,元成昭贵为太子,自然有这个特权,不少世家子弟都曾向元成昭借过。
元成昭不以为然,随意摆摆手,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准了。”
“多谢殿下。”
——
入夜。
皇宫一处偏僻的殿内还亮着些微的烛火。
元成青手腕上骨头瘦得凸起来,苍白的手抓着烛台,轻轻放在布满划痕的老旧书桌上。
一名太监弯着腰推开门,看向坐在桌前一动也不动的元成青,道:“殿下,今日太子并未将课业送过来,你早些休息吧。”
元成青一双阴郁的眼紧紧盯着烛台上快要燃尽的蜡烛,问道:“那个女人死了没有?”
太监身体一颤,垂下头,低声说:“惠采女昨夜病重,听说已经快下不了床了。”
元成青“嗯”了声。说:“将她屋里的炭火撤了吧。”
太监一愣,喉咙局促地吞咽了下,犹豫地说:“殿下,惠采女到底是您的亲母……”
一记眼刀猛然打在太监身上,这太监话一停,忙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诺诺道:“是。”
元成青闭着眼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道:“活着也是受罪,还是早死了好,免得一直拖着,都累。”
“他死了,我才有由头去见父皇请求开府离开这皇宫啊。”元成青话轻的几不可闻。
元成青看着烛台上摇曳的火苗,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今日太子为何没送课业来?张先生没留吗?”
太监道:“今日太子身边来了位侍读,课业似乎都交给这位侍读了。”
“侍读?”元成青皱眉,“就是时子原那个表弟?”
“是。”
“他叫什么?”
“姓时,名重霜。”
——
翌日。
时重霜背着书箱从崇文馆出来准备离宫。
领他出来的宫女竟还是昨天那个故意给他带错路的那个,此时她低着头走在前面,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很明显的心虚。
时重霜没在意,想也知道她不过是替人跑腿的罢了,不值得费心思。
两天下来,他基本上已经摸清了元成昭的习性,只是更深层次的,他到底如何瞒过所有人出宫去嫖这件事还有待观察。
突然,走在前面的宫女脚步一顿,行礼道:“三殿下。”
时重霜停住脚步,抬眸看向来人。
元成青瞥了一眼旁边的宫女,说:“你先回去吧,我带他出宫。”
宫女犹豫道:“这……”
“是太子的命令。”
“是。”
等人走后,宫道上只剩元成青和时重霜两人。
元成青看了一会时重霜,又看向他手上拎着的书箱,忽然就笑了:“你就是太子侍读?许久不见,你原来还没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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