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作‘七叶一枝花’,七片刀刃都收在箭内,刺入人身方会弹开,将那人扎得血肉模糊。”他将它递给我,“给主子防身用。”
“多谢你。”我听他描绘得残忍,心惊胆战地收下了。离京前,沈澜将那振出云剑给我带着了,可眼下看来,还是这“七叶一枝花”更为轻巧实用。
说到伤人,我突然想起昨夜那瓶见血封喉。
沈澜好像笃定我此行凶险,让御医给我备了许多伤药,还将他御用的解毒丸赏给我。他明白我的拳脚功夫打不过别人,只好另辟蹊径地给我备了不少毒药,必要时毒杀他人,可解一时之忧。
在渊宫时,他对我又恨又爱;如今我要走了,他却操心得很。
我曾以为自己注定用不上那些伤天害理的东西,没想到……
“公子!公子!”容安的声音突然在外头响起。他气喘吁吁,想必是一路小跑来的。
宴月替我掀开车帘,容安果然额上出了一片汗。他颤着声音道:“高大人、高大人,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活该!”宴月撇撇嘴,跳下车去,“你有什么好怕的?他欺负主子,打伤姓温的,他早该死了,昨天我就应该把他打死。”
“可是他七窍流血,死得好惨。”容安哭丧着脸道。
七窍流血,大概是很痛苦的死法罢。我没亲眼见过,却也知道这死状极惨烈。
“行了,我陪着你,别怕了。”宴月将车帘放下,他的声音自车外传来,闷闷的,“别吓着主子。”
他们二人渐行渐远,车厢里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起身从架上取下药箱来,找出那瓶见血封喉。原本满满当当的一瓶药,现已少了三分之一。
而那三分之一,就在高武最爱喝的酒里。
不知怎的,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恶心。
我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滩黑血,正顺着骨骼迅速蔓延到五指,很快,整只手上都淌满了血。那血似是有生命,向上攀着我的袖子,向下沾染上我的衣摆,竟将我整件衣服都染成了赤黑色。
“不是……不是……”我慌了神,连忙找绢子擦手,却越擦越多,连着车厢内的香色绒毯都呈现出血色,宛如一片浓稠的血海,让我无处落足。
分明是高武背信弃义在先,辱我双亲在后,我也只是……除去一个奸臣。
若要是沈澜知道他行事悖乱如此,定会将他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小杂种!”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我循声看去,一个七窍淌血的人正从血海中向上爬,他沾满黑血的手就抓在我脚踝上。
高武冲我咧开嘴大笑,刀划过似的从嘴角裂开到耳后,萎缩腐烂的皮肉下是森森白骨,伸头一呕,更多的血就从他糜烂的口中涌出来。他抓着我的脚向下拽,便用力边狞笑道:“敢害老子,就跟老子一起下地狱!”
眼见那血海中伸出愈来愈多的血手攀扯我的衣裳,我彻底六神无主,只能死死抓着椅座。然而挣扎时无意中碰倒了一旁的铜镜,那铜镜摔在地上,镜面正照出了我。
镜中的我,肤色惨白,七窍流血。
“长砚救我!”我绝望地哭喊道。
忽然一双手揽我入怀。
我睁眼一看,正是温辰。他关切地看着我,眼里密布的担忧在看到我苏醒时瞬间消去了一半。
“醒了,公子醒了。呜呜……”容安跪在一侧,突然放声大哭,又被宴月嫌弃地捂住嘴。
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四周,只觉得浑身都酸痛得要命,仿佛真的在地狱走了一遭。
“阿鹤,别怕,我在。”温辰将我抱在怀中,滑腻的汗已经沾湿了他的衣裳,“只是梦魇了,别怕。”
是梦?
我努力睁大眼睛环顾周围,没有黑血,也没有高武。抬手摸了摸脸,也只是一些汗水罢了。
“高武死了?”我出声问他,方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无比沙哑。
“死了,是他罪有应得。”温辰将我放回塌上,自银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替我擦了擦脸。他抬起头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我陪着阿鹤说说话。”
御医恭敬地退了出去,宴月也提着容安的后襟将他拎走了。
“长砚,我给他下毒了。”我攥着温辰的袖子,躺在榻上无力道。
“我知道。”他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人过于狠辣歹毒?”我抬指捻过他袖上的瓜蝶连绵团纹,渐渐从方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
在众人眼里,我是最温驯荏弱的。经此一事,只怕要藏不住本性。
“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温辰面上依旧和煦不改,清亮乌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我梦见高武前来向我追魂索命了。”我仰面躺在榻上,拖着浓重的鼻音,“可我不后悔,是他背信弃义在先,按律当诛。”
我垂着眼睛,静静等着他斥责我心狠手辣,又做贼心虚。外头的风沙撕扯着军帐,一并撕弄着我的心。
“阿鹤,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言,我抬眼望过去,心里做好了受他一顿训斥的准备。哪怕不是训斥,一顿埋怨总归是逃不掉的。谁能想到一只病猫的爪子,还能取人性命呢?
“毕竟你幼时那样逆来顺受,好像谁都能随意践踏,嘉王妃一派让你在府里受了不少委屈。宫里尔虞我诈,只怕你过得更加不易。”
温辰此言一出,我惊讶地转头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独自在宫里经受了多少腥风血雨才长成如今的模样,可是阿鹤,你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我很高兴。”温辰握住我的手,“高武叛国投敌,又对你出言不逊、折辱皇亲,按照大渊律法当诛九族。诛杀他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动手,免得玷污了自己。”
我重重地吸了下鼻子,点点头。
“阿鹤,”温辰欣慰一笑,“你这只小鸟,终于长大了。”
第9章 逢君
穿越荒漠的一路上,总是旭日高悬。漫天黄沙如蛰伏在空旷之地的恶兽,时常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撕咬着大漠之中形如蝼蚁的人群。车队常常因忽起的风沙而不得不驻步躲避,半月下来,车上的旃旗都折了好几根,帷幔也碎得凌乱。
而万明的军队在风沙中,竟不曾迷过一次路,那领头的万明统领,似乎永远找得到正确的方向。
相较之下,从渊国随我出行的那些侍卫、奴仆、乐人,却在这艰险的处境中殁了好些。就连我自己,也被日夜间反复无常的天气折腾得体弱无力,又过上了成天喝药的日子。
几经斟酌,温辰同万明将领提议让使团原地停驻几日,以作休整。那军将虽态度傲慢,却也不曾过度刁难,只说三日之后必须启程,以免耽误国事。
因万明大军须得继续前进,只有一支精骑留下来护送我们。夜间风寒刺骨,一轮明月在这人烟寥寥之地更显得凄清了。
我踩着踏床从车上下来,身上裹着一件刻丝银狐毛连帽斗篷,仍被寒风吹了一趔趄。
离车队不远处生了几簇火,那些自渊宫中出来的宫人们都挤在一块儿取暖。袅袅青烟借着夜色升上冥空,拴住了月亮,将夜拖得极长。
一股肉食的香气弥散在空中,我循着味儿寻过去,见几人正鬼祟地猫在荒丘后的柴火边,火中炙烤着一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旁边还小丘似的堆着一些残存的皮毛爪子。
那物在火舌的舔舐下滋滋冒着油,倒是诱人得很。我舔舔干裂的唇,不由地往前迈了几步,流沙在足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背对我那人身躯一震,一只沾着血的匕首便在瞬息之间直抵我的咽喉。我偏了脑袋避开他的锋芒,笑道:“你们几人真是好小气,偷聚消夜也不带着我。”
宴月见是我,连忙收起匕首,歉道:“主子恕罪,这荒山野岭之地,我恐有贼人才防着,没想到惊着主子了。”语毕,他顿了顿,为难地看向身侧人。
“真是该死。”容安起身,对着宴月使了个眼色。
“是是,真是该死。”宴月如获至宝似的将那话捡起来说了。
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想必是提前演练过被我发现后的说辞。我抬袖掩住口鼻假作避了避烟,实则是悄悄勾了勾唇角。
这二人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知在路上竟渐渐厮混熟了。容安伶俐,宴月这口越发流利的渊语想必也是他教的。
“小温大人在同万明骑师探讨行进路线,我们实在是无聊,便寻思着给公子弄些吃的。”容安乖巧道,“这一路上身子骨都要散了,哪里吃得动那些干粮。公子瞧,那是宴月捉的沙兔子。”
“是,是。沙兔子,烤沙兔子。”宴月忙把那烤得正得火候的沙兔取出来,从袖中抖出些辛香粉来,那兔子肉立刻腾起一阵香气。
万明骑师的统帅,是个戴着黑狼面具的青年。他虽年轻,却甚得兵士的敬重,人也比起初那位万明将领随和许多。
我正要坐下,火边始终寡言的一人突然站起来。他不安地搅着双手,踌躇半晌也不敢说话。
我眯了眯眼睛,认出他,“桑鸠,许久不见。”
虽然太后在和亲队伍的名录里动了手脚,我却也有应对之策。她塞进队伍中的眼线,被我一一安排在了外头伺候,若非我召见,他们便只能在角落里打杂,桑鸠即是其中一个。
他从近身服侍我的首领宦官,变成了管理乐人的小杂役,在队伍中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容安同我说过,近来多了不少偷偷给他塞银钱的宫人。想来。这些钱以往都是孝敬给桑鸠的。
只是,容安和宴月如今都是我的亲信,他怎么和他们混在一处?
“公子不知道,桑鸠公公与我是同乡,从前帮过我许多。”容安小声解释道,“我们这些奴才在宫中唯命是从,是因为兄弟姐妹的命都捏在主人手里。桑鸠哥哥的妹妹花儿,就在太后手中。公子心善,但太后娘娘实在是逼得桑鸠哥哥走投无路了。”
闻言,我又打量了桑鸠一眼。
“人是我赶的,原来这会儿是来训诲我了?”我敛衣盘腿坐下,目光在三人之间游回。
“奴才不敢,奴才已经许久没有给宫里递消息了,公子明鉴。”桑鸠双腿一屈跪在我面前,呜咽道。
宴月似是没料到这一回,举着烤兔子直发愣。
“太后心狠我心善,你们就专挑软柿子捏么?”夜里风凉,我又将斗篷裹紧了些,仍觉得寒风到处乱蹿,吹得心里都泛起凉意。
“递消息?你何时递过消息?不过是去旧主面前伺候,宫里谁不夸你知道报太后娘娘的恩呢?我有多大的胆子,怎么敢说你递消息?”我冷笑道。
“公子恕罪,奴才当初是真的身不由己,”桑鸠流着泪,火光将他的脸晃得发红。他道,“家妹身患恶疾,只能求太后垂怜。如今宫中传来消息,妹妹已病发身亡,奴才也不必再为太后做事,愿一心侍奉公子。”
身不由己,便将我往沈澜床上推,将我的一言一行往太后宫里报。我拾起一根枯枝,低头随意在沙土上描画,良久,才悠悠开口道:“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
桑鸠一愣,连忙摇了摇头,“爹娘早已故去了,家中只剩奴才一人。”
“既如此,我给你个机会。”我将那枯枝随意抛在地上,抬手推开了宴月递过来的烤兔,“往后你照旧给太后递消息,正话反说,你应当很熟悉了罢?”
他与太后亲昵,既然无亲人在渊国,想必也不会再受太后挟制恫吓。扰乱太后的计划是次,反探她的心思为首,这些事也只有桑鸠能做到。
能效忠于我最好,假若还有二心……我摊开手心瞧了瞧,反正手上都沾了人血,再脏一些,也无关痛痒。
“明日开始回我跟前来,也要继续和太后安插的人手交涉。无关大局之事告知他们也无妨,但切莫让他们知道实情。”我拢着斗篷起了身,丢下两句话来。
桑鸠感恩戴德地给我磕了几个头,可惜沙子绵密,也并未出声响。
“主子,肉还没吃。”宴月喊道。
“你尽惦记肉。”我并不回头,只隔空摆摆手道,“你们三人分着吃了罢,肉食油腻,不合我脾胃。”
来时我已注意到火旁堆着的一小捧骨头,那哪里是给我准备的?不过是偷吃被我抓着罢了!
我沿着来时的脚印缓缓踱着步子往回走,忽而感到沙土地下传来震颤。原以为是我的错觉,然而那颤动愈发强烈,连一旁的篝火也扑朔摇曳起来,仿佛有什么巨物欲将破土而出。
转眼之间,几匹棕黑色烈马便闯入营地,泛着寒光的弯刃砍刀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割去了我耳侧的一缕墨发。
荒漠地带常有游牧部落的骑兵劫掠过路商贾,前几日有万明大军相护,他们未敢来犯。如今大军已去,车队里的珍宝绫罗彻底叫他们失去了耐心。远处宫人的惨叫直让我脊背发凉,正欲躲起来,却迎面撞上一彪形大汉。
眼见马蹄就要踏在我身上,他勒马转身,抓住我的肩便将我俯着横按在马背上。
“救……”我试图出声呼救,却白吃了一嘴灰,又被起伏的马背颠得岔了气,险些晕死过去。
那汉子一手握缰绳,一手压在我背上,朝其他几人喊了一声,未几便要离去。
我自知离了车队就难以逃脱,慌忙摸出宴月前些日子给我的“七叶一枝花”,来不及多想便朝那人腿上扎去。
那健硕的大腿上即刻爆出一片模糊血雾来,汉子吃痛惨叫,坠下马去,连带着我也滚到马下。
烈马受了惊,后蹄踹在汉子身上将他踢下沙丘去,又高高扬起前蹄。
我摔得起不来身,可马蹄偏巧在我正上方。我只好双手护头侧过身,竭尽所能地蜷缩在地上。
刹那之间,一支带着风的白羽箭没入烈马前胸。那马嘶鸣着倒下了,滚烫的鲜血滴在我脸上,膻秽腥气直冲脑颅。
我抬袖抹去兽血,顷刻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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