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
地面在猛地震动起来。一只魔排开魔群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声盖过了所有的议论,会场甚至只能装下那魔的下半身,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因为一些误会,犬子自作主张拿我的画参展了,非常抱歉。”轰隆隆的声音响雷一样在上方滚动。
于是整个世界分崩离析,画框、高台、柱子、墙壁、展台、围栏、魔群,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瞬间消失,被天空中压下来的黑白灰雪花点覆盖。
男魔抓住了雷蒙培尔钦的手,把雷蒙培尔钦拽着走。男魔的背影颜色越发模糊,边缘泛起中毒后的幻觉一样的彩色,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因为周围看不到任何风景,只有蒙了一层水光的模糊色块以及时不时闪过的雪花点。
「没有感觉。」
「想甩开。想走开。但是手不见了。脚也不见了。丢在冷冰冰空气里了。很冷。但不知道在哪里。」
「应该是在这边才对。是肩膀往下往左的地方。但是找不到。刚刚还觉得很重,现在突然就没有了。」
「躯干也逐渐丢掉了。」
「一直在从身体里掉出去。找不回来。」
「我在哪?我不见了。我是不是要消失了。」
「没有感觉。身体没有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德文终于停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开画展!你差点毁了我!”一停下来德文就带着格外狰狞的表情抓着雷蒙培尔钦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怒吼,“你就只想着自己吗?!你就不会想想我吗!你这个冷漠无情的——”
“够了!”就连奥斯曼都看不下去了,把雷蒙培尔钦拽到了自己身后,“……你病了,德文。”
“你说我病了?我是为了谁才做这些的!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再也没有魔嘲笑我无能,没有魔嘲笑你的选择,没有魔嘲笑我们的恋情,没有魔嘲笑別钦的双亲是废物……看到那些魔不甘心的样子你明明也很快乐不是吗?”
“是,但就算不那样我也无所谓。”奥斯曼的五官也像德文一样逐渐皱起来,“……你病了这么久还没好吗?已经够了。”
“……为什么要那样看我?你那是什么眼神?你那是什么眼神!连你也不理解我吗!!”
“……我不想理解你。”奥斯曼的声音终于也冷了下去,“我不认识现在的你。”
“你居然说不想理解我……?!你居然敢这么说!!!”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你后悔了吗?”
“你是这么想我的?”
“是你们和他们逼我这么想的!”
“当年我就不该抛下婚约和家族跟你私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偷偷嘲笑我!”德文猛地扫落桌面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哐啷啷落了一地。
「为什么这种时候反而没办法丢掉眼睛和耳朵。」
「如果我不乱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是我的错。」
「但是感觉很奇怪。好热。好痛。好晕。」
「上半身和心脏一起在跳。脑袋也在跳。」
「血是不是流出来了?没有。也没有爆出来。」
「还在吵。耳朵很痛。」
「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
「为什么非要变成那副模样。」
「为什么变得这么讨厌。」
“给我让开!”德文推开了奥斯曼,“别培尔钦,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办画展!别忘了是谁从孤儿院里把脑子有病的你带出来的?是谁教你画画的?”
“……”
“回答我啊!是谁?!”
“……嘴。”
“大声点!”
“闭嘴。”
“……什么?”德文愣住了,下一秒他的眼里掀起一阵狂怒,阴鸷地怒吼,“你他妈在对我说什么?!”
“我说,闭嘴。”
「这是我在说话吗。」
“很吵。”
「这是我的声音吗。」
“很难看。”
「我在说什么。」
“很讨厌。”
「停不下来。」
「父亲会更生气吧。」
「奥斯曼会怎么样呢。」
「好累。没有力气。」
「我什么都不想看到。」
「就不能快点结束吗。」
「就不能稍微停一下吗。」
“就不能滚出我的视线吗?”
德文抡起胳膊,可下一秒他忽地捂住嘴巴,踉踉跄跄地后退,被刚刚自己扫落的东西绊倒一屁股坐在地面上,眼睛瞪得要凸出来。
“你、你……你你你……”
奥斯曼也完全呆住了,看着雷蒙培尔钦的眼睛喃喃自语般说:“龙……是龙……”
「突然安静了。」
「但是身体更加难受了。」
「果然好累。」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或许是响应雷蒙培尔钦的心情,他看到的东西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的雪花点疯了一样地狂舞,最后眼前的东西骤然歪斜,雷蒙培尔钦倒了下去。
「但我无处可去。」
一片黑暗中,只有这句心声最清晰。
如同石子落入湖面,话语在虚无的水面中一圈圈扩散,久久不绝……
最后,雷蒙培尔钦离家出走了。
更准确地说,是雷蒙培尔钦离开了。
雷蒙培尔钦没拿钱没拿画什么都没有拿,只身一魔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那个家里雷蒙培尔钦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任性的事,第一次做就是离开并且再也不回去。
虽然没有任何准备,似乎只是情绪化的决定,但因取玻斯知道雷蒙培尔钦是认真的。
雷蒙培尔钦饿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奥斯曼和几个龙族的魔守在旁边,那几个魔的表情看起来很激动又格外恭敬。
因取玻斯隐约猜到发生什么了。
“什么都不带就离家出走,你能走到哪里?”奥斯曼语气冷硬,“就你这个板着脸的样子,乞讨都没魔发善心……”
雷蒙培尔钦对奥斯曼并没有对德文那么大的意见,因此只是保持沉默,但不想回去的态度很明显。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一开始双方互相看双方不顺眼,还都是因为德文才忍耐下来的。
数落了一会,奥斯曼沉默许久,吐出一口浊气。
“……我找到你真正的家了。”
“……”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好声好气地说话吧,奥斯曼的语气很僵硬:“跟着他们走吧,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了。”
“你呢?”
“我吗……”奥斯曼望着远处的天空,向雷蒙培尔钦吐露了心声,“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会继续,也可能放弃。”
“……”
“别培尔钦。”奥斯曼顿了顿,“对不起。”
“为什么?”
“我以为你不在意。……不,我想要你不在意,所以这么以为了。”
“……”
以后我们大概率不会见面了。说实话我还是看你这样的家伙不顺眼,但……”
奥斯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保重。”
之后的事梦里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或许对于雷蒙培尔钦来说印象没有那么深刻,但因取玻斯也知道,无非就是身份被发现,再经过培养觉醒黑魔龙一族的天赋之类的。梦里的时间比较模糊,大概跳过了一段现实的时间场景再次变得清晰。雷蒙培尔钦收到了一封信,署名德文,他完全没打开,直接烧了。
不过,事后雷蒙培尔钦主动去了那个家找魔。
刚见到的时候德文还打算寒暄,雷蒙培尔钦直接打断了:“你想说什么?”
“……別钦,给我画点画吧。”
“我不想画。”
“爸爸真的很需要你帮忙……求求你。”
“……”
或许是看出雷蒙培尔钦的动摇,德文居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就连头都贴到地上,鼻尖戳到泥土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你难道想让我死外面吗?”
「怎么可能会死。」
“奥斯曼也走了,他说我让他想吐……你也要抛弃我吗?爸爸就只有你了啊……”
雷蒙培尔钦继续后退,然而德文居然抱着雷蒙培尔钦的脚,被硬生生往前拖了一段距离还不放手。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下跪求我。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难看这么下贱。」
「……我们明明曾经是一个家里的魔啊。」
“……五十幅。”
“什么……?”
“五十幅画。我们两清。”
德文眼睛都绿了,连着磕了三个头:“好!你说的……!千万不能反悔!”
「真的答应了。」
「就只是五十幅画而已。就这点东西而已。」
「为什么我非要用画来交换不可。为什么非要用画来衡量这些年的恩情和亲情。」
「明明根本不能用画来衡量。」
「可是真的结清了。」
「原来……就值五十幅画吗。」
「……如果我没有学画画,或者画得比他差,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奥斯曼说的对。」
「想吐。」
「该走了。快走吧。」
「……好难受。」
雷蒙培尔钦离开了,但他遵守约定开始画画,每画一副就寄到德文那里。从雷蒙培尔钦的动作看不出任何异常,甚至因为觉醒黑魔龙血脉他的手比以前更加稳定了。
「最近画画越来越费劲了。」
……果然,雷蒙培尔钦就是从这时开始出问题的。
「但就算画出来也看不懂,和之前的不一样,很复杂。 」
「问题不大。」
「……有一点累。没事的。」
「快点画够五十幅吧。」
五幅画完成了。
「这些画最后都要给他吧。然后他在上面写名字,跟其他魔说是自己的画,撒几个小时的谎。」
「最近总觉得氧气变少了,总是不够用。该修整画室了,多建几扇窗吧。」
十幅画完成了。
「胸口好疼。」
「视线集中变得困难了。我是不是生病了?」
「不过我本来脑子就有病。是以前没有发作的潜藏病吗。」
二十幅画完成了。
「……今天休息一会吧,手动不了。」
三十幅画完成了。
「手不受控制。」
「不过没关系,只要用力就好。」
「眼睛看不清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拼命集中注意力就好。」
四十幅画完成了。
「好难受。」
「好黑。好冷。」
「耳朵一直在响。」
「但是没关系。看得见画布。记得颜料在哪。记得是什么颜色。」
「没事的。没事的。」
「喘不过气来。」
「最近身体的反应真的很大。以前只试过几次,最近几乎天天都有。」
「只要拿起画笔就会有。」
「……我讨厌画画了吗。」
「我不知道在画什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画。」
「这么说来,一开始就只是把画画当做认识自己的工具而已。」
「……其实我并不喜欢画画吗?」
「每一笔都好累。」
「无关的事总是冒出来。」
「总是画到一半就看不见东西感觉不到东西了。越拖越久……要快点解决。没问题。不要紧。还是可以继续的。没事的。」
「画到一半睡着了半个小时。」
「为什么又睡着了。我不困啊。」
「不要睡。」
「……我不是睡着吗?」
四十五幅画完成了。
「好累。好累。好累。」
「我画不出来。手没有感觉。」
「明明就在脑子里。明明我知道要画什么,但画不出来。」
「剖开的话能知道里面怎么了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真的好冷。手是不是死掉了?感觉不到了。」
「除了颜色以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身体不要我了。」
第五十幅画完成了。
也正是在这个瞬间,画笔自雷蒙培尔钦的手中跌落。
他按着伤痕累累溢血的手掌心从椅子上跌落,手背的冷汗点点滴到地上,濡湿了地上的画纸,就像是泪滴一样。
但雷蒙培尔钦是不会哭的,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竟是开始手脚抽搐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呕吐般粗哑的碎音。在模糊的视线中,雷蒙培尔钦看到了自己的笔滚向漆黑的桌底,他下意识地想去抓,可是他的手无法动弹,于是那笔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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