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所有人都告诉持盈,陈美人——充仪,她的追赠官位——是光荣的,她为了早一点去地底下侍奉你的父亲神宗皇帝,饿了也不吃饭,病了也不吃药,大王,你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光荣啊。
那天夜里持盈头一次睡在宫外面。他问陈思恭:“你姓陈,我妈妈也姓陈,你是我舅舅么?”所以替代妈妈来到我身边?
陈思恭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告诉他:“十一哥,你舅舅在利州做观察使呢。”
这个舅舅是向太后的哥哥宗良。
持盈没有说话,陈思恭又告诉他:“那个不能叫‘妈妈’,要叫‘姐姐’。”持盈说:“哦,那我姐姐的哥哥、弟弟在哪里呢?”
这谁知道去,陈美人八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掖庭了,给仁宗的福康公主做陪嫁,十七岁时福康公主去世才第二次回的宫,谁知道她家里什么样?这都四十年了!陈思恭也不知道去问了谁,回过头来告诉持盈,因陈美人生了您,娘娘赐她哥哥在永成崇班做承制呢。
持盈不知道承制是个什么官,但又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大抵是个福星,又觉得娘娘对自己好。他想,陈思恭虽然不是自己的舅舅,可他不是我舅舅,都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封他个官做做。
他少年时的快乐,都是在宦寺媵嫱的手上诞生的。
持盈叹了一声,问冷元子道:“你姓什么?”
冷元子傻了:“奴忘了!”
“冷元子”就是三个字,一般人的名字也是三个字,久而久之,他就忘记自己的姓是什么了。
持盈的目光在他无脚幞头上转一圈:“那就姓陈吧。”
他给了冷元子一个新名字,陈思省。冷元子问是哪个省字。
持盈告诉他:“思过的思,反省的省,你会不会写?”冷元子说他是会的,他认识字,在内书堂里上过学。持盈笑了笑,把笔递给他,让他写给自己看,思省就真的跑到他身边去,用他的笔,把自己的大名写下来,把大家伙都看笑了。
持盈微笑道:“我这里有官与你,你做不做?”
思省说做,他就让思省每年按时按节给陈思恭烧纸、祭祀,又追封他做宣抚使。中午的太阳很好,海棠花开得艳丽,陈思省接到了他做内官的第一个任务,去迎接皇后朱琏。
皇后朱琏来到了延福宫。
她生得十分美丽,柳眉杏眼,在太阳底下白得发光,但没有什么簪戴,是一张弗御铅华的脸庞。到底是翁媳,为了避嫌,他们面对面坐着,内侍宫娥把云归亭和亭下的台阶铺满了。
出乎陈思省意料的,持盈对她很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朱琏笑盈盈的,和他开门见山:“我来求爹爹一件事。”
持盈见她身后的女官抱着两幅卷轴:“我想是两件事?”
朱琏将其中一幅卷轴给他展开,持盈原本在说笑,见到这张卷轴时,面上的神情却凝固住了。
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卷轴从女官手里面接过,又命人去拿水晶镜片,水晶镜片一会儿没来得了,他弯腰趴在纸上看。
看了半天,他着迷了,连呼吸也不敢,怕把这纸头吹没了。
“这是……王羲之?”
朱琏道:“爹爹圣鉴过,那想必就是了。”
持盈看了半天,有点想开口要,又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眼睛黏在字上,好半天,他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有点长辈的样子,忍痛收眼。
要么再看一眼吧,持盈就又瞄了一眼。
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
朱琏就知道他喜欢,勾他道:“这字是我哥哥在洛阳找到的,却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被老师知道了,可把我哥哥吓坏,连夜将它送到我这里来。”
因兄长的缘故,持盈从朱琏小时候就开始留意她,朱琏和妹妹朱瑚两个都喜爱花鸟山水画,朱琏尤善。持盈就让米元章的儿子米尹仁收她做徒弟,朱琏果有成就,画山水尤绝,并爱题词做赋一类。
持盈明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却还是毅然上钩:“你老师米尹仁和他爹一样是个癫子,你切不可叫这字给他碰到,若给他碰到便不还你了,你问他索要,他就会抱着这字跳河去。”
他死了没事,别把我的王羲之泡水里了!
哎,谁的来着,……她一定会送我的,不然给我看干嘛,我先提前适应一下。
朱琏果然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可开罪不起老师,只是想着宫中也不一定安全,您从前不就被他爹爹偷去一块砚台吗?官家素来又不爱这些,若老师提出观看,他自然不会拒绝,到时候这字被老师一碰到,哪里还回得来?于是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字放到延福宫来,借爹爹的宝地把老师拦住。请爹爹可怜可怜我吧。”
持盈早闻得朱琏的端倪,知道朱琏必然有事求他,可那双眼睛就黏在那幅画上不愿意动弹了,受贿这种东西,就是讲究一个上有所好,下必从焉,就是讲究一个心知肚明,朱琏打蛇打七寸,他真是……
可那是王右军啊!
持盈想受她的贿,却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内心纠结万分,不由得痛骂唐太宗无耻自私,凭什么把王羲之的画收到坟里去,他若能收个七八百张的在宫里,怎么还会被诱惑住?
自己真是可怜啊!
“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更好藏处了。”持盈说,“米尹仁真是无赖。”
朱琏点头,又另拿一幅卷轴出来,是她自己画的山水,山水冥冥朦朦,显然深得米氏真传。持盈拿来细看,说她果有长进,说她题语、题印都好,朱琏请他改画,持盈笑道:“我不爱画山水,就不给你改了。”朱琏的用墨洒洒,他作画工笔,并不是一条路的。
朱琏道:“我曾在禁中见爹爹的雪江归棹图,如见王摩诘真迹,不意这还是爹爹不长之处,真是羞煞我等。”
听到她提雪棹归江,持盈有口气想要叹,又有一些难过,但不想让小辈看出,就指着卷轴上的一个署名道:“他王摩诘是释教之人,你看他做什么?”
那赫然是一个“朱氏道人”的署名,朱琏爱道家学说,便以道人为自号。
她那两弯柳眉舒展开来:“说起来,我崇国教亦有缘由,爹爹恐不知。我小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坤道要领我走,讲我二十岁时命有一劫,若不出家入道,恐怕迈不过去这坎。我爹爹舍不得我,她就只能遗憾离去,临行前又赐我福祉,开我灵慧,并告诉我爹爹,说我一生不得近水,即河、湖、海、泉一类,不然……”
她今年刚好是二十岁。
持盈眉头突了一下,朱琏不是这个时候和他说自己开悟了要出家的吧,赵氏纵然素奉道家,但也只有废后会赐道号:“谌儿还小,你休说这样话。你是国母,诸邪辟易,哪有因道人说话就害怕的道理?”
朱琏图穷匕见:“我既嫁给官家,承运中宫,自然无有入道的可能,只是心中实在害怕,想起民间有替身出家一说,即寻一年龄、容貌相似之人,寄身道宫,这样一来,就可以消解灾祸了。”
和她年龄、容貌相似的人,不就是赵焕的妻子朱瑚吗?
赵焕挟持他出逃,甚至以他的名义下了废帝的诏书,赵煊的处置还没有下来,但国朝没有杀兄弟的先例——可国朝也没有过谋反的亲王。
即使再宽容,也得废为庶人囚禁一生了,那朱瑚怎么办?
持盈顿时明了她的意思。
“爹爹是教门领袖,妙法神通,请爹爹为我转圜,救我一命吧。”
她是要救朱瑚的命。
持盈沉默片刻,朱琏直接哀求道:“三哥做下这样事,原也是我妹妹无德,不曾劝谏夫君,如今愿出家赎罪。这世上有和就有离,请爹爹赐她道号,纳她入教门,使她了断尘缘吧!”
晚上,持盈写了两个字出来。
赵煊拈起纸头念:“妙节。听起来像个道号。”
持盈用袖子掩鼻:“的确是个道号。”
赵煊见他的动作奇怪,以为他鼻子出了事,赶紧将他的袖子拽下来看:“怎么,碰着了?”还上手捏了捏,可一点问题都没有。
持盈看向他,忽然眨了两下眼睛。
赵煊顿悟了他的迂回。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赵煊质问道:“你要进什么谗言?”
持盈坦白:“我受贿了,我向官家画押招供。请官家为我做事。”
赵煊冷笑道:“天底下何有这样的道理,好处归你,事情却要我做?”又问他受了什么贿赂,自己到底缺了他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是别人有自己没有的?可持盈是一个贪心不足、得陇望蜀的坏蛋,他说这个东西如果你敢有——
如果你敢自己藏着王羲之的字不告诉我,你就等着瞧吧。
赵煊明白过来:“原来是圣人行的贿。她求的事我知道。她亦向我行贿,只我不曾受。”言下之意就是说持盈天天拿人的手软,不像他那样清廉。
持盈想想也是,朱琏要求肯定先问赵煊的口风:“她贿你什么了?两条锦鲤鱼,一个大缸子,还是盆湖草?”怪好打发的!
赵煊凉凉道:“她说陈氏随驾有功,又是我表家,问要不要奉册封贵妃。”
持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爹做皇帝,他做太上皇;他娘做美人,他都做上贵妃了。
“行啊,你叫李伯玉来给我持册。”
赵煊疑心他想得美,想拿两份钱干一份事:“我拒绝了。”
持盈心里一跳,不知道他拒绝的是什么,好声好气地道:“三哥出逃的时候将她抛在家里,难道要她现在陪三哥受苦么?他们也没有孩子。当年王公的幼子形迹疯迷,王公就亲自为儿媳改嫁,并收她作义女。咱们家里不能这样,就先让她出家几年再作改嫁的打算,先记作我的弟子,供养、施舍的钱,都从我这里出,她才十八岁,一生难道就这样过去?”
赵煊发现持盈这个人总是这样乱想,如果现在立刻答应了他,不把心意说明白,持盈就要把这功劳记在自己头上,并且洋洋得意。
他以前觉得,要让持盈慢慢发现自己的好,总有一天父亲能发现自己的好的,可现在想想,还是邀功更加快一些——等持盈自己明白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是拒绝她册封陈美人。我说,天底下没有哥哥、姐姐为弟弟、妹妹和离的,让她来找你做主。才有了你那字,你要谢,怎么不谢我?”
持盈顿了一秒,向后躺在摇椅上,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掩盖这种不好意思,他立刻倒打一耙:“好啊,你算计她,不要脸。”
“你要脸,可以还给她。”
持盈哀叫一声,绝不肯把到手的东西吐出来,但这事儿不是他的功劳了,怎么办?无功不受禄!
于是觉也不睡了,半夜里披衣服到睿谟殿去,赵煊疑心他要作什么妖,一盏盏点亮连枝灯,厅堂渐次第亮起来。
持盈在睿谟殿的侧阁里翻出钟繇的一幅字,赵煊没想到这个:“你把这幅字藏在我这里?”怎么不放宣和殿?
持盈对藏东西很有一手:“免得叫那帮癫子在宣和殿看见了,问我借走不还。”
赵煊大概也明白过来,谁能相信持盈会把钟繇的真迹放在他的房间里?而赵煊即使哪天知道了,也不会偷偷拿走。
他忽然觉得持盈坏,持盈很坏,原来持盈从前并不是不知道他好,只是不愿意好好对他。
他忽然有些恼怒,决心报复持盈,把一肚子的气拿来吹蜡烛,屋子里变得有点昏暗,但持盈没察觉到,他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的《荐季直表》,上头还有他的宣和印,长吁短叹,心痛滴血。
就知道受贿没那么好受,做贪官难,做要脸的贪官真是难上加难!
夜里,陈思省接到了一个新任务:明天一早上,把一幅字和一张纸送到坤宁殿去,字是给皇后的,纸是给皇后的妹妹朱瑚的,她要在上面画押。
陈思省打开一看,那是一封和离书,末尾一个竖行,下面那个押留给嘉王妃,上面那个押留给嘉王。
他正在被押送回汴梁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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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大章啦!明天理一下内容,后天见大家!
另外朱姐不是跳水死的,又是清朝人编的,她的名字和老师是米友仁这个是元朝的,不知道真假,没见于两宋史料。
第112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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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十五年,正是嘉王赵焕的生发之年。
这一年他十七岁,中了状元。
这天底下有二十岁的状元,有五十岁的状元,有美的状元,有丑的状元,可就是没有皇子做状元的。
如果把皇子改成太子的话……皇帝穿红衫袍,佩玉带,戴展脚幞头,高坐御座,殿试的诸生都垂眼不敢正视天颜,只有赵焕高高仰起了头。
皇帝和他遥遥对视,弯了弯唇角,隔空点了点他,要他低头。
赵焕就低头了,但尾巴是翘着的。
皇帝有很多儿子,他是最像皇帝的,也是皇帝最爱的,如果不是前面还有一个大哥占着茅坑不拉屎,又早早被向太后册封了……哼!
诸殿试官都认为他的文章是第一,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皇帝的庭训,皇帝谦虚极了,说哪里哪里,三哥还小,便不叫他做魁首了。
但还是厚赐了他的老师,赵焕得意地甩尾巴,皇帝正在修建明堂和神霄宫,他就央求皇帝:“爹爹既不叫我做状元,宫观官总得赏一个吧!”
皇帝就让他提举了玉清神霄宫,林飞白和王甫说他是青华大帝君转世,东方属木,木色为青,青华大帝君,真不错,听起来像是太子的名号。至于真正的那个太子……
赵焕把自己从被子里拔出来,摇摇摆摆地往福宁殿走,正好遇见太子赵煊从福宁殿出来。
赵焕站住,点了点头:“大哥好。”要他叫赵煊太子殿下,还不如要他去死,反正他是弟弟,赵煊能把他怎么样?
冰天雪地里,赵煊的脸冻得都僵了,嘴唇往下拉着,看起来有点疲倦。赵焕瞄了他几眼,觉得王甫说得对,他这哥看起来的确活不久了,最好早点死,免得他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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