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要开口说什么,而持盈不听,接着说道:“我南下之事,原本不欲为人知,只带了几百的卫士。童道夫害怕官家的处置,私自带兵南下,不料惹了民怨,终究伏法。我怕禁军哗变,难以辖制,才让居安暂领兵权。照你的说法,官家是觉得他在胁迫我吗?”
李伯玉原本想,持盈将他留下密谈,总该关怀一下身在东京的天子以及前线的战事吧?没想到持盈开口先替蔡攸陈情,紧接着又道:“之前战事急迫的时候,诸大臣有不恤国家之难者,南逃至此,我念在他们往日对国家有功,不得已收留。现在金人退兵,官家要我回京,我自然是不胜欣喜的,只是官家要把他们怎么办呢?”
皇帝会怎么处理我的旧臣呢?
李伯玉听他的口吻,便知道蔡攸那些话已经说进了他的心里,虽然他对持盈的个性已经了如指掌,可是——
去年十月,持盈南逃至镇江,就发生了彗星袭月的事情,赵煊迫不得已处置了他的旧臣,立刻派吴敏南下去请罪,不过三日,又担心父亲在外不便,急急忙将内侍省押班陈思恭派去服侍。
几乎每隔一旬,皇帝便会派人向父亲问安,并送去父亲平日惯用的东西,哪怕战事再胶着也从未停止。
这种传信方式一直到金人马踏汴梁城郊才停止,而汴梁城被围的两个月里,道君不曾寄一言与皇帝。
现在金人退兵,战事平息了,他奉皇帝命来求持盈回銮。可持盈张口不问皇帝,不问国事,只问这些旧臣,或者说他自己的事。
他即使被战场的烽烟杀得心都硬了,还是忍不住跪下哽咽道:“道君只想问臣这个吗?”
持盈对于前线战事,一直做掩耳盗铃的姿态,他实在害怕忽然有一天赵煊来到江南告诉他宗社已经陷落了,现如今李伯玉来,他只当战事平息了,焉能晓得其中的痛苦,便惊讶道:“凤宾这话何意?”
他站起来去扶李伯玉,而李伯玉不肯被他扶,仰面道:“半年前,您留官家一十九岁的少年郎在东京守城。元月的时候,贼人甚至打到了东京城郊,朝廷官员十去三四,官家连溃围出逃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天降陨石,砸死了那郎主吴乞买,他自家争斗起来,斡离不迫不得已退兵议和,现如今您也不必问官家怎么办这些大臣了,您大可以自己做主了!”
“您问蔡攸、问这些逃国的懦夫,怎么不肯问问您的儿子呢?”
持盈讷讷无言,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确是一句话都不曾关怀过赵煊,这孩子还好吗?他一时之间有口难言,只是现在再关心赵煊,就显得有些假了。
“我当时走时,同官家说得分明,若有不测,即刻弃城,汴梁纵然是国都,哪有他重要?”持盈剖白道,他去用力去拽李伯玉,将他拉了起来,“凤宾,大哥是我亲生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关怀?”
李伯玉恨恨地道:“当时,官家的老师程振要官家西幸,官家也只说‘我若弃城而走,置君父何地’,想到东京失守,您在镇江如何安稳?因此决意不走。道君关怀官家,可官家爱您之心难道不是更加天地可鉴吗?您现在就要为了蔡攸的这几句话,滞留东南,让天下人觉得官家不孝吗?”
持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赵煊自然是做的好,再没有做的比赵煊更好的了。但是,他难道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到赵煊虚无缥缈的好上面去吗?唐玄宗做太上皇时都七十岁了,他现在才多大?难道真的要远离权柄,专心修道,乏味地度过下半生吗?
他又悲哀地恨起自己的禀性来,他当时南逃的时候,绝不想让赵煊死,他多么希望战事胜利。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战事胜利以后的事,现在事到眼前了,怎么办呢?
“我并非是不想回去。”持盈艰难地措辞,“你也看到了,人心如此,即使是我,也要稍顾些他们心中所想吧?”
“道君眷顾他们的所想,难道全然不管官家吗?”李伯玉质问道,“长孙已经降生,道君也不愿看一眼吗?”
“我……”
“官家殷殷仁孝之心,道君复有何疑?”李伯玉拉着他,走到二楼凭栏之处,持盈被他拽的踉踉跄跄,向楼下看去——
街边正停着一辆宝盖华采、遍饰玉裙网、七宝、真珠的大辇,持盈眨了眨眼,他自修道以后,到底觉得这样奢靡在外表的东西略有浮夸,可这显然是帝王制式的东西,于是问道:“凤宾,这是何物?”
“金军方退,官家便翻阅古书,照制式为道君做七宝辇,务求闳丽舒适,愿用此奉您还京。”
持盈向下看去,这辆大辇显然迎来了路人夹道注目,几十个卫士围绕在身边,他虽然觉得这辇外放太过,可是一想到赵煊本身是那样俭朴无华的性格,连鱼缸都是黄铜漆的,却为了他大费周章地做了这台宝辇,内心也只有叹讶。
“官家之仁孝,我素知之。”持盈感叹地说道,“我原就是要回京的,只是你也看到了,人心浮动如此,属实难办。”
竟然是要李伯玉给他下一个保障了。
李伯玉摇头道:“蔡攸说您是玄宗,如此动摇人心,实在是可恶。蔡瑢少年鼎贵,建第钱塘。蔡氏族望,尽在东南。蔡攸不愿您回宫,难道没有旁的心思吗?官家为何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要去相信一个外人?我听说,童道夫南下,也是受蔡瑢的指使——”
纵然被蔡瑢摆了一道,被架起来与赵煊作对,但持盈还是想要保全他,只道:“这是童道夫自己擅作主张,与他人无涉。”
是不是自己干的,蔡瑢也被贬去南京,童道夫也以伏法。李伯玉深知不是追究的时候,只道:“无论如何,他人事道君,必有私心,唯独官家没有。玄宗是被迫让贤,而您是主动禅位,您不应该是玄宗,而应该是睿宗啊!”
唐睿宗李旦,禅让给了玄宗,玄宗却仍然侍奉他,让他处置朝廷的法度与人事的任免。
持盈向下望去,春风拂过七宝辇的裙网,滴子一样的珍珠簌簌地抖。
也许李伯玉说的是对的。
蔡瑢不愿意让他退位,因此让童道夫带兵南下,在东南与赵煊分庭抗礼。
而蔡攸作为童道夫死后唯一能辖制禁军的人,童道夫的死,有没有他的煽动?
他们的门人畏死,逃来东南,而赵煊还在东京,怕挡不住金人,不敢南下、西奔地逃命……
别人对他,都是有私心的,只有赵煊……赵煊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赵煊会无条件地爱戴他、尊敬他。他纵然有时候对赵煊不好,可是从来都没有苛待过他……玄宗落得那样的下场,难道不是因为他有杀子的先例,并且还多番放逐李亨的门人、削减李亨的势力吗?
他可没有过!他已经把皇位都给了赵煊了!赵煊对他好,不是应该的吗?
只有赵煊对他好,赵煊没有私心,赵煊是他的亲生儿子,和他是一体的!
……
绍兴元年四月,道君皇帝南幸还京。
据说他离开镇江的那天,曼妙的歌女拨弄手里的琵琶,悠悠地唱起歌来:
“喜则喜,得入手;愁则愁,不长久。欣则欣,我两个厮守;怕则怕,人来破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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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文前存了五万字已经被我嚯嚯光了,没更新是因为一直写一直改,好消息是终于不用快走剧情了马上进入囚禁play!
持盈: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大哥:?不用了谢谢,还是你求我让我对你好点吧!
年号从赵构那边蹭了一个过来,我个人换皮的原则是太出名的就换,靖康这个年号太出名了就连滚带爬地换掉。。。
另外,小蔡怎么不是一种杨贵妃呢,他(历史上)也是被勒死的呀~
第28章 太上皇玉辇銮回 绍兴帝西内兵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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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还自镇江,上出郊奉迎。太上皇乘七宝辇,戴玉并桃冠,着销金红道袍,入自兴宋门,都人皆夹道观之,无不欣喜。”
无论后人怎么记载,对于持盈来说,那一天都如同是他人生的某种开始,或者某种结束。
他离开汴梁的时候太过匆忙,只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禅让仪式,都城的百姓甚至还不知道江山换了主人。而等到半年以后他再回来,便俨然是太上皇、教主道君皇帝的身份了。
大辇进入汴梁城郊以后,越走越慢,持盈在车驾的辘辘前行中昏昏然闭上了眼睛。
不知怎么过了多久,裙网上的珍珠沉默了下来,周遭寂寂,唯有一阵阵的风声。
纱帘被挑开,阳光洒了进来,持盈被照醒,迷蒙着双眼去看,朦朦胧间只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踩着朱漆辇踏,穿淡黄色大袖襕袍衫,戴朝天幞头,躬身向他看来。
持盈将将睡醒,眼前似乎还有一层白翳,一时之间忘了今夕是何年,只知道面前人穿着皇帝的袍服,迷迷糊糊地脱口喊道:“六哥?”
他隐隐约约记得赵佣这么大时,自己好像还是个垂髫小儿,于是就去扯他的袖子撒娇道:“我刚刚睡着啦。”
赵煊被他上扬而亲昵的话音弄得一愣,而持盈随即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睛,拉他的手也顿住了。两个人的手就都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持盈看清楚了那是赵煊。
一个崭新的赵煊。
从相貌上来讲,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是那样瘦削,甚至眉间那道竖纹都还在,只是他不再用粉膏去遮蔽它,而是大大方方地将之坦露在持盈眼前。那是一种大方与得意的姿态。
并且他很难得地在持盈面前笑了,很温顺地道:“爹爹好吗?”
持盈没想到半年不见,他开口竟然是这一句话,一时之间很感怀他的孝顺——东都还没被包围以前,赵煊时常遣人问安。每逢人来,第一句话便是“爹爹圣躬安否?”紧接着告诉他朝廷人事升迁、变动的缘由,仿佛一个如履薄冰、手无实权的天子。
事实上,持盈身在东南,根本无法影响国都,只是赵煊的问候叫他觉得熨帖。因此嘴上每每说“官家自裁决,不必问我。”又很满意他的作为。
“我好,你好吗?”他想到此节,索性手上一用力,将赵煊拉到自己的身边坐好,很爱怜地摸摸他的额头,“这些天你辛苦了。”
往常他触碰赵煊的时候,赵煊总会敏感而警惕地躲开,仿佛他手上有刺那样,但现在却难得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衣袍都层层堆叠交织在一起。
持盈透过帘子看一眼外面的景象,尽是连绵的阡陌,想来车辇才行到汴京郊外:“不是说在兴宋门等,怎么跑到这么远?”
赵煊低下头,仿佛有些羞涩地道:“想见爹爹,因此早来了。”
持盈见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新郎官似的,大笑道:“我总会到的,你急什么?”
他这话不知戳中了赵煊哪一点,他闷闷地道:“臣还以为爹爹不回来了。”
持盈原本觉得他变得有些圆滑,不似从前那样老实。但这话一出,才发觉面前这儿子不过一个一十九岁的小郎君,长到成年头一回离开父亲的庇护,就得去防御外敌。
他替童道夫设想、为蔡攸考虑,怎么没想过他这个孩子呢?
于是搂着他的肩膀:“爹爹怎么会不回来呢?”
若说原本的和睦有些试探的成分,毕竟他回到东京以后就要受这个儿子辖制了,此刻却是真心实意地道:“你做得这么好,我很开心。”
赵煊被他搂在怀里,父亲身上的那股金颜、沉香混成的降真香气涌入他的鼻尖,他想起那个月夜父亲也这样搂着他,转眼间已经半年了。他做了皇帝,也已经半年了。
他为这迟来的夸奖感到痛心和悲哀,如果早一两年得到温柔、关怀的话语,他愿意为父亲而死。可是现在呢?
持盈见赵煊不说话,仿佛是很不信任的样子,搜肠刮肚,觉得自己只有一件事做的不好。
那就是东京被围的时候,他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月余不曾和赵煊通信。
便解释道:“两军交战的时候,通信多有不便。我听说东京被围困,便没有派人回信,是怕人知道行宫所在,也怕他们篡改我的书信,让你不安。”
赵煊心里想,前一条倒还有可能,毕竟你那样惜命。至于后面那条,道君书法冠绝天下,谁又能仿造?即使是从前梁师成、王甫当权的时候伪造御笔,赵煊也只要一眼就能认出真假。
毕竟,他是那样虔诚顶礼地临摹过父亲的书法啊。
只是父亲从来不会知道罢了。
于是,他模棱两可地哼出一个“嗯”音来,那声音闷在持盈的怀里,是一种沮丧又认可的语气。
持盈自觉和赵煊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是非常折节了,便当此事已经过去,开始玩笑道:“李伯玉带七宝辇来接我,将我一通好骂。”
赵煊见他这样轻挑又娇嗔的语气,好像自己很无辜似的,心里想李伯玉骂的好,骂的对,你哪里不该被骂。但是嘴上又问道:“他敢对爹爹无礼吗?”
持盈放开他的肩膀,向后靠在团龙背上,他身上穿的销金道袍和龙座上的朱漆花纹都是一个颜色,赵煊抬头看去,便觉得好像是百花丛中酿出了一点羊脂玉一样,有一种鲜明而秾艳的美丽。
他在设计此辇的时候,就曾经幻想过持盈坐上去的场景。
竟然是一模一样。
而持盈的笑弧又出现了,他很随意地道:“他为你出气呢。”辇车又缓缓前进,珍珠宝玉泠泠地响:“他和我说,金人陈兵于京郊的时候,程振劝你到西京去,你不去,为什么?”
赵煊甫一听见老师的名字出现在持盈的嘴里,眉头猛然一跳,李伯玉对他忠诚,是因为他是皇帝,代表着国家,而程振却是和他本人同忧共辱的,甚至于在过去的时光里,他比持盈更多地行使了父亲的权责。
“我……”
持盈的眼波向他轻飘飘地看来,他轻挑、随意,可多年以来的威仪仍然压人。
“我怕……”金人退兵以后,催请持盈回京都那么不容易,若是当时战事失利,他跑到西京去,恐怕大宋真的会出现两个朝廷了!他勉强固定住心神,“爹爹在镇江驻跸,离东京走水路不过是三日的距离。臣若是弃城而逃,金人若是南下惊扰爹爹,又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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