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听见蔡瑢生病,也只有叹气,合真降生的时候,他与蔡瑢正是情好之际,两家儿女也都熟悉,合真与蔡候也是一起长成的,不然他也不会许嫁嫡出的女儿给蔡家,毕竟国朝的驸马多是勋贵之后,轻易不向外嫁。
当然,他许嫁女儿的时候,也考虑过合真是赵煊的同母妹妹,来日赵煊即位,蔡氏也可得以保全,谁知道现在成了这样。
也便只能安慰道:“你叫约之不必难过。元长虽病,却还在壮年,请了医生,顷刻间便能好转。”
然而合真又忍不住抛下泪来,持盈许久不管家务事,一管便接二连三地见眼泪,又问道:“怎么,还有难过的事吗?爹爹来替你弄。”
他在旁的儿女面前,向来有慈父的面孔。
合真诉苦道:“哥哥并不许鲁公延医,让凭天意做主。爹爹,这怎么成呢?”
持盈头大如斗,不料赵煊恨蔡瑢竟如此。蔡瑢此人素擅投机,对他的心思又十分洞明,甚至有颇多讨好赵煊的举动——比如那两只琉璃杯——但赵煊竟还要他死。
持盈恨蔡瑢摆弄他,但究竟是相得多年,二人从前时光历历如在眼前,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要他亲下旨为蔡瑢请医生,那不是在打赵煊的脸吗?可他终究是不忍见蔡瑢去死。
然而,即使他再不明白赵煊,也知道他最烦自己提起从前的那一帮旧臣。
他实在是有些怕了这儿子了。
还未曾想好如何答复女儿,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二姐何必拿这事烦扰爹爹?”
赵煊换了一身赭黄色的宽袖襕袍回来,合真被他的脚步吓了一跳,。
赵煊对自己妹妹不发火,只叫她先走,合真便只能依依地离去,拿眼神给持盈求救。
持盈涩着脸看向赵煊。
赵煊便木着一张脸道:“蔡瑢谪居南京,沿路官员仍对其礼遇有加,何须我来请医生?蔡候为自己父亲,刻意夸大病情,离间我们兄妹,我不杀他,已经是看在二姐面上了。”
他说完才入座,持盈闻见他袖起间有奇花与龙涎的芬芳,和殿中香烛的味道趋同,忽然灵犀一动,就想起了郑氏和他说的话,道:“我闻着殿中香烛味道甚好,听圣人讲,是官家为我造的?”
赵煊以为在蔡瑢的事上还要和持盈纠缠好一阵,说话语气也极其生硬,却不知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从奉宸库中找来古龙涎香碾磨作粉,融进蜡烛里面增香。
这么做时,他告诉自己,天下要见自己之孝,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讨好父亲,而是为了博得一个好的名声。
可是,当持盈不管蔡瑢,却问他的香烛的时候,赵煊却不知怎么的开心了起来,难得露了一个笑脸,口上却道:“爹爹既常在阁子中设数百枝,又有什么稀罕。”
持盈见他面色晴霁,觉得这儿子倒也好哄,便温声道:“官家的心意不是天下最稀罕之物吗?”
赵煊又想,他可真是巧言令色,这招只对付赵焕好用,对我可——
“爹爹也能见臣的心意吗?”话却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持盈听他这样一句,心中顿觉一阵酸楚,他身为人父,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他也承认这么多年对于赵煊未曾常有庭训之教,赵煊一时走上歧路,和他行下乱伦之事,纵然不对,但若是他好好教育,岂有今日之事?
他去看赵煊。看儿子如今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君,那双眼睛生得又和他那样像。二十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忘了。听说金人最近的时候打到过京郊,他会不会害怕呢?童道夫说好要镇守东京,却私自带兵南下,而他竟然也因一时心软收留,导致后面有百官麇聚东南的丑事……
可赵煊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啊,他曾经最盼望降生的,为之大赦天下的长子啊!
一时之间,只想同他和好,从此再无间隙。他们应该怎么相处呢?反正不要是这样,他恐惧来自儿子的性爱,让他有一种即将被雷劈死的恐惧。赵煊应该对他好,他们应该和好,他们应该朝夕相见,然后他的圣仁与赵煊的圣孝应当传之万世,代代歌颂。
于是他将酒壶拿起,斟满了一杯,对座下诸儿女道:“我平生慕道,天下知之。今将倦勤于万几之事,以神器授嗣君——”
赵煊闻言,同座下的弟弟妹妹们站起,垂首听训。
父亲穿着他想要他穿的褙子,戴着他想要他戴的玉冠,灯光下的面容美丽而朦胧。
他曾梦到过这样的神女吗?
持盈满饮下杯中之酒,他在禅位的时候,并没有通知这些儿女,现如今倒像是在家族之中,进行了一个宣告与传位。
赵煊见他的喉咙一滚,薄酒便下了肚腹。
众人皆呼万岁,持盈缓缓走到他身边停下,用手上的酒壶,将他杯中的酒斟满。
父亲的身量比他矮一些,他新奇地发现了这件事。
持盈微微仰头,忽然对他笑了,好像一个月的软禁,还有不能宣之于口的交合从未发生过那样。
真的忘记了吗?
持盈对他抛来橄榄枝,那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远山胧胧一样的眉,荔枝红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如玉一般,赵煊去看他的手,手和玉杯的颜色,竟然没什么分别。
“大哥——”他喊赵煊,他拉着赵煊的手,把那杯酒递给他,又对众人道,“官家在春宫,凡一十九年,我未尝有纤芥之嫌。今有小人希进,妄生猜间,离间我父子,殊不知我心如石,平生所愿,唯有高居养道,抱子弄孙,悠游自乐,不以俗事撄怀。”
那杯酒好满,溅出来两滴,微微凉,泼在赵煊的手上。
持盈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饮下此酒。
在万岁声里,在称庆声里,持盈劝他幸酒,声音很轻:“其实还有一愿。”
赵煊盯着他。如果——如果持盈现在对他说,你放过蔡瑢吧,放过蔡攸吧,放过林飞白放过赵焕吧,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是没有。
持盈对他说:“我愿与官家朝夕相见,永不相疑。官家喝下这杯酒,就是答应我了?”
父亲对他求饶过很多次,温声过,厉语过,赵煊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真心要和好吗?毫无疑问,是否和好的主动权如今在他手里。
如果和好的话,再也不能有这样的掠夺、亲吻——可是,父亲这样的情态,难道不是他少年时候梦魂见过的吗?他对赵焕是这样,对荣德也是这样,他梦里不希望持盈抱着他,在案上勾勒出丹青的形状吗?
喝还是不喝,是一个问题。
而父亲这样希冀地看着他。
赵煊举起酒杯——然而旁边的王孝竭忽然踩了他一脚。
赵煊吃痛,手一抖,洒去了半杯酒。
持盈见此异状,惊疑地转头,去看王孝竭。
王孝竭下跪磕头:“官家喝了药,不能饮酒!道君恕罪!”
持盈去拿赵煊案上的酒壶,晃了一晃,里面还有半壶,如果赵煊不能饮酒,那么这半壶酒是谁喝的?
这不是不能饮酒,是不能饮他斟的酒吧?
持盈问道:“大哥,他说的可是吗?”
赵煊原本要饮下,却被王孝竭的这一脚吓出了一身冷汗。
父亲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他刚刚分明抱着赵焕十分的爱怜,又听说自己不愿意为蔡瑢请医生,这两件事情放到平时,他两个不得争吵半天吗?
为什么就这样过去了?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持盈见他一直不喝,心下有些茫然,赵煊在害怕什么?他不知为什么,自证道:“这酒我喝过了。”
他不知道说这话干什么,但是,赵煊既然能喝酒,为什么不喝他倒的酒?他在害怕什么?
然而赵煊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娘子给他讲的一个小笑话,张娘子对他说:“官家从前和米先生要好,两个人同时看上一方砚台,官家就说‘咱们喝酒吧,谁千杯不醉,谁就拿去此砚。’米先生信以为真,两个人便喝起来,可是直到他酩酊大醉,官家还镇定自若,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赵煊问:“因为爹爹的酒量很好吗?”
张娘子笑道:“哈哈,因为官家有一个叫‘双珠壶’的宝贝,壶里面一半是酒,另一半却是水。大官给米先生斟的是酒,到了官家那里却倒的是水,殿下,你说喝水会喝醉吗?那方砚台呀,从此就归了官家啦!”
赵煊咯咯地乐,他拍手:“爹爹真聪明!”
持盈会要他死吗?这酒壶里面,会不会一半是酒,一半是毒药?
“我……”赵煊犹豫着张口。
他从延福宫回来的时候,程振不知道他根本没有喝酒,问他,官家怎么敢喝道君宫里的酒呢?
只要他一死,赵谌又还这么小,持盈会立刻复辟。
父亲在毁去毒药库的时候,说,天下纲常,自有法度,人若有罪,自当明正典刑——可是他是皇帝,怎么明正典刑?除了把他毒死,装成暴病而亡的样子,还能怎么办?
然而他这犹豫,已经是不言而喻的承认了。
持盈读懂了他的意思,他害怕酒里有毒,他害怕,害怕一个父亲,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持盈忽然疲倦至极,连他要想什么借口都懒得听了,劈手便把这一杯酒从他手里面夺过来,一口喝尽,扔到了地上。
他为什么不想想呢?过去的十九年里,每一天我都能杀了他。
叮铃咣铛,当,当,当,那一只玉杯滚下台阶,零落成了一滩碎片。
原来这酒是没有毒的,赵煊想。
他难道不该怀疑吗?无事献殷——他还没想完,大殿上骤然响起一阵哭声,这声音萦绕在在座的所有人耳朵里。
没有人敢抬头,只有赵煊盯着父亲。
盯着他荔枝一样艳红而美丽的袍摆,勾连着销金的枝蔓,带着悲恸的哭声,隐匿到了屏风后。
他离开了。
而众人提心吊胆地抬头时,只见皇帝那一摆赭黄的影子也消失不见了。
只有一个破碎的玉杯,还在地上,众人面面相觑。
阶上只坐着郑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女宣布:“道君和官家都累了,大家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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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原文很好嗑:
至是天甯节诣龙德宫上寿,上皇满饮乃复斟一杯以劝上,而大臣有蹑上之足者,上坚辞不敢饮而退。上皇号哭入宫,翌日置黄榜於龙德宫前,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自是两宫之情不通矣。
盈:早知道批里涂毒了 烦死!
第41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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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煊打开侧阁的门。
屏风后面勾勒出两弯人影来。
持盈俯趴在陈思恭怀里,仍然在嚎啕大哭。
赵煊走到他面前去,一时之间竟然很难开口说什么,说什么呢?这酒没毒,我知道了,对不住?可是他产生这样的怀疑,已经是对父亲最大、最大恶意的揣测了。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虽然是众目睽睽之下,但在座的无不是持盈的儿女、妻子,假如酒杯中当真有毒,他立时身亡,谁会来替他奔走伸冤?
连荣德都不会!
而自己的妻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难道还会有活下去的可能吗?王孝竭提醒他,难道不对吗?
一岁半,香炉,他多么艰难才能苟活到现在?
“大官先走吧,朕与爹爹有话讲。”他想来想去,决定让陈思恭走。
陈思恭方要告退,持盈却牢牢抓着陈思恭的袖子,他好容易从人家怀里抬起头来,哭得整张脸都红了,好像海棠花浇了晨露那样。
即使这样狼狈的时刻,也那么漂亮。
“别走!”
持盈哭得都抽了。陈思恭看看他,又看看持盈,最后跪在地上不敢走。
持盈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仍抱着他,好像尾生抱柱一样。
赵煊见他两个相依偎,哪怕陈思恭是个内官,也颇觉刺眼,竟出口威胁道:“爹爹确定要他在这里吗?”
持盈听他语气里的含义,整个人都快疯了,指着赵煊的鼻子——陈思恭拼命去摁他的手臂——说道:“官家非要侮辱我至此,又有什么办法?陈思恭在不在这里,于我有何分别?”
陈思恭内心大呼救命,谁要看你们两个乱搞?可持盈是他从小看得长大,又趴在他怀里哀哀地哭:“官家,道君醉了,叫他先回宫去吧!”
赵煊不愿意下这个台阶:“我记得爹爹从前和人宴饮的时候,千杯不醉。”
他如何见过持盈喝酒的样子?他不愿意参加这样的场合。
但他听说过。
在酒宴上,王甫曾经扮作优伶小丑的样子,逗持盈开心;蔡攸在曲宴上和他对对子,对“公相相公子”对“人主主人翁”,然而不管对什么最后都是持盈喝酒,喝得玉山倾倒,靠在蔡攸怀里人事不知;持盈七次——光明面上七次——驾临蔡瑢的太师府,喝得酩酊大醉、起身不能,连卫士都无法请动移驾。
持盈素来不羁,没想到临了会被儿子用这样暧昧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风流往事来,但这关赵煊什么事?何以有这副撞破奸情的语气?
老子干什么,要向儿子报备吗?
他就算是心甘情愿、自轻自贱送上去给人睡,怎么样呢?
他是皇帝,想睡谁就睡谁,想被谁睡就被谁睡,怎么样呢?哪里轮得到别人指摘,尤其是赵煊还是他的儿子!
他猛然后悔起来,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滑坡的?他刚回到东京的时候,赵煊尚且对他保持着面上的孝敬,即使后来被关在延福宫时,他一说出重话,赵煊也会惶惶然,为他请来林飞白。
事情的滑坡就是和儿子有了这样混乱的关系开始的,就是和他长出这一套畸形的器官开始的,他是不是应该早下罪己诏?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才惹来上天的降罪?可是——那也不是儿子欺辱他的缘由。
他对百姓有亏,他对官员用完就丢,但对于赵煊,他连皇位都给出去了,赵煊还不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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