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心是自己为赵煊遮蔽、掩盖甚至态度还良好,让这畜生以为他是表子一流,故而轻贱了他。
他为祖宗基业忍气吞声,赵煊却以为他是什么?
赵煊到底想看到什么?他一头撞死?他含泪上吊?像一个贞洁烈女一样?他是多么金贵的一个人,他就算不是皇帝了也是皇帝的父亲,什么道德能够约束他?刑连大夫都不上,何况是天子?
他的命何其的宝贵,连一整个国家都比不上!
因而咬牙道:“我从前怎么样,干官家什么事?”
他极少露出这样的狠厉的神色来,他对赵煊再苛刻的时候,也不过是脸上显出了一些冷漠,但那个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而现在——赵煊看他只有四个字:色厉内荏。
然而他也扪心自问:关我什么事呢?
持盈有后妃成群,子嗣更是藩多,朝堂上的姘头也有一掌之数,但古来帝王谁不这样?他从前告诉自己,这是痛恨,父亲的荒淫让他羞耻,让他面上无光,然而他真的希望有一位圣明的君主父亲吗?
他只恨父亲不曾荒淫到自己头上来。
父亲可以轻飘飘地和这个玩笑,和那个戏耍,但这样雅丽端华的颜色,如同灯照的海棠,雨沁的芙蓉,料峭春风里的细流……那么美,为什么不曾施舍他半分?他们是父子不是吗,近水楼台,向阳花木,他是太子,他当班的时候,离持盈站得最近。
也最远。
他好嫉妒,他原本要嫉妒一辈子了。
他可以安慰自己,没事的,只要我还是太子,我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我是皇帝,他的庙号,他的陵寝,他一切的功过都是我来定性的,我可以把他描摹成任何一个样子——虽然那已经是死去的父亲了。
可是现在,月亮却自己掉进了他的怀里。
由爱生妒,由爱生怖,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恐吓,因为爱上父亲是羞耻的,他必须要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才能顺理成章地,欺辱父亲。
不是我的低劣,而是你的不检点——
“从前是不关朕的事,可是往后……”
他的话语还未毕,王孝竭便在外面通禀道:“官家,官家!道君皇后请见!”
赵煊将眼神投向父亲,持盈的头发都给哭乱了,并没有任何表示。
然而郑后并不等同意,直接推了门进来。
直接看到了这样荒诞的景象。
“娘娘来做什么?”赵煊生硬地问。
赵煊和她虽然不大亲近,但究竟郑氏统领后宫一十五年,待人平和公允,他也有尊敬的意思。更何况,他的妹妹合真,也是郑氏养得大。
郑若云走到持盈身边,持盈在妻子面前,还要一些脸面,抽搭了两下,由陈思恭搀着坐到椅子上,垂着头不说话。
郑若云问责赵煊:“官家何以这样对道君?”
赵煊垂下眼睛,持盈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敬酒,他却不喝,究竟是一场误会,这问题他答不出来。
郑若云又问道:“道君同我自镇江回銮以后,便被官家隔离开来,官家不让我们夫妻相见,是为什么?”
赵煊回答道:“宁德宫修葺未毕,臣恐惊扰君父,是以如此。”
郑若云不听他的官样文章:“那请官家容老妇去延福宫陪伴道君。”
赵煊拒绝得很快:“不行。”
郑若云话赶话地问他:“为什么?天底下无有让夫妻分离的道理。哪怕山陵崩塌,我和道君也是埋在一起的,连死别都不行,更何况生离?”
赵煊在她面前一直落入下风,然而这只是口舌之上的,持盈都握在了他的手里,郑氏又算得了什么?郑氏说他们二人是夫妻,好啊,那他的娘娘呢?
他是皇帝,是长子,是继承人,继母和父亲怎么埋,不是凭他的意思吗?
持盈也觉得妻子这话有些逼人,不欲令她彻底得罪赵煊,他到底是赵煊的亲生父亲,而郑氏要怎么办:“姐姐!”
郑若云昂着头,她原本身量就高挑,更是戴着一个高耸的花冠,面上极其的庄严,持盈喊她,她圈着椅子抱了持盈一下,将手搁在持盈的肩头,然后直视赵煊,忽然道:“有一件事,道君亦不知,今日老妇愿告知官家。”
赵煊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连持盈也懵了:“姐姐?”
郑若云缓缓说出了一件二十年前的旧事:“元符三年腊月底,那时官家才出生七个月,算上在娘胎里的日子,也才一岁半,道君却封官家做了储君,官家知道为什么吗?”
赵煊立刻答道:“我出自元嫡,敕封太子,本就是秉承祖宗家法。”
持盈立他,乃是立嫡立长,而非立爱,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郑若云笑了一下:“神宗皇帝也是英宗与宣仁皇后的嫡长子,却也是十五岁才入主东宫的。难道宣仁与英宗之间的感情,不比显恭娘娘与道君来得深厚吗?”
赵煊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说起他娘娘遭父亲厌恶的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事实:不管舅舅向他描述过多少遍,说曾经父母有过恩爱情好的时候,但这些描述都太远了。
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哀愁的,父亲是冷漠的,合真不在坤宁殿养育,偶尔被昭仪——后来是贵妃,最后是皇后的郑氏带来。
如何能和高太后与英宗皇帝相比?
持盈已经知道妻子要说什么了,但这件事情他不仅知情,还参与了,她为什么说他不知道?
郑若云有一些怜悯地对赵煊笑一下:“因为官家的太子之位,并不是经由道君敕封的,而是钦圣娘娘下旨的。”
赵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这事他早就知道了,父亲不立他,那又怎么样?
做官家的不还是他?
“这事老臣皆知,朕亦听说了。钦圣娘娘封朕做太子,又有何不当之处?”
她轻轻抚了一下持盈的肩膀,好像在拍平他衣服上的褶皱那样,说出了多年前的旧事:“哲宗皇帝元符三年,道君登基,愿绍继神宗之志,崇熙宁新法,因此改元‘崇宁’。然而钦圣娘娘,是最不同意新法的。”
神宗皇帝任用王相,变革官制法度,甚至说出了“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言论来,遭到母亲高太后的驳斥,而神宗的皇后、持盈的养母向氏,原本就是高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宰相的孙女。
一脉传承,两对怨偶,看来他娘娘王氏作为向太后亲自挑选的旧党之后,也因此遭到了持盈的厌恶。
持盈满目狐疑地看向妻子,不知道她想说什么。而郑若云恰巧转头向他看来:“那时候妾还是钦圣宫中的侍女,哥哥病了,我奉钦圣娘娘的旨意来看……”
那是很柔情的一个笑容,持盈却升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42章 遣悲怀教主放鹿 抛金瓯嗣君笼鹤8
===============================================
福宁殿好像不吉利。
这里刚送走了大行皇帝赵佣,原本身体很健康的新帝赵端也在入住不久后也开始生起病来。
新被他召回的蔡瑢,与曾布等人,至皇帝御前问候。
倒霉的新皇帝不知生了什么急症,脸都肿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痛,东西也咽不下去。
蔡瑢过去问他好,皇帝病得痛极了,迷迷糊糊见了是他,仰着头便哭道:“极痛,还头疼。”
众人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皇帝摸着自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平整,非要人拿镜子给他,结果一照发现有个大疮,眼泪更止不住了,让陈思恭把床帘子放下,叫大臣们退出去,只愿意通过中官传话。
蔡瑢知道他年轻爱俏,指天誓日说这个疮不仔细看不盯着看压根看不出来,曾布也保证这只是“气盛之疾,绝不会留疤”。
然而皇帝还是哭哭啼啼地道:“年节庆典,朕容颜如此,岂非取笑中外?”
众臣一阵无语,谁有事没事抬头看你呢?然而皇帝病得这么急切,真叫人害怕,要知道此君在登基前可是非常的活泼康健,怎么一登基就生起病来?难不成福宁殿真该请道士穰治一下吗?
而恰恰此时,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娘子郑若云来了,替太后来问皇帝好。
众大臣见太后派人来问,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皇帝甫一登基,在圈定年号的时候,就极其有主意地将年号定为了崇宁,并为此拒绝了向太后“建中靖国”的提议。
崇宁这个年号,甚至都没有出现在礼仪官的札子之上,乃是皇帝自己想的,意思是崇尚熙宁,熙宁便是神宗皇帝的年号了。太后是时垂帘于后,当场便说身体不好,起身离去。
据说皇帝多次前去太后宫中请安,但都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王氏过去侍疾。
两宫不和,对于新登基的皇帝来说,显然是不好的,况且皇帝登基的时候,是靠太后一力支撑才打败了先帝赵佣的同母弟赵似。若是太后厌弃皇帝,天位动摇,又要怎么办好?
而太后此时派宫人前来,无疑是安众人的心,表示她和皇帝之间无有间隙。众宰辅听到这消息,便心安地退了出去。
郑若云轻盈地走到皇帝床前,擦了擦他的眼泪:“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皇帝看旁边没外人,委屈道:“姐姐,痛……好痛!”郑氏碰碰他的脸颊,他的嘴,皇帝痛得倒吸冷气,又滚下眼泪来。
然而他只抱怨了两句难受,就拉着若云的手急急地说道:“姐姐,娘娘还生我气吗?”
若云拍了拍他的手:“官家好好养病便是,怎么想这么多?”
一听她不正面回答,皇帝就吓坏了,差点就要挣扎地坐起来,若云去按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快躺下!”
皇帝哭道:“请姐姐告知娘娘,我幼失怙恃,是个薄命之人,若娘娘也不要我,我死何地也?”
若云看他堂堂的皇帝,竟如被遗弃的小猫小狗那样,忽然心生不忍,然而……
她像母亲那样抱着皇帝,皇帝躺靠在她怀里。
那时候她还那么,那么的年轻,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作为向太后的人,嫁给她的养子赵端。
赵端是活泼灵动的,她是很喜欢,很喜欢的,她幻想过许多次真正嫁给他的时光,不管是作为穆王的他还是作为皇帝的他——然而他将有这么多妻妾侍女,就连向太后也在除了她之外,准备了另一位侍女王若雨,准备一起送给养子。
怎么样,才能做他心里最特殊的一个呢?自己甚至还比他大几岁,容颜上的美丽,能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她也哭了:“十一哥,你还有我,我有一事,要冒死告知你!”
赵端不解其意,而她的眼泪已经淌到他的脸上,竟像两个人一起哭了:“娘娘已叫了中宫前去,要册立大哥做太子,只等你不好了,便要裹幞头垂帘,做东汉的邓绥!”
邓绥曾经扶持过出生百天的殇帝刘隆,如今养母也要抛弃他,立尚在襁褓中的赵煊了吗?
持盈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浑身都开始发抖:“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若云道:“我是娘娘的人,若非爱你,怎会告密?你的病难道生得不蹊跷吗?我听说大行皇帝驾崩前,也是呕吐,没法吃东西,过一阵子便没了!”
若云一说出口便觉得害怕,实则赵佣死前不仅上吐而且还下泻,况且谁死前不是没法吃东西呢?只是她知道,赵佣病重的时候,皇帝为避嫌,宫里的事半点不曾打听。
因此在她的口吻里,竟然像是向太后毒死了奉行父亲新法的赵佣,又将要杀了赵端,武曌不就是废了两个儿子以后登基的吗?亲生儿子不忍杀,可是赵佣和赵端,没有一个是向氏亲生的!
而皇帝虽病着,神智倒还有些残存:“娘娘养得我大,静和又是我发妻,不会如此对我!”
若云只哀哀地问他:“十一哥,你忘了你的亲生母亲是谁了吗?你究竟不是从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虽养得你大,可你本该在陈太妃膝下承欢啊!”
陈太妃、陈太妃……皇帝闭了闭眼,他已经不记得生身母亲的样子了,别人和他说,太妃为神宗守灵,不思饮食,消瘦而死,是一等一的光荣……
形销骨立,他学会的第一个成语,被别人用来形容他的亲生母亲。
棺椁那么大,母亲又那么小。
若云抱着他,像母亲,如果母亲在多好啊。
“你不知道……十一哥,你不知道,陈太妃,她是被娘娘逼去的守陵的,她走前还不放不下你,喊你的名字!”
陈太妃去守陵的时候,若云甚至还没有入宫,她只是这样猜测,赵端若还清醒,必要问她是如何得知的,但赵端病得这样重,神智都被催烧了。
向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甚至逼死了他的生母,他这不是认贼做母吗?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自己的亲娘?
“天底下的母亲哪个不是这样?中宫和你虽然是少年夫妻,然而她已经有孩子了,十一哥,我是女人,我知道,这世上的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什么事情就都要为孩子让步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发抖,一直发抖,若云抱着他,因为兴奋和撒谎也开始战栗,两个人发抖发到了一起。
“只有我……”若云说,“我没有孩子,我爱你,十一哥,我只爱你。”
时隔多年,郑皇后讲起这段旧事,仍然散发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微笑,她原本搭着持盈的肩膀,竟时隔多年的,感受到了他的颤抖。
“所以我生了三个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若云说。
持盈很漂亮,哭成这样也很漂亮,眼睛肿着也很漂亮,可是那时候福宁殿里,病弱的、年少的皇帝,整张脸都肿起来,脸颊上还有一个大疮,狼狈极了,难看极了,丑到皇帝自己照镜子都给吓哭了,说不要开庆典,不要见辽国的使臣——
现在辽国都灭亡了。
“当天夜里,道君便叫来蔡瑢托孤,然而他那时候太年轻了,竟然只叫了蔡瑢。”若云又很悲哀地看他一言,“钦圣一把他叫过去,他就什么都说了,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34/140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