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后忽然生出一种疲倦来。
她此生并不讨丈夫的喜欢,又被婆婆管教了半辈子,生下的女儿都没有养得大,更压制不住赵佣。
她这一生都是没有错处的,平庸的,贤良的,戴着面具的。
她对待丈夫的后妃就像对待自己的姐妹,她对待丈夫的儿女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
她只做错过一件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她把先帝宫中的一位姓陈的美人送去看守先皇的陵寝,并霸占了她的儿子,皇十一子赵端。
陈美人很快就听话的在皇陵中死去。
赵端在她身边一点点长大。
她的生活有了那样缤纷的色彩,她真的不再寂寞了。
赵端又活泼,又健康,还很聪明,他哒哒哒地跑到福宁殿去,然后黄昏的时候回来给她请安,从袖子里面摸出一块糕点喂给她。
“娘娘,”他说,“哥哥带我去小阁子里吃点心,不让奶奶知道,他说这是爹爹以前爱吃的,娘娘你看看,是吗?”
她当时就淌下泪来。为早死的丈夫,为幼年失父的赵端,为守寡的自己。
她从来没想过赵端能做皇帝,如无意外的话,赵佣的世系将传之万世,赵端就会做一个闲散的宗室,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危亡两不知。
她为他挑选了王氏做妻子,王氏的家族还和她有一些亲戚的关系,也是勋贵之后,一个娴静知书的女孩子,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对璧人。
他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到时候,她还会抚养赵端的孩子,她的孙子。这个孩子会不会有一些向氏的血脉,和她多一点缘分呢?
然而噩梦一样的,赵佣死得就是那样早,她推举赵端登基,然而赵端竟然,又像父亲和哥哥那样……新法究竟有什么好?她想了一辈子,都想累了。
非得要变法吗,非得要折腾吗,为什么不愿意太平地过一辈子?
难道抢人的孩子,老来就有这样的报应吗?
她原来想着,到了九泉之下,就得把这个儿子还回去了,可是现在呢?
她不再想要这个孩子了,她看到这个孩子,痛苦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问:“十一哥,你非得做这事吗?”
她话语中的疲倦,赵端并听不懂,他那个时候好年轻,但他知道,这是养母的通牒,养母不愿意变法,如果他坚持的话,皇帝会不会变成赵似来做?他拼命哀求养母的回心转意。
“娘娘,我只是,我只是没有见过爹爹,我只是想尽孝,我并不是…我不变了,娘娘,我不变了!娘娘别不要我!”
皇帝的意志,最好不要轻易地改变,皇帝的话语,最好不要轻易地说出,做出一件事情之前,一定要想想后果。赵端这辈子都没有学会这个道理。
因为在他漫长的、随意悠游的少年岁月里,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反悔。
他总是被纵容。
最爱纵容他的太后,抚着他的肩头,满心的失望:“你真的不变了吗?”
“不变了,不变了!”
那样的噩梦散去了。太后得到了他的服软与保证,也退开一步:“崇宁的年号,你接着用吧,你是人子,孝顺自己的父亲,也是应该的。”
赵端战战兢兢地看向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还是什么。
而向太后只轻轻地捋一捋他的头发,眼神很悲哀,赵端害怕极了,两个人都害怕对方杀死自己。
“但是,娘娘想给你改个名字,好吗?”
“啊?”
“你如今即位做官家,名字便当与众兄弟分别。你年轻,娘娘也老了,再也给不了你什么,只有‘持盈’两个字送你,你一定要记住,好不好?”
“持盈?”
她本就是宰相的孙女,对诗书饱读不过。
“‘持’者,守也;‘盈’者,满也。咱们赵家有国一百三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你只需垂拱而治,便可流芳百世了。我知你性子好动,只求你安稳做官家,不要惊动百姓,努力保守祖宗之成业,娘娘来日九泉之下,也可见你爹爹了。”
赵端将头靠在她怀里,他那时候并不知道养母的用意,只知道这事过去了……改一个名字罢了,这事情终于过去了!
而向太后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乌黑茂密的头发缝里。
第44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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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宁这个年号,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短短的两年里,太子赵煊病重,太后向氏病逝,皇帝赵持盈与皇后王静和吵得天翻地覆。
皇帝决定改元,作为一个新的开始。
诸大臣有上书“大观”、“政和”、“重和”的,持盈圈了重和,与蔡瑢道:“重和重和,和之又和,再好不过了!我只要平和,不想再生波折了!”
蔡瑢称是,又问他那副雪景山水画画得如何了。
而持盈的眉眼里顿生落寞:“画不出!”
持盈那时候和他暧昧推拉,但不过雷池一步,蔡瑢规规矩矩、道貌岸然地坐在赐坐的椅子上,为皇帝分忧解难:“官家有何难处?”
持盈怪他:“我本就不愿画山水,是你诓我,把我害成这样!”
蔡瑢讨饶道:“官家这是哪里的话?”
持盈托着腮,很怅然:“我虽然富有天下,却未曾见过自己的江山。画来画去,不过是在照着王摩诘的样式描罢了!”
崇宁年的时候,内政紊乱,外事上倒有喜报。北地新起了女真部落,把耶律阿果折腾的不轻,持盈便趁机收复了十州的领土,蔡瑢带头对他歌功,他也为自己的军事才能、战略眼光感到得意。
那天他在宣和殿描花鸟,蔡瑢就说,官家收复北方失土,何不画一幅山水表示庆贺?
持盈欣然肯定。他要画一幅北方的雪景,雪景上要有连绵的高山,要有归棹的渔夫——他本人闲看江山的象征——要有料峭的树,要有隐现的宫观。
然而,他能画人,画树,画宫观,却不曾见过皑皑的雪山。汴梁建立在平原之上,他甚至连像样点的高山都不曾见过,只能拾前人之牙慧。
因此在这里和蔡瑢诉苦。
蔡瑢和他不仅在政治上相投,在艺术上也是趋同,他们两个一起写字画画,互为题跋,果然蔡瑢听了他的话,立刻出主意道。
“臣有一个办法,能叫山来见官家。”
持盈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笑,他以为自己是虎着脸的,然而却怎么也控制不住的自己弯起来的眼睛。
“蔡相公莫非有神通,能叫山飞来到朕跟前吗?”
蔡瑢对他笑道:“臣一介凡夫,哪来的神通?臣不过愿为官家效仿愚公罢了。”
持盈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哼道:“你蔡元长若是愚公,天下哪来的聪明人?”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情态,有多像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一切都被蔡瑢看在眼里。
“臣从前在杭州为官之时,曾见过有高广数丈的巨石,怪状嶙峋,有如山岳,苏州更有闻名于世的太湖奇石,都是天生天养、造化所工。官家要见山,臣便命他们将这石头送上京来,或堆或叠,不就平地起山了吗?”
持盈没有想过这种方法,不由得起身离座,兴奋地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石头?”
蔡瑢笑道:“汴梁无山,因此官家不曾见过。臣宦海多年,多次去国,倒还认识一些。官家不是请人来算,说应在东北角开辟一座宫观吗?不如就把石头堆在那里如何?”
持盈见蔡瑢连地方都给他想好了,一时之间开心极了,他坐到蔡瑢身边,两个人只隔着一张桌子。
持盈已经开始遐想了:“堆成什么样呢?”
蔡瑢最会忧君之忧:“臣提举杭州洞霄宫时,见余杭凤凰山,以为天下最奇绝之山,凤凰又是神兽,官家大可命人将它描来,照此堆叠。”
持盈的眼睛里闪着光芒神采,一座山能长成凤凰的样子,该有多美啊!
“江南之景,竟有如此美丽吗?”
可他是天子,轻易不出东京,他见不了皑皑的雪山,也见不了烟雨的江南。蔡瑢忽然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持盈被他吓了一跳:“怎么?”
“官家刚刚作画,脸上沾了墨汁。”蔡瑢神色正常,持盈不疑有他,只是内心狂跳,面色如烧。
蔡瑢又和煦地笑了:“官家来日倦于万几之时,臣若还活着,便奉官家南下如何?”
“倦于万几?”持盈品尝这四个字,他才登基两年,什么事情都是新鲜的,身体更是充满活力,根本想不到会有疲倦退位的一天,但蔡瑢给他描摹的图景太过美好,他一时也有些神往。
但很快,蔡瑢又有些落寞地道:“只是臣痴长官家这些年岁,官家倦勤之时,臣恐怕早就是是白发苍苍,两耳昏昏的丑模样了!”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怎么会?”
他望着眼前正值盛年、清贵如竹的宰辅,眼睛里的情意好像要漫出来了。
可是那时候没有人给他递镜子,他就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蔡瑢自哂道:“到时候叫居安陪官家去吧,官家不是爱同他在一处吗?”
持盈下意识地摇头,事实上他很喜欢和蔡攸在一起玩,但他不要在蔡瑢面前承认:“谁喜欢和他玩?他都不读书的!我要你陪我。”
他也没有察觉到蔡瑢话语里和儿子竞争的意味,和落了上风的得意之笑。
他想不到蔡瑢也会有老的一天,但就算老了又怎么样?身体会老去,可是精神不会!蔡元长只要拿得起笔,就还是那个蔡元长。
然而江南的梦终究是泡影,反正这十年内是先别想了。持盈决定考虑一点实际的问题,况且他不想在蔡瑢面前表现的和蔡攸很亲密。
“江南的石头,我运到东京来,不知要靡费多少,陈次升他几个老臣,最是聒噪……”他又把眉眼耷拉下去,要蔡瑢解决这个问题,“上次我要修升平楼,张商英非不让,说浪费钱,吓得我让萧琮盯着,看见他来了就让工匠钻到地底下,他走了才让上来呢,就这样,他还和我生气。”
张商英没看见工匠,这升平楼却自己慢慢修好了,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被皇帝摆了一道,气得要上书辞官,持盈只能再三保证会改过,他才作罢。
蔡瑢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恨不得把眉毛给他展平了。
运造奇石,第一个可以哄皇帝开心,第二个,这差事的操作空间太大了,他本就发迹于东南,难道不希望更进一步吗?皇帝现在还年轻,以为他好,喜欢他的字,可是能喜欢多久?他羁旅多年,沉浮一生,难道要把自己推给皇帝的一腔喜欢上去吗?
神宗喜欢荆相,荆相不还是谪居金陵?哲宗仰赖章夔,章夔现在又落魄到了哪里?皇帝现在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官家想什么呢,运石头怎么会费钱?”
持盈嗔他:“元长当我是小孩子不成?如你说的,这石头珍稀,岂是便宜易得之物?”
蔡瑢哈哈大笑:“我的官家哎!这石头是能吃还是能穿,他们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为一口吃食奔忙,谁有心思看那石头?况且这石头在官家看来稀罕,在江南却是寻常之物,天生天养的,哪里要钱?就算富商巨贾有所收藏,听见圣意钟爱,不得赶紧奉上?”
持盈一听也是,就好像荔枝一样,他想吃一口荔枝而不得,可荔枝在闽南,不是俯拾可得之物吗?
蔡瑢凝视着持盈:“这石头能让官家开颜,难道不是天生的造化?若说靡费,也只有一点,这石头沉重,得从黄河上运来,官家花钱供那些民夫吃喝便是了。”
这已是很仁德了,要知道徭役都是需要他们自备干粮的。
持盈已经被他说得意动,料峭的山石仿佛在他跟前,蔡瑢忽然拉住他的手,持盈被吓了一跳,然而手却一直没动。
他让蔡瑢拉着他的手。
“官家是天下一人,万民的君父,岂不知承平盛世,‘丰亨豫大’的道理?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官家好,百姓才能好,为官家,天下人死且不惜,更何吝惜几块石头?”
持盈想来想去,也不觉得几块石头能靡费成什么样子,蔡瑢也实在了解他:“再说了,官家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
持盈眨了眨眼,蔡瑢觉得他的眼睛像星星,也像月亮,这位新天子,实在生得风神钟秀,不像皇帝,倒像个膏梁子弟、少年探花,合该被人捧着、哄着,把好东西堆到他眼前去。
“更何况,就算是星星月亮,官家只要开口,臣不也得给官家摘吗?”
蔡瑢永远知道持盈要什么,先一步给他预备好,那时候两个人一点矛盾都没有,持盈全心意地爱他:“这可不是宰相该说的话。”
蔡瑢摇了摇头:“这只是蔡元长愿对官家说的话。”
由是,花石纲之役生,华阳宫中的万岁山也修了起来,持盈终于见到了带着江南潮湿气息的奇石,他着迷地抚过它们嶙峋的身体,乃至于惨绿的青苔。
权力的美妙,美妙就在这里,他想要什么,就会拥有什么。他毫不怀疑蔡瑢会给他摘天上的星星,只要他愿意,他想要,如果他不是皇帝,蔡瑢又怎么会为他竭诚尽忠至此呢?
有时候他梦见养母的音容,养母不喊他十一哥,喊他持盈。持盈,持盈是什么意思呢?他还没来得及想,汴梁城上已经平地起就高山。
保守成业的希望,就在升平的歌舞声中,化为汴河上的泡影,只有水鸟掠过,还有一点痕迹。
皇帝罕见地描出了一幅山水画,瘦金书银钩铁画,命之为“雪江归棹”。那是皇帝本人也不曾见过的,冰雪一样的山脉,蔡瑢为他作题跋,每一个字都写在他心里。
写出这样美丽的字的人——持盈看着他落笔——怎么会不是好人?他的身体陡然升腾起一种绝妙的愉悦和欲望来,这个人,对,就是这个人,他要和他永远地绑在一起,做千古相闻的知己、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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