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瑢太懂他了,懂他的所有想法、偏好,甚至洞明在他之先。蔡瑢说,雪江归棹,江山归赵,臣愿官家收复燕云,一统九州。
持盈被他说得心脏砰砰砰地跳,蔡瑢为他铸九鼎,说他将建立不世功业。他是好动的,蔡瑢是不安的,他们两个将这个国家改动起来,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但终归是改的。
他们的手摸过一块石头,他们的笔落在一张画卷。
重和的年号到底没改成,据说和辽国的重复了,持盈临时将重和改作宣和,那只是一扇小门的名字,他却将就着用了十六年,直到不得已退位给儿子。
因为他忘不了,宣和的第一个早春。
他和蔡瑢在宣和殿里说话,他靠在一把躺椅上,晃啊晃,给蔡瑢讲他的梦,蔡瑢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含笑听着,偶尔帮他摇一摇椅子,他俩靠得很近。
皇帝的玉音忽然停止了,他看向窗外。两只白头翁鸟栖息在腊梅树上,他喊停蔡瑢,用气音说,不要动不要动。
蔡瑢就伸出手帮他把椅子拉住了,持盈急慌慌下地,去案上取执笔勾形,勾着勾着,蔡瑢伸手拨了一下他散下来的头发。
他手里的笔,不知为何沾了太多的墨,滴下了一点。
他转头看向蔡瑢,两个人不知怎么着,就亲了起来,然后疯狂地,在这张书案上,在躺椅上,在那块嶙峋的石头上,幕天席地,青苔都溅到他背上。
皇帝被他的宰相支配着身体。
后来那幅画终究是画成了,太漂亮了,持盈见了那两只白头翁就忘不掉,他画完还题诗,蔡瑢捻起皇帝的宸翰之宝,喃喃地念。
持盈坐在椅子上,仰着头乖乖地看他。
“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轻柔……”皇帝的画虽好,字虽妙,却实在没什么词工,不过诗词之道,殆穷而后工,他一生富贵至极,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写得出好词来,“已有丹青约,千秋……”
千秋指白头。
你蔡元长会老去,我的王朝也会崩塌,只有丹青是不变的,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持盈自蕊珠殿步出,陈思恭在背后喊他,道君,道君,道君!
持盈听不出他话语间的拦阻,只转头问,合真今天送我的东西呢,在哪里?
陈思恭并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一时不答,而持盈已经抬脚出了寝阁。
守夜的宫娥要为他掀开珠帘,然而还来不及起身,帘子已经被持盈用肩膀撞了开来。
珠帘外的阁子上,竟然还燃着一豆灯火。
赵煊看起来极其的疲惫和憔悴,灯火自下而上地照着他,映出他眼底下沉沉的两袋。
他一夜没睡,在父亲的寝卧外坐着,发呆。
宋金和谈的时候,金国要求增加岁币、割让三镇。他为让持盈尽早回来,不在南方生事,当时答应,随后便反悔。而金廷的主战派竟又整兵,驱马南下,渡河只在呼吸之间。
朝堂上,对蔡、王门人的批斗、清算、株连从未停止,大家你扯出我,我带出你,唾沫乱飞,笏板倒竖,全无风度地扔书摔笔,甚至有斗殴之事。
赵煊在椅子上看他们吵,吵来吵去,不知谁扯到了纵容蔡王的道君,又不知道谁一拍脑袋,道君回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见人呢?然后流言四起,他的弟弟妹妹就开始上书的上书,求情的求情,逼他在紫宸殿开了宴。
宴会上,摔落的酒杯,两宫不和的流言,群臣的政治,内忧,外患,一起向他涌过来。
他先思考哪件事情呢?哪一件比较重要呢?
以前在东宫,心烦的时候,他就会搬一把凳子,坐到鱼缸前面。
现在没有鱼缸了,父亲就是他的鱼,他关起来的战利品,怎么样让这条鱼永远地呆在缸里而不是跳进大海呢?
他不知道。
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就着一盏莲花灯,开始研究起了妹妹送给父亲的礼物,之一。
所有人送给持盈的东西,哪怕是一缕丝线,也必须要登记造册,给他过目。持盈赏赐给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只蜡烛,出了延福宫以后,也得送到福宁殿来。
他就这样掌握了父亲,像掌握鱼。
然而父亲醒了,从寝阁里面撞出来,倩魂似的一抹,朦胧而翩翩,是不是刚从月亮上下来呢?
“爹爹是在找这个吗?”
他好心好意地,给父亲看他手上的东西。
一把白绢团扇。
第45章 保成业履满持盈 庆升平君子何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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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犹犹豫豫地走向他,好像在踏一条不知深浅的河。
“五十一年住世,三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赵煊手持那把团扇,目光却盯着持盈,他看了一晚上,对蔡瑢这首西江月已经恨到了心里。
他越念越咬牙,好像看见了蔡瑢和他父亲在这扇子上交媾,恶心顿生,索性将这扇子当头扔向持盈。
人已经在衡州了,还想梦见什么?
瑶池阙下,哪里的瑶池,西王母的瑶池吗?臭不要脸、恬不知耻,西王母等的不就是穆王吗?谁不知道持盈登基前的王号?延福宫有蕊珠殿,他那里又梦见瑶池宫,好一对鸳鸯隔却银河散落啊!
谁愿意念这肮脏的诗句?
持盈被这劈头盖脸砸来的扇子吓得一躲,然而那扇子终究只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两个人之间。
赵煊到底也没用力气。
持盈试探着走向前,用脚将扇子勾到自己跟前,再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扇子捡起来,眼睛却一直盯着赵煊,好像他一有异动,持盈就会弃扇逃跑那样。
赵煊没有动。
持盈将那扇放在眼底下,熹微的天光底下,字都在起舞。
蔡瑢那一笔姿媚沉着、豪情健朗的字,落入他的眼底,就好像二十多年前,年轻的穆王在大相国寺看见的那片语只言一样,写出这样字的人,写出这样字的人——!
而词的后半阙也分明了。
“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恋此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持盈再翻转扇面,果然是他签过花押的那一把,新陈的墨迹两面交错,凌乱了二十年的光阴。
他贪恋的是什么呢?他后悔吗?后悔和我搅在一起,还是后悔——不该骗我、欺我、瞒我?
持盈心乱如麻。
纠缠二十年,他们两个早就分不开了,他纵然不再爱蔡瑢,纵然已经心灰意冷,可是瑶池阙下、蕊珠仙庭,他到哪里去,哪里都有蔡瑢的影子。
他并不是怀念蔡瑢,而是怀念蔡瑢给他铸造的,一场二十年的美梦。
好像从那杯酒开始,这场梦就像风一样,被蝴蝶的翅膀扇乱了——也许是更早,陨石砸破了美梦,或者说金人的铁蹄踏破了欢歌,再早、更早,从养母落到他鬓发间的一滴泪开始。
他想不到他治下的百姓已经狼狈至此,想不到胡骑的铁蹄要踏碎他的河山,想不到儿子会这么怀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间接性地逼死了养母,逼死了发妻,想不到自己年少时候的爱人,在这么早的时候就辜负了一片芳心。
他在平静的江面航行三十年,临了却发现江面下有这样的暗波。
思绪翩飞的时候,泪水已经滴落下来,那是蔡瑢的词句,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声?
腊梅树上的一对白头翁,可曾会人的言语啊?
而赵煊在阁子里呆了一夜。
他痛苦了一晚上,整个人都发冷、发僵。今天的局面是谁造成的,总不能是刚刚登基半年的他造成的吧?为什么给他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又为什么不肯好好对他?
甚至,现在,还为另一个人泪落如雨。
他用艰涩的语调把父亲推得更远:“朕把他贬到衡州去,他还能托人把这东西送到合真手里,他倚仗着合真是朕的亲妹妹,朕不会怎么她——你把合真嫁过去的时候,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天?”
持盈打了一个抖,赵煊忽然站起来,持盈又往后退两步。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赵煊缓缓地道,“你们在这里给我演什么呢,李隆基和杨玉环?”
持盈平生最害怕李隆基的比喻,赵煊更咬牙道:“这么想做杨玉环,我现在就下诏勒死他。你说我不合你的意,你就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盼着你去救他,去赦免他。”赵煊逼近他,几乎是一种叫嚣了,他想不明白蔡瑢有何可爱,或者说——为什么宁可爱他都不来爱我,“你都自身难保了,他还逼着你和我作对。”
持盈的手腕一抖,天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看起来害怕极了。
赵煊问他:“爹爹是不是后悔了?昨天那杯酒里要是真的——”
他还没说完,持盈已经扑到那盏灯火前,徒手把滚烫的莲花灯罩掀开来,赵煊大惊失色,面上顿时挂不住了,跑过去要去看他的手。
怕他的手被灯罩烫破,又怕蜡烛烧到他。
怕——
琉璃灯罩已经滚在地毯上。
持盈把扇子引到火舌上,白绢布燃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满屋子的焦味。
赵煊把他的手腕捉在手里,翻出他的手掌去看,没有燎泡的痕迹,只是有些发红。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松了一口气。
持盈合拢了自己的手掌:“官家在怕什么?”
赵煊扔开他的手:“我怕太上飞蛾扑火,朕有口难辩!”
然而持盈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善于观察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孔雀展翅的时候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都分得清楚,如何看不懂儿子眼里的情态?
这样的眼神,和二十年前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觉得命运像一场轮回,他离开东京的时候,把扇子扔到蔡瑢头上,可是看到他额头上红印的时候,是不是还后悔呢?
就好像赵煊看到他的手去碰灯,就急吼吼地来拉一样。
人一代又一代,总有人情窦初开,又觉得自己演技绝佳,慢慢走进年长者的圈套中去。
持盈悲哀地看向他。
他宁可赵煊只是单纯地想要欺辱父亲,然而不是。
爱上自己的父亲,一种更严重的罪名。
他本来应该得意的,谁被爱,谁就不会失败。
可是赵煊是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他们永远被绑在了一起。
天光乍破,持盈觉得迟早要和儿子两个人一起被太阳晒化,被月亮诅咒,被星星砸死,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劈成焦土。
和这阙词一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持盈轻轻地问:“可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赵煊仿佛受辱一样:“你拿我和他作比?”
焦朽的气息弥漫大殿:“他骗我,你又何尝不是?你派吴敏、李伯玉来的时候,怎么和我保证的?”
赵煊咬牙道:“我不这么说,你会回来吗?哪怕你回来,我也没想要怎么你!”
“你没怎么我?”
“是你非要让蔡攸做宰相,是你,出了事,宁可相信林飞白也不相信我,是你还想要再染指朝政,是你——!”说着说着,赵煊也哽咽起来,“是你对我不好!你对我不好,我才怀疑你的!你还说我不合你的意!你才讨厌我!”
持盈看一圈周围,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他走近儿子,赵煊的嘴角是平直的,很少出现这样激烈的表情来。
那句话他是不是想了一晚上?坐在椅子上闷声不吭地想?
就好像他在东宫看鱼的时候一样,听说他经常闷闷地在鱼缸前坐一整天,几条灰鲫鱼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难道我是天生会给人做儿子的吗?赵焕要学写字,学画画,你是不是抱着他,教他?你抱过我吗,教过我吗?”
他昨天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晚上,想到蜡烛都燃尽了,想到月亮都掉下天边,难道是不受父亲的喜爱,性子沉闷是他的错吗?不教而诛不是虐吗?他做了十九年的太子,结果一上位就要面对这样的局面,书上没有教过怎么面对,而父亲呢,他不敢问父亲!
“你要一个好儿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教我怎么做你的儿子?”
持盈忽然伸出手,去摸他的下巴,青茬似的,硬硬冒出来一层,刺人。
他在赵煊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第一次感受到了踊跃的期待,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使赵煊活着,在昨天之前,就永远代表着一种背叛。
他以为让赵煊活下来,让他继续做太子,已经是一种仁慈了。
持盈的手是湿润的。
他想起王静和,想起哲宗皇帝病重,没有儿子,他又期待,又痛苦,又害怕。
他跟着静和去大相国寺求签,静和摇到一支上上吉签,方丈解签,说她即将诞生贵主,繁衍天支。
静和笑了,她那时候还是一个很甜蜜的女子,他们俩拉着手走过街头。
他说,宝宝要起名字了,起什么好?
静和说,娘娘也想给宝宝起名字呢,你别太着急了。
他嘟嘟囔囔的,静和安抚他,好啦,好啦,先起个小名吧。
他踢路上的石子,生怕它们绊倒了静和。
他说,有了,有了,就叫辰君——他是辰龙年生的嘛!这名字女孩子也能用。
然后告哀者就来了,跑到他面前,说,皇帝已弃天下而去,太母请大王入宫登基!
二十年了。
难道这不是作孽吗?叫儿子爱上自己。算了,叫雷劈死就叫雷劈死吧,这一生一世都得绑在一起了,他平生还有什么事没干过,罪名还差这一项吗?子不教父之过,这本来也是他的冤孽!
他的宣和梦华,已经碎成泡影,也许从开始就不存在…只剩下这一副躯壳了,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又不会掉一块肉,就好像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那样,他曾经辜负过这么多人,却只对赵煊有那么一点点补偿的机会。
更何况,他需要……需要一点,能让自己忘掉烦恼的东西,忘掉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不要再看见了!他不想再看见了!
“辰君……”他轻轻地摩挲着赵煊的下巴,指尖感受他冒出来的尖刺,被扎得很痒,是一个十足的,勾引的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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