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乱晃神地想,持盈要是还想要海东青,上哪给他拿去?辽国已经覆亡了,金国……他还没想完,王孝竭就跑上了山,在他耳边说话。
“斥候送了蜡丸来,程、李两位相公欲要陛见,官家是否允准?”
持盈离开近一月,赵煊每五天来一次延福宫,谒见的时候,都不许别人打扰,他会在这里睡一天,假装持盈陪着他,然后走出去。
“没有别人了吗?”
“没有。”
那就一定是宗磐送来的蜡丸了。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和宗磐通的第二封信。
“叫他们来。”
第79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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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玉、程振对延福宫都很陌生。
持盈在时,即使常在延福宫宴请群臣,他二人也不在受邀之列。
李伯玉的臭脾气朝野闻名,持盈天天躲他还来不及,怎么会在宴会上请他?更别说后来还把他贬出了汴梁,去地方上做官,好几年才回来;至于程振,太子都不来延福宫,太子的老师来什么来?持盈又不爱听经。
后来持盈退位,这就是上皇的道宫,他们是皇帝的近臣,更是不必再来。
踏入这座宫殿群的时候,很难不生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感慨。
程振想,当年延福宫的常客,蔡瑢、蔡攸、王甫,乃至于李邦彦、吴敏,这些道君的宠臣,死走逃亡,连道君本人也不知是吉是凶,流落何方。
天下,已是他学生的天下!
他一时心怀大畅,和李伯玉同攀假山,竟也不觉疲惫。
山上的云归亭里,茜纱帘一起一落,影影绰绰地晕出天子的身形来,宫娥上前打帘,他二人躬身入内。
皇帝穿着一身淡黄的窄袖襕袍,戴垂脚幞头,展开一幅画,正在端详。
他身后的鸟架空空,一只五色鹦鹉盘旋下来,停在他的肩上,抻着脖子,和他一起看画。
良久,皇帝问那鹦鹉道:“你在照镜子,是不是?”
他手上赫然展开的是一幅五色鹦鹉图卷,想也知道是谁的工笔,画上的鹦鹉正栖息在一丛杏花上。
鹦鹉说:“官家万岁!”
赵煊把画展示给他们看,问他二人道:“像不像?”
李伯玉俯首道:“道君聪明天纵,艺极于神,凡人不能及也。”
赵煊把目光掠向程振。
程振说:“愿官家少减羹墙之悲。”
尧崩殂以后,舜仰慕三年,他坐下的时候,感觉尧在墙上和他说话;他吃饭的时候,看见尧在羹汤中对他说话。
程振叫他少起羹墙之悲,岂不是咒持盈死吗?
赵煊将画收了起来:“朕有何悲,朕以天下养道君,天下与道君俱在,朕有何悲?”
程振下跪,叩首。赵煊叫他起来,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王孝竭送上蜡丸,赵煊用指搓开,果然是宗磐的来信。
除了惯例的分割与谋划以外,他还送来了一幅布防图。
宗望的布防图。
宗望驻扎在离黄河最近的濮阳城。濮阳城里还有持盈。
那幅图展现在面前的时候,最先激动的人是李伯玉,他说:“有此图,我等破虏,只在眼下!官家也不必再调动西军前来保卫国都了!”
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休战,禁军弛废,只有西军因还要和西夏作战,保持了骁勇的武力,金人分东西两路围攻汴梁,东路是宗望,如今驻守濮阳;西路则是金国丞相粘罕,正在洛阳与西军胶着。
如果宗望打过黄河,赵煊必然要将西军调动过来勤王,那粘罕拿下洛阳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如果可以凭此图破宗望之军,西军有种家将在,也能牵制住粘罕,他们自北而来,补给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必然会退兵议和!
然而程振却提出了反对意见:“官家难道要出兵,杀破宗望吗?”
赵煊将目光放给他。
“宗望,是完颜旻的儿子,完颜旻曾和我国定下海上之盟,宗望本人也深习汉话,仰慕中原;可宗磐,是完颜晟的后代,完颜晟深恶我国,官家与他合作,一旦宗望兵败被杀,北国易主,宗磐即位,恐怕金兵踵又南来!”
赵煊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惊讶,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朕视此图为不见吗?”
一张可以杀死宗望的图。
李伯玉抬头紧盯着赵煊。
程振有句话并没有说错,今天金国让人有机可乘,不就是因为完颜晟死得早,哥哥弟弟的儿子们争执不下吗?如果赵煊和宗磐合作,杀了宗望,等宗磐即位,金国没有内乱的时候,难道会不觊觎富饶的中原吗?
程振掷地有声地回答赵煊:“是!”
赵煊说:“可道君还在他地方,你要朕放过他,置道君于何地?”
宗望,不仅是金军的元帅,宋国的大患,他还掳走了持盈,赵煊的父亲。
程振说:“道君在延福宫中养病!”
言下之意,就是要赵煊不再管持盈了。
赵煊沉默了,他盯着程振不说话,而程振明显认为这是犹豫的表现。
赵煊即使和持盈有了和好的迹象——这是很正常的,这位道君皇帝如要哄人,谁会不臣服于他?赵煊又是他亲生的儿子,程振知道赵煊对父亲的孺慕,可这些东西能吃还是能喝,怎么配与自己的权柄一起放在天秤上?
程振劝他道:“陛下,道君已传诏下来,说不必以他为念,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先孝祖宗社稷,再孝道君皇帝!”
赵煊一字一句地问他:“老师,你是什么意思?”
程振说:“楚汉相争,项羽俘虏太公,置于城墙之上,告刘邦曰:若不投降,则烹尔父。刘邦曰——”
“住口!”
刘邦曰,吾与汝俱北面受命与怀王,约为兄弟,吾父即若父,必欲烹尔翁,而幸分一杯羹!
程振不住口,他说:“陛下来日一统天下、扫清河洛之时,道君必有回銮之日,臣闻宗望善待道君,侍若叔父,难道项羽曾杀刘邦之父吗?请陛下以故事为鉴,以社稷为念,以高祖为范,委屈道君时日!”
赵煊甚至发出了一声冷笑,他意有所指地道:“等朕一统天下,道君已在穷荒之北也!”
程振显然没有听出来赵煊的意思,难道赵煊会把他怎么样吗?赵煊在东宫日夜忧惧的时候,是谁为他出谋划策?他!而又是谁,导致了他日夜忧惧的局面?持盈!
他有恃无恐:“再者,宗磐素恶我国,谁知此图是真是假?万一打草惊蛇,惹怒宗望,岂不是相累道君?陛下若要道君安全回銮,不如和宗望再行商量金银数目,使之送还道君,宗望一旦回师,宗磐必然呼唤粘罕相助,到时候东西两路退军,社稷就大安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煊第一时间就派使者与宗望交涉,而宗望开出的价格即使掏空整个汴梁城也做不到,甚至没有还价的余地。
显然,宗望从掳走持盈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还回来。既然不能和平还回来,就只能靠抢了!
赵煊忽然问他道:“老师,你喜欢金人吗?”
程振当即答道:“臣与敌酋不共戴天!”
赵煊平静地道:“可你给宗望的消息,不也是真的吗?”
宗磐讨厌汉人,你说他会送来假消息;可你也说你讨厌金国,不也把真消息传递出去了吗?
程振大惊失色:“臣……”
赵煊叹了一口气,继续抛出话来:“赵焕胁持道君,从延福宫一路畅通无阻到濮阳,各地官吏,虽有蔡氏门人,可你程相难道没有从旁协助?”
他来到程振面前,手放在这位老师的肩上:“你亲手,把朕……把我的父亲,送给敌人,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我给过你这么多次机会,今天,你还要让我放弃我的父亲。难道我还能继续容忍你吗?
程振一见赵煊已经知道全事,顷刻间流下泪来,他指摘赵煊。
“道君回銮半年,陛下便与闻政事,五日一朝,陛下忘记在东宫日夜忧惧之日了吗?陛下忘记这是为谁所赐的吗?陛下今日坐此天位,难道是道君心甘情愿给予的吗?官家难道想做唐睿宗吗?”
“就因为朕还记得东宫之事!”赵煊指着他,“不然,你第一次对完颜宗望通消息的时候,朕就该杀了你!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事情!”
第一次宋金议和,持盈身在镇江,百官麇聚于南方。宗望退兵,过黄河之南时,李伯玉曾经提出要刺杀宗望,追击金军,然而奇兵一到,却发现宗望早有准备。
这是程振给的消息,赵煊知道,赵煊很早就知道。
程振绝不后悔。
如果宗望被杀,宋金再起战争,持盈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宫,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退位?如果金国要为宗望报仇,又起战争,到时候国都不能自守,那赵煊就完了,赵煊完了,他也完了!
就像这一次一样,赵煊让持盈开始参与政事,那迟早有一天,会听取持盈的意见,那起用持盈的旧臣,不就是立马之事了吗?
朝廷只有那么一些官位,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就好像树上的叶子一样,树上的新叶子要长出来,旧叶子就得落下去!
持盈的旧臣一旦起用,被削弱权力的不就是他了吗?
他不让持盈滚蛋,不让持盈彻底下诏废除赵煊,彻底和赵煊撕破脸,还能怎么办?蔡攸和赵焕不过是昨日黄花,难道真的能在宗望的支持下,打过汴梁来不成?
然而赵煊已经宣布了对他的审判,他发现自己这位学生也是有主意的,他叫两个宰执来,却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听取他们的意见。独夫——独夫!他以为自己的学生会和父亲不同,然而,独夫!
“我父子为你所误,以至有今日离散之事!”赵煊说。
黜程振为观文殿大学士,责临江军居住。
程振被王孝竭送下这座假山,他回头看去,天子的身影在帷幔中晕开,那只鹦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延福宫。
赵煊把目光投向了李伯玉。
他坦诚地说:“他将你出兵的消息,送给宗望,我一开始就知道。”
李伯玉没有说话。
赵煊说:“你曾说朕‘养德东宫十余年,令名天下闻之’,因而死谏道君,使他传位于朕……其实朕并不比他好。”
刻薄寡恩的新天子,任性妄为的新天子,难道他不知道吗,宋金第一次和议的时候,正处在完颜晟暴卒的时刻,粘罕、宗望要回去争权,无心恋战,就应该乘胜追击。
但他没有,他把金人送了出去,金人也许会问他要土地、金银,而父亲呢,一旦让父亲喘过气来,父亲会在南方另立朝廷!
李伯玉无数次为他感动,说此生何幸遭逢明主,社稷将安,日月将明。
可是他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呢?
赵煊说:“你与程振不合,上札子请去,太学生陈东纠集万人伏阙上书,你知道朕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朕在想,几万人为你上书,让朕任命你做宰相,你的威望,岂不是比朕还要高?”
“臣与陈东素昧平生!”
赵煊说:“朕知道。朕亦知道你好。”
他的语气平淡,仍然木着脸,这是他在东宫很多年里最常用的表情。
“你辞官南下那一天,朕原本命内侍将你宣押,是道君对朕说,你好,要留下你。”
李伯玉听到他声音里面的乞求,他惊讶地抬起头。
皇帝罢免程振,然后对他说,自己是多么的刻薄寡恩,多么忌惮他,然后告诉他,是我的父亲——我原本要你走,要你无法伸展抱负——是我的父亲,他说要留下你。
我父亲他对你有恩典,他帮助过你,所以,现在,请你附和我吧,请你帮助我,把他救回来吧!他的语气竟然是乞求的。
“道君曾经劝朕,不要大肆杀伐,逼迫蔡氏太过,我当时只以为,他心念蔡氏父子,劝我放过他们。”
赵煊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他那时候多么恨持盈!他掐着他的腰,那样是不是很痛呢?可是操控他是多么的快乐!
持盈的声音绕在他的耳朵旁边,好像一株菟丝花,烟草,风絮,淫雨。
我做错过很多事,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我还有你啊,辰君!
“可今日蔡攸宁死,也要将道君掠走,路上城官,宁死也要为他开方便之门,就是怕在朕的手底下没有明日啊!”
鹦鹉飞过帷幔。
“今日我父子不得相见,徒呼奈何……追念痛心,悔恨何极!”
你抛弃过我,我也害了你!
李伯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赵煊抚摸过云归亭上的柱子。
李伯玉最后开口道:“臣依旧如前言,若生得太平岁月里,无有天子圣明过官家!”
赵煊不起园林,不修宫殿,不做任何扰民的事,在东宫的修行,让他学会了忍耐和克制自己的欲望。
赢得战争,输掉战争,对于百姓来说,都只有痛苦。
一个不惊动他们的皇帝,就是好皇帝了。对于百姓来说,还要要求什么呢?
可他生活在这样一个纷乱的时节。
李伯玉并不在乎赵煊心里想的是什么,几万人为他伏阙上书,他就为这几万人继续战斗,党争、私利,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道君一日在宗望手中,社稷君心,皆不得安。”李伯玉说,“程振为党争私利,一味求和,鼠目短视,但有一言却对:宗望若败,宗磐当得国事,无人掣肘,岂不是又要南来?”
他告诉李伯玉:“宗磐必欲除宗望而后快,送来的布防图为真。他不日便要请粘罕回朝,助他夺位,宗望绝不可能坐视,必要拔营,介此时营救道君,最为万全。”
赵煊说:“至于宗磐,朕亦不愿帮宗磐。韩昉的信,就在福宁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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