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答案显然让他非常愉悦。
他的手拍在栏杆上,朱漆的雕栏都在颤抖:“我真想亲自问问他,可惜不得见他一面。”
郭药师百般不解,终于问出了这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太子为何这么想见他?”
宗望微微笑一笑,他的目光是赞许的,赞许郭药师给了他这个话口。
他指着身边的一名士兵,士兵正双手捧着一根球杆。
那根球杆做得极其精致,把手的地方甚至是一大块温润的美玉雕成,上面还挂着一个香囊,只是看着有些旧了。
“你看到的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叫做比亚,是我送给他的。”宗望得意地说,“他喜欢比亚,所以记住了我,把他自己曾用过的球杆送给了我。”
比亚离开他半年以后,宋国皇帝的礼物,也终于从汴京送到了会宁府。
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使者告诉他们,那是皇帝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颜色——龙凤团茶、琼浆玉液、宝玉琥珀、彩绣缂丝……
皇帝给他的便宜侄子们颁布了赏赐,礼单长长地念了半天,摆满了会宁府宫中最大的大殿。
宗望看每个箱子都一模一样,有些失望地问使者:“贵国皇帝送给我们兄弟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使者以为他不满意赏赐的数目:“陛下待诸郎君胜过亲子,纵然是朝中皇子,也不过赐下这些罢了。”
他当然是乱说,持盈敛财十分有道,儿子女儿们过生日恨不得遍地撒钱。金国,不过是一个刚起的小国,这些礼物持盈连过目都不曾,全托给了梁师成料理。
但金人懂什么?
他又看向面前的金国皇子,此人未免有些贪心不足了吧,难道他还嫌弃这份礼物不够吗?
这人虽然是皇子,可衣服连都是旧的,看起来还没有嘉王的随从穿得好呢!还敢对礼物挑三拣四!
但皇帝要和这帮藩子合作,他的态度也稍好些,他为宗望打开了皇帝的礼物箱子:“郎君请看,这些都是陛下送给郎君的——”
他刚要开始介绍箱子中的宝物,却发现箱子里面横亘着一根马球杆。
礼单上并没有写这一项啊?他懵了。
然而金国的众人却已经上前,从箱子里捞出了这根马球杆,使者看到杆子上还有一只香囊。
甜而凉的宣和御制香,飞到了他的鼻尖。
完了,这杆子是皇帝的!
这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皇帝的球杆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想要找出个借口自圆其说,金国人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起了话。
作为使者,他当然听得懂女真话。
“我们的箱子里都没有,只有斡离不的箱子里面有!”
“大宋皇帝为什么单独送给你一根马球杆?”
“好大的一块玉,你们摸,还是热的!”
宗望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爱打球!走开走开,不要乱摸,你别乱碰!”
“我也爱打球啊!他怎么不送我?”
“摸一摸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就摸!我就摸!”
“滚开,你再摸我打你了啊!”
宗望的长兄宗峻年纪最大,最富有智慧,他分开众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大宋皇帝,肯定知道比亚是斡离不送去的。他喜欢比亚,因此记住了斡离不,知道他爱打球,所以特地送来了自己的球杆。二弟,看来宋国的皇帝很喜欢你。”
使者捏了一把自己额头的冷汗,他说是是是,贵国郎君的风采,我国皇帝早已知之!
“这还用说吗?”
宗望得意洋洋,他把马球杆从大家手里抢回来,马球杆在他手底下转了一个圈,香囊挥出了金线的影子,一种芬芳的香料充盈着他的鼻尖。
“他知道我,记得我,喜欢我!”
我愿意送出我最珍贵的神禽,以博取他的欢心。
我真的得到了他的欢心!
比亚好,雪白的比亚,月神一样的比亚,到了宋国的皇宫里面,不愁吃,不愁穿,还可以栖息在皇帝的身边。在这里,比亚需要冒着风雪去打猎,可如果被皇帝豢养,它就什么也不需要干就能拥有一切!
宗望对着月亮参拜,月亮的光是发蓝的,他想对着宋国的皇帝参拜,可皇帝是什么样子?
他只能对着月亮许愿。
冕旒,珍珠,玉辂,勾勒出来的影子,慢慢晃荡在他的眼前。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见到他呢?
宗望对郭药师说:“这把球杆在我手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我很想见一见他,告诉他这件事。”
郭药师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根球杆一定代表着南国的富庶,宗望,不过是向往宋宫中的美玉珍藏罢了!
他引导宗望:“那见了以后,郎君又要怎么办呢?”
宗望没想过这个问题。
郭药师告诉他:“赵持盈昏庸无道,国内起义频繁;如今耶律阿果已经伏诛,郎君正受天眷,何不一鼓作气,使赵持盈成为郎君庭下之虏?到时候休说是一柄球杆,他宫中神器财帛、嫔妃帝姬,不都是郎君所有吗?”
“庭下之……虏?”
宗望从没想过这个,富庶的大宋,繁华的大宋,有一天也能被攻破吗?滔滔的黄河,也会臣服于他的马蹄之下吗?
他和粘罕兵分两路出征,即使势如破竹,但是想过最远的,也不过是在黄河前命令宋帝称臣,借此勒索更多的金银财物罢了。
难道……真的能……
能!为什么不能?难道耶律阿果从前,不是也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们女真部族的上空吗?现在他逃到哪里去了?
耶律阿果会失败,辽国会消亡;赵持盈为什么不会,宋国为什么不会?
“宋国外强中干,看似兵多将广,但承平日久,将才凋零,兵员弛废。赵持盈临阵脱逃,他儿子仓促即位,汴梁城必然没有准备,郎君兵行神速,乘此破竹之势,急趋黄河,必然大获全胜!”
“那,倘若他们有所准备呢?你方才说,并不知道赵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万一……”
“赵持盈鼠窜之辈,焉有良种?郎君若闻有备,退也可耀兵河东,虎视南朝,以示国威。到时候两国议和,岁币财物,不是由郎君一口定夺吗?”
他把宋军的藏粮库、马匹点,全部告诉了宗望,宗望获得了两万匹的骏马,无数粮草,在汴京城下耀武扬威。
他说:“这都是药师的功劳啊!”
现在,他又要麻烦郭药师了。
“赵持盈在我这里做客。”宗望说,“但他不太开心。”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开心起来呢?
郭药师没有办法,宗望是金国的摄政之一,金国的皇帝那样幼小,已经名存实亡了。
他背负荆条,来到持盈身前,捧起了持盈曾经赐给他的金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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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郎君到路上,截得今上(大哥)皇帝即位赦书,以手加额曰既是上皇禅位已无可争(我来了你怎么走了啊),却与他讲和,如今来南朝只似买卖也。”
他话是这么讲,钱一分没少要,本来很穷szd,伐宋一趟就变得很有钱,弄得大家都想再去伐一伐……
第82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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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不见,这位皇帝陛下——现在应该是上皇陛下,容颜上几乎没有一丁点改变,依旧可以用“丰艳”两个字简括。
他身上的紫袍,是很明艳张杨的色彩,却一点也没夺取他的神魄,反衬得他更加鲜妍明目、不可逼视。
郭药师跪在持盈的马前,持盈勒马,向下睨视。
宗望说:“这是叔叔的旧臣郭药师,叔叔记得他吗?”
持盈怎么可能忘记他?
有宋失却燕云,养马本来就困难,郭药师一口气直接送给宗望两万匹骏马,持盈收到消息后差点肉痛得昏过去,更不提郭药师指出各地城中粮库、饲料等点位,金军攻城以后,顷刻间占领仓库,叫人打什么去?
若不是他,宗望即使是武神降世,又何德何能在一年之内两过黄河?
我对他不差!持盈想,郭药师想要投降的风声传出来后,我还给他写信…我给他这么多钱!我不节制他的兵马,甚至允许他不去讨伐自己的旧主,他却转头带着我的钱,我的兵马投靠了金国!
难道金人会给得更多吗?
于是他问宗望道:“他投你家后,做什么官?”
宗望回答道:“我先叔父封他做燕京留守,赐了国姓,现随我南下。”
持盈的声音就落在郭药师的头上:“我当年不曾赐你姓赵,因而不如他家,是吗?”
郭药师背负荆条的背上有些火辣辣的疼,不知是不是被这王君的目光描摹过所致,谁在乎一个破姓?宋军实在不能统领,难道他要把命扔进去才罢休吗?
“臣向在燕京,死战数回,力不能胜,方归金国,非上皇恩遇不厚也!”
郭药师磕了一个头,泥巴地里有个小石子碾着他的脑门,怎么到宋国跪他,到金国跪的还是他?
“上皇待臣殊遇,臣……”下一句该是杀身陨首不能报偿了,可要是真乐意为了这赵王君死,他现在这是在干什么?话说回去,他赵家自己家的江山,事到临头了,这赵持盈自己兀不肯死,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果然那理直气壮的要求下一句就追来了:“天时人事,理合如此,只当日欠一死耳!”
你自己先死——都不要你死,你但坐镇汴梁城上都不敢,怎么好要求别人死?
这话说得宗望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和持盈挨得很近,甚至偏过身体去摸了摸持盈马前的,那一对在流血受伤的燕子。
“药师煞忠南朝。”宗望说,“事已至此,叔叔还是不要生气,受他的水洗手吧。”
郭药师为他南下的掠夺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让郭药师向持盈请罪,只是为了让持盈开心一下罢了,有什么好折辱人家的?
持盈的目光掠向那两只燕子,忽然有些伤感,他凝视着郭药师捧着的金盆,水鸭、鱼儿在里面摇摆。
郭药师抬头看到他的眼神,立刻膝行至持盈马前,将一盆水捧起。
持盈用手沾了沾清水。
时隔光阴,他手上的那一滴水珠,终于溅到了郭药师的额前。
“你未尝抗御外敌,却收功甚厚,我将你豢养至此,酿成大祸,此乃天谴我罪,与你无涉。”
他不再看郭药师,而是将目光看向了张着嘴,唧唧哀叫的乳燕:“羽毛飞禽之属,喜生恶死,与人何异?这双燕,为猛禽所伤,行将就死,也知哀哀求怜,何况于人?你投降金国,我不怪你。”
可你将我的兵马、粮草、驻地都一一告知他人,巨细靡遗,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你?
持盈吞下了这句话。
他要杀了郭药师,怎么杀呢?
他得想个办法。
金盆上浮起两粒沙石荒草,游弋在鱼儿的尾间。
那是从持盈手上褪下的。
郭药师将那盆水放到眼前,持盈的手已经抚在了马鬃上,水泽亮晶晶的一点。
他忽然仰起脖子,将盆中持盈拿来洗手的水一饮而尽,饮罢痛哭道:“臣实有负上皇恩德!若有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
他在宋国的时候,持盈命他擒拿天祚,他也是这样回答持盈。
耶律阿果,是我的旧主,我如果为了新主杀了旧主,也太不是人了!
持盈果然深受感动,在金盆之上加赐他一件珠袍。
“我国被你贻害至此,今日事属他人,徒可奈何?”不知道宗望有没有感动,但持盈显然语气舒缓了许多,“你自归去吧!”
郭药师不肯走,他弯腰,将背上的荆条挑高,奉给持盈:“臣心中有愧,请上皇责罚!”
持盈不接他的荆条,只叹息道:“伤人者,人恒伤之。我使荆条责打你,难道不会伤害我自己的手吗?”
他的眉宇间似乎有些悲悯的圣人意,郭药师想,他虽然号称道君,不会就此羽化而去吧?可他分明不是什么出尘的仙人,分明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朵富贵花罢了!
这道君皇帝,即使深陷此地,还忘不了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臭毛病,抛弃他果然是对的……然而他又有些发呆,赵持盈对他还真的不错!再没有对他更好的了!
他的儿子安国告诉他,金人将很多自己的士兵混入常胜军里,并且希望掌控这支军队。
可持盈在的时候,他几乎是异姓王的待遇了,何曾有这样的委屈?持盈给他军饷,他自己还派军队做生意,可谓是盆满钵满,但现在……
唉,算了算了!
“你既已归顺金国,便从今以后忘怀旧恩,专心侍奉新主吧。”
持盈抛下这句话来。
郭药师陪宗望演完戏,长出一口气,逃也似的告退奔走了
“叔叔这话说的真好。”宗望目送郭药师的背影远去,情不自禁地抚掌感叹,“真是大度,真是仁德。叔叔若是对自己也这样,那就更好了。”
持盈若有似无地道:“他本是辽国的将领,迫于无奈,投降于我,今又投降于你。我必不可能以宋臣之要求对待他。至于我自己……”
“叔叔怎么就不能忘怀旧国,专心和我在一起呢?”
“怎么,你叫我侍奉你?”
宗望愉悦至极:“当然不是!是我想请叔叔给我一个机会,使我侍奉叔叔。我之前就说过了,叔叔业已退位,正是修道养身的时候。在南朝是修道,到我北国怎么不是安养?赵煊讲什么以天下之力奉养叔叔,可他只有半壁江山,这剩下那一半,不在我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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