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昉,辽国的进士,金主完颜亶的老师。
金人已经掠有辽国广袤的土地,他们的贵族已经不需要像十几年前那样,冒着风雪生存,任何一个由人组成的王朝,必然有这样的兴衰。他们要设立集权的制度,摒弃贵族议政的原始方式。
他们要学习礼仪,学习尊卑,学习斗争。兴起,然后衰败。
李伯玉有些悲哀地,问他的君主:“设若宗磐亦被杀,韩昉当政,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赵煊说:“当此时,完颜亶也长大了,他不会再允许韩昉当政。”
“完颜亶若当大权,又要南来,为之奈何?”
“难道他没有儿子吗?”赵煊说,“只要他有儿子,就会有人想要帮助他的儿子。”
他想起了襁褓里的自己,还不会说话,就被持盈盖上了背叛的罪名,二十年后才得昭雪。
人生一代一代,叶子一片一片,王朝一姓一姓。
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呢?他杀王甫,贬蔡瑢,将陈思恭安排到镇江去,不就是为了迅速掌握朝野和禁中的大权吗?程振宁肯把情报送给宗望,为的不就是让持盈彻底被摁死吗?
持盈活着,就是对他的威胁。
可是他愿意,因为他爱上了他,爱不能吃,不能喝,可来了,就没有办法!
李伯玉问他:“陛下何不自强,反靠他国内乱呢?”
赵煊茫然地问:“那怎么办呢?”
不靠这样,怎么办呢?
李伯玉也沉默了,难道靠弛废的禁军,射箭过三轮以后不要赏赐吗?汴梁这样富庶,即使金人来了,他们也不过换一个主人,东边是吃饭,西边也是吃饭,赵家是主人,完颜家难道不是?
他们怎么和生长在冰天雪地里,不往外冲就会死的女真人比呢?诗句要国破家亡以后才好看,可人呢,不也得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后乃成才吗?
他们两个相对无言。
鹦鹉,脚架上的鹦鹉,却在沉默中忽然开口了。
它先是重复了赵煊刚才的话:“那怎么办呢?”
赵煊回头看了它一眼,这只五色的鹦鹉,很快飞出了帷幔,舒展起翅膀,飞向料峭的杏花枝头。
它说:“长相思,摧心肝!”
原来他真的会念诗。
赵煊挑起一边的帐子,静静地看着它的尾羽,看着它的脚爪,落在夕阳下镀金的枝头。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杏花的枝头微微颤动,鹦鹉说。
“长相思,摧心肝——”
“那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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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振和耿南仲都是东宫官,我懒得加人物就合并了。他在靖康之后首昌赵构登基,然而赵构并不念他的好,“朕恨不得手斩耿南仲”,并认为他是导致靖康祸父子内讧的第一责任人。
赵佶曾经拉着赵构(还有很多儿子)哭唧唧:我和你哥本来没什么的但现在有小人离间我们。
赵构:你别把我当钱塘老娘舅(真去钱塘了)
第80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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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宗望在院门口遥遥驻足。
这一方简陋的院落已经内侍巧手改造,来自禁宫的摆设器皿装满了这里。
持盈穿着杏色的交领长衫,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秋日微凉的太阳。
旁边的高脚案上,摆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瓶上插着一只粉色的芙蓉花,和一截半枯的料峭松枝。兔毫盏悠悠地散着香。
内侍坐在墩子上,给他念书。
“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
宗望在门外开口问:“什么叫寤生?”
他的声音一传进院中诸人的耳朵里,大家都齐齐变色。
持盈的脚触及到地面,摇椅不再晃动。
他回答宗望:“寤生,就是难产的意思。”
宗望走到他身边:“继续念吧。”
内侍看了持盈一眼,持盈点了点头。
“姜氏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宗望很诚恳地打断:“为什么他都有位子坐,我没有呢?”
持盈转头看了他一眼:“我这里没有多的位子,你可以去别处坐。”他连郎君这样的称呼也不叫了,看起来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宗望就席地坐在持盈身边,他拨了拨持盈椅子上的把手,持盈猝不及防被晃倒在椅子上,大惊失色。
宗望说:“我坐好了。请让他换成我听得懂的话吧!”
持盈不堪其扰,背对着他,对内侍点了点头。
“武姜偏爱共叔段,想要让共叔段做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可武公都不答应。庄公即位以后,武姜又向他请求,把京邑分封给共叔段。大臣说,连路边的野草,肆意蔓延以后,都会很难除掉,更何况是您的亲兄弟呢?庄公说,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母亲让我这样做。大臣说,您的母亲怎么有知足的一天呢?庄公说,一个人如果做不义的事,必然会自己垮台……”
内侍换成了宗望听得懂的话,而宗望并没有用心在听,他看着持盈,持盈躺在椅子上,好像在思考,好像在发呆。
他的脖子靠在椅背的凸起上,弯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头上的玉冠,从椅子上探出角来。
“……京邑的百姓背叛共叔段,共叔段跑到了鄢城,庄公在鄢城讨伐了他,共叔段又跑到了共国。《春秋》里说,郑伯克段于鄢,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能算是庄公的弟弟;郑庄公对弟弟失教,因此只能称之为‘伯’……”
宗望发出了一声嗤笑。
“共叔段逃跑以后,庄公把偏爱共叔段的母亲武姜安排在了城颍,并且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但很快,庄公就又后悔了……”
宗望发出了一声大笑。
持盈终于被他夺走了注意力:“你这样对待经传,是很不尊重的行为。”
宗望给他摇椅子,风声呼呼地从持盈耳边吹过,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谁为他这样摇过椅子,难道是在襁褓里吗?隔着黄河,一切都恍如隔世。
宗望说:“你很尊重吗?如果你尊重它的话,为什么现在才读这本书呢?”
持盈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是现在才读?”
宗望说:“庄公,不就是赵煊吗?共叔段,不就是赵焕吗?赵焕逃到我的地方,求我的庇佑,不是被赵煊逼的吗?你偏心小儿子,让他和大儿子争斗,却在最后,抛弃了小儿子,跟大儿子和好——你,不就是武姜吗?”
持盈沉默不语。
宗望说道:“如果你之前曾经读过这个故事,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持盈喟叹久之:“我读过这个故事,但我讨厌这本书。”
宗望继续听他讲。
“我的儿子们读《春秋》,都会被我责怪。我曾经以为,这本书上写了太多弑君杀父的事情,作为儿子和臣子,如果观看这本书,就会被迷乱心智。赵焕就因为我的话,没有读过《春秋》。”
宗望仰着脸,他觉得持盈说话,比那本叫春秋的书更为动人,他去喝兔毫盏里的茶,把茶叶嚼烂,咽下去。
“如果他读过《春秋》,怎么会做出今天的事情呢?春秋,是礼和乐的根源啊。我作为皇帝,不读春秋,就会被坏的言论蛊惑心智;他作为臣子,不读春秋,面对变故,就会做错事情。过去发生的故事,都足以成为我们的借鉴,可我没有借鉴,导致了今日的祸患,现在想想,真是很后悔。”
持盈叹了一口气,去够茶盏,然而茶盏空了,他把视线下移,看到了宗望唇边的两片叶子。
宗望嚼着茶叶,对他说:“其实他们的事也没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我觉得武姜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是武姜,我的建议是,你的丈夫不听你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共叔段改嫁。”
持盈一时语塞,宗望把茶叶咽下去,问:“这茶叶里面有股不是茶叶的味道,是什么?”
持盈终于反应过来:“……龙脑香。”
宗望“哦”了一下,然后他笑了一下:“你的病好了,是吗?”
自那天以后,持盈一直以生病为由,躲在院子里,一步不肯出来,赵焕、蔡攸,他俱都不见。
持盈说:“我病好不好,你不都进来了吗?”
宗望仰头看着他,太阳光照在持盈流丽的百迭裙上,发出灿烂的亮光来。
真让人目眩神迷。
宗望说:“我十分想对你道歉,想让你开心。”
持盈说:“那你让我回家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然而宗望知道,那是他的心愿。
“那我做不到。”宗望坦白地说,“我只想让你开心,但我没想叫你回去。”
你不叫我回去,我就不会开心!
持盈刚想说些逐客的话赶他走,可宗望的手比他的嘴更快。
他一把将持盈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持盈被他吓了一跳,又害怕摇椅翻转,只能用两只手去拽住宗望的手腕以稳固身形。
旁边的内侍一拥而上,给他把摇椅扶住。
持盈踉跄地跌在宗望跟前:“你是想叫我开心,还是想叫自己开心?”
“叫你开心呀!”宗望说,“我有什么不开心的,我看到你就很开心了!”
他不开心,宗望却很开心,他请持盈去换一件袍子,他想带持盈去看围场打猎。
“秋天了。”宗望愉快地说,“打猎会不会让你的心情好一些?”
持盈换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袍,骑在马上。宗望与他并辔,马上背着弓箭与负袋。
猎鹰盘旋在树林上,为他们寻找猎物的方向。
持盈抬头,那是一只成年的海东青,翅膀伸展开来比人长得多,那翅膀还没伸展开多久,就急速俯冲下去。
宗望见他看得出神,说:“乌稀很漂亮,是不是?比亚离开我以后没多久,我阿父就攻下了上京,耶律阿果的鹰坊小邸就归了我。我进去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声嘹唳响彻丛林,雁叫四起,那是乌稀寻找到了猎物。
马蹄踏在落叶上,持盈问:“比亚是谁?”
没想到,宗望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比亚是我送给你的海东青啊!”
簌簌。
“你?”
宗望对他比划道:“大概这么大。”
他努力比划了一个幼鹰的形状:“它浑身上下都是白的,连脚也是。五年前,我阿父和你盟约的时候,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吗?”
持盈才从记忆深处拨出一只鸟来:“你说它。”
是有这样一只海东青,很听话,但又不太听话,持盈不大喜欢海东青这种猛禽,他们总是野性难驯,辽国曾经送来过好几只,持盈看过以后,要么送人,要么扔到哪里的皇庄上。
可那只海东青真是太漂亮了,像月亮一样——
“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望舒。”持盈说。
宗望一听他记得,立刻笑了:“它离开我的时候,还只有一丁点大,当时大家都劝我,说它这么小,如果要从会宁府跋涉到汴京,一个不留神就得死啦!但它好好地到了,是不是?”
持盈对这只海东青很有兴趣。
那一年他志得意满,他和完颜旻签订了海上之盟,收复燕云的希望不就在眼前了吗?黄河流经北方,竟然澄澈百里,难道圣人不就是他吗?南方的交趾国,送来一只能吐人言的鹦鹉,北方的——哦,原来是女真,持盈一直以为那是耶律阿果的讨好,毕竟他收礼物的时候,一般都懒得去想送礼者是谁——送来一只纯白的海东青。
蔡瑢对他说,鹰这种东西,只听说过有黑的,没听说过有白的,难道不是陛下的德行在感召吗?连鹰这种凶猛的生物,也为陛下你折服,将羽毛变成了白色啊!
那一天持盈跑到华阳宫,问林飞白辽金战事顺利与否,林飞白告诉他,辽国必然会灭亡的。
辽国必然会灭亡,他必然能收复燕云!
这只雪白的海东青就在他的身边盘旋,持盈一叫他就过来,持盈看向旁边的内侍,是不是有人驯过了?大家都说没有,想必祥瑞是有灵性的吧,知道谁是圣明天子!
持盈更加喜欢它了。上哪儿都要带着它,这只鸟停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竟然睡在他的怀里,持盈被他压着做噩梦,那段时间蔡攸总说他身上有一股鸟味,持盈说望舒非常、非常地干净——
然后这只鸟,趁他在华阳宫和蔡瑢画画的时候,冲进了锦鸡的栅栏,大杀特杀,把十几只血淋淋的鸡送到了他车前。
持盈起驾回宫,车帘一掀开,死不瞑目的鸡就和他对视,那样整齐。
持盈直接被熏吐了。
他把望舒关了起来,一种惩戒。海东青是他的宠物,锦鸡当然也是,海东青是祥瑞,难道锦鸡不是仁德的象征?
听说他不吃东西,饿着,水也不喝,只在栅里面叫。持盈终于心软了,去看看它。
算了,那也是它的天性,这世上锦鸡好找,纯白的海东青多么难得!
弱肉强食,他为望舒开脱。
持盈用手捞起血淋淋的肉,喂给它,望舒吃了。
他对望舒说:“我没有少过你一顿饭,为什么还要咬死我的锦鸡?”
傻傻的,居然对鹰说话!他都被自己逗乐了,他又把望舒架在肩膀上,很得意,很精神,他和望舒都是。
他给望舒画画,望舒乖乖地呆在脚架上,甚至不用脚链子拴着,他对望舒招招手,望舒就停在他的扶手上,好奇地看着他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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