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看向空空如也的盘子,和一脸无辜的赵煊。
“也许,我挺喜欢他的无聊。”
宗望盯着他:“无聊也值得被喜欢吗?”
持盈点点头说是呀,宗望想问些别的,他讨厌这个答案,所有人都说赵煊不如他,可在持盈嘴里,他还没有获得过这个答案。
一盘绿白相间的菜被忽然端了上来,放在持盈的案边,打断了这个话题。
宗望觉得一股古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持盈让他拿筷子尝一尝:“这是‘翠柏飘雪’。”
宗望从墩子上站起来,狐疑地看着这道菜,首先它是绿的,那么就是“翠柏”了,上面星星点点的白色,看来是面粉。
他鼓起勇气吃了一筷,评价道:“有点奇怪。”
持盈有点惊讶于这个评价,只能补充说明:“这是我做的。”
其实这道菜也不需要做,有人把菜给他洗好,他往上面撒点面粉,又有人拿去蒸屉上,蒸熟了就是一道菜了。
宗望端着盘子,坐回墩子上,一筷子一筷子地吃,亡羊补牢:“——其实吃起来还挺香的。”
但说实话,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一股草味和面粉的干味,是不是没有放盐?
持盈十分得意:“这是茴香做的,自然很香。”
宗望的筷子顿住了,他重复了一遍:“茴香。”
茴香。
持盈轻轻地、意有所指地说:“好兆头,是不是?”
茴香,回乡。
宗望把盘子放回案上,撇开这个话题:“我听忽里说,你给他吃了一块狮子,是吗?”
持盈说:“你也要吗?其实是栗子做的重阳花糕,上面撒点果子干。”
宗望迫不及待开启了一个新话题,他讨厌持盈的暗示:“你们重阳节都干什么?”
持盈也不逼迫:“簪花饮酒,爬山登高。这两样比较有趣。”
宗望去看他的幞头边,果然有一朵怒放的俏丽菊花,他探手去摸一摸,他坐得比持盈矮许多,持盈甚至俯就,低了低头。
宗望的手摸过菊花细长的瓣蕊。
“你想去爬山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我听说附近有一座南山。我们可以在南山上扎帐篷,在上面喝酒。明天太阳升起来,我们还可以一起看日出。”
他,抱着持盈,一起看太阳升起来,多么美好!
可南山才多高,太阳根本不是从南山上升起来的。
“濮阳的南山,非常、非常矮,走两步就到顶了,不好!我国中有一座圣山,叫做‘长白’,那是很高、很高的,好!”
持盈想打断他,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原本就不想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地方,可宗望越说越来劲。
他想提醒宗望,茴香,回乡,我该回去了,你也是。
“我们的创世大神叫做‘乌鲁托伊翁’,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动物都很坏,这个世界上没有秩序。于是就决定发洪水消灭它们。这个时候,我们的母亲‘阿布卡赫赫’就出现了,我们管她叫‘佛多妈妈’。佛多妈妈很好,很好。她看到世上的生灵都要被洪水淹死了,很不忍心,就抽出了一根柳条,落在水面上,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高的一座山,就是我们的圣山长白。”
“她从天上降落到长白山山顶,和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就怀孕了,她对野兽们说:‘你们坏。所以,我要生出人来统治你们。’,于是,我们女真人的祖先就出现了。我父亲登基的时候,就在长白山顶祭祀过她。”
“有什么比我们的长白山还要高呢?太阳就是从长白山上升起的。如果你要登高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那里有天池,天池旁边是瀑布,瀑布向下发源出了我们的松花江,松花江上,有你最喜欢最喜欢的东珠。”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可持盈一直不说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而且,佛多妈妈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
佛多妈妈的柳树枝,会保佑每一对来她面前叩拜的爱人,保佑他们子孙绵延、幸福美满。
美丽的柳树枝,婀娜的柳树枝,多子多福、福寿绵延的柳树枝,象征着女性的阴部和生命的延续。
持盈把马球杆递给了他,无声地打断。
马球杆的杆身很细,宗望用手掌包裹住了马球杆,还有持盈的手。
静默片刻。
宗望收起了脸上那种故作愉悦的,实际上不好看的笑容,直接问道:“你不想去,是不是?”
持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说想去还是不想去,说不想去,那是心里话,可必然会得罪宗望;可如果说想去……他才不想去呢!
宗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好像一场美梦到头了。
持盈对他很好,好到他快忘记了,持盈应该是很想,很想回家的。
宗望在心里想,真可惜,如果能够灭掉他的国家,烧毁他的家乡,绝掉他的念想,就好了。
然而那一座巍巍的城池,那一个脆弱的政权,每天隔着黄河,仍然和他相望。
“你曾经说过,你受罪于天,愿意北上朝见我国,赎偿罪孽,都是假的吗?”
持盈见他面色不好,只能出口安抚。
“我身罹重罪,有负祖宗,这话不是假的。
“我亲手调羹,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我听说粘罕已经自西路退兵,回会宁府去了。他一旦回去,和宗磐联手,生出霍乱来,到时后果不堪设想。你那侄儿才十岁,如何了得大事?只怕到时候你父亲一脉,除你以外都要给杀绝了。”
他好像一个真正关怀宗望的长辈,又或者像一个贤惠的妻子,处处为丈夫考虑。
宗望真的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忧愁,虚假的忧愁,真实的幸灾乐祸。
他到底是皇帝,还是倡优?
“他们若出事,你必然孤掌难鸣,到时要怎么办呢?你父亲曾与我结为兄弟,只可惜缘悭一面,我深为遗憾。难道愿意叫你叔叔的子孙世代为君主,叫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吗?”
又是老一套话。然而时事变化,宗望心里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宗望沉默片刻:“我回去,可以。你和我一起回去。”
持盈叹道:“郎君若要带我走,走得了吗?”
好像若是能走,他就愿意抛开一切,和宗望走那样。
宗望不说话,只凝视着他,看到他帽子上的一朵菊花,张牙舞爪、得意洋洋。
他打不过黄河,宋军难道又能奈何他吗?他现在拔营,赵煊顶多派兵骚扰他几下,什么大伤亡都不会有。
可是,他如果要带赵煊的父亲、宋国的上皇走,走得了吗?
赵煊的生母已经死了,继母郑氏据说被关在宁德宫里,几乎不出来见人,能够顺理成章废除赵煊的人,除了上天,就只有持盈了。
赵煊就算对父亲没有感情,又怎么允许这张王牌落进他的手里?
郭药师死后,宗望发现,曾经投降于他的宋国降将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里离南朝,只隔了一道黄河。一旦他带着持盈走,多少人愿意把持盈救出去,重新向南朝投诚?
在那么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了一切。
“是你……引诱我杀了郭药师。”
他从墩子上站起来,他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个墩子的?
持盈给他墩子,为他点茶,那天有人给他讲起了白门楼的故事,郭药师是吕布,那持盈是谁?
郭药师死在马蹄下,他在楼下得意地向持盈看去,醉芙蓉蜕成了红色。
粘罕已经退兵,南朝最精锐的西军一旦回援,加上后方的掣肘,他此次绝不可能再渡过黄河,灭亡宋朝了。
无论如何都只有回去,而回去……
把持盈送回去,和赵煊握手言和,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持盈转过头来,语调很是委婉,他到宗望的身边去,发现那盘茴香已经被吃光了,只有一点碎面粉还落在盘子上。
他可真喜欢吃茴香啊。
“我不过是退位之人,如日西山。除了家中长子,恐怕也无人挂念。郎君留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而将我送回,却是皆大欢喜,功德一件。
从前郎君不想放我回去,代天罪我,我无话可说,我儿亦无法如数答允郎君的要求。如今时移世易,但郎君想个合理的数目,派使者与我儿分说,自然无有不允。我保证这金银不交割给金国,只与你一个,就当是郎君这些时日里照顾我的花费。你拿去买兵造铁,稳定国内,做一个逍遥的摄政叔王,或者更进一步,难道还会缺少快活的日子吗?咱们两国就此和睦,与民休息,天下太平,岂不是盛世吗?何苦要劳师征讨,穷尽国力呢?”
他这话真是动听,其实持盈这几个月在他营帐中,吃的、用的,都是赵煊自汴京送来的器物钱财,他何曾有过干涉?
可又是这样的囫囵话,持盈第一天来的时候说这些,现在还是说这些,他无论做了多少,持盈都是那一套!
我儿,我儿,我儿……赵煊不过是个废物,他生来就是这么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可不还是被他打到了国都底下?他若真的贤能,父亲又怎么会被弟弟和旧臣劫出?他不过是生得好!
无聊、无用、无能!
嘴巴里,茴香涩口的味道还在刺激他的舌苔。
他仍然坐在墩子上,这张墩子明天还会不会在?
持盈站着,低头看他,目光有点可怜,又有点哀求。
“你是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我这里的。”宗望说。
赵焕被持盈宠爱多年,赵煊一即位就焦头烂额,不可能一下子就把他的势力通通消除,更何况还有蔡攸的辅助,持盈当国二十年,满朝文武瓜蔓藤绕,所有人都和蔡氏有所关联。
难道这不是报应吗?
宗望说起那名使者,来到他军中的使者。
太子郎君何故兴兵伐宋?
尔皇帝赵煊失信在先,答应与我国三镇,又不肯如数交割,我兴兵来讨,又有何过?
赵煊失德于天,何颜忝居天位?郎君不是我国之人,素不知我国之事。赵煊乃是故显恭皇后之子,命在嫡长,却毫无德行,道君深恶久之,只因其是先太后所立,为从孝道,不曾罢黜。实则诸子之中,我道君最钟爱嘉王千岁,今我代千岁前来,只为与郎君共商大事。
你道君再爱幼子,赵煊也已继位,他一个闲散王侯,能干什么?
千岁做不了什么,难道道君也没有吗?道君乃是赵煊生父,郎君若请他来军中,下旨罢黜赵煊,再打过河去,命千岁继位。千岁素敬上国,三镇必然如数交割,岁币朝贡,只有增添,绝不减少。
道君皇帝……来我军中?
宗望凝视着持盈的目光,他忽然觉得那是一汪深渊,他在风雪之中,和父亲一起登上天池祭祀母神,看到的是不是这样一面镜子?
“他们说你会来,所以我同意了。”宗望说。
他不在乎赵焕给他多少金银,那时候他兵强马壮,随时可以伐过黄河。
整座汴梁城都将成为他的宝库,赵焕给与不给,这些东西都迟早是他的。
但是,持盈。
即使持盈迟早会是他的,他也不要迟,要早。
持盈长什么样?他不知道,就好像他第一次看到持盈的生辰贴,这个人比我父亲还要大一岁,他不觉得持盈老,他怪自己生得那样晚。
可事实上,他比父亲还要小十一岁。狡猾的持盈!
传说里的持盈,梦里的持盈,遥远的南国的梦,眷顾他的人。
持盈有些懵,这些事情的经过,他推也推出来了,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宗望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开始的时候,我只想见你一面。”
持盈不说话,只看向宗望,那意思很明显。
即使宗望的话语已经这样明确了,持盈也只是装傻,那眼神很明确。
你要见我一面,现在见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见到了,怎么还会放你走呢?”
“郎君何必如此!我有什么用!”
一种很困扰的语气,持盈蹙眉,忧愁地看向他。
——没有用,可是我……爱慕着你!
可宗望的话没有说出口,爱上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人,太荒谬了,爱上一个男人,一个君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共同利益的人,太傻了。
他不愿意,也不能对持盈说出这样的爱语。
他只能用情色的目光,饶有兴味的目光,描摹过持盈的身体。
“你很漂亮,上皇陛下。”
持盈用一种很老成的,像对待小孩子无理取闹一样的语气说话:“我还能漂亮几年呢?”
真奇怪,他怎么可能会不漂亮?
可他也的确会不漂亮,谁能抵得过岁月的流逝?有一天他要老,要聋,要瞎,要走不动路,要说不出话。
宗望忽然深刻理解了一个成语,南朝伟大的创造——美人迟暮。
谁能把西下的太阳拱起来,使它永远、永远地落在中天?
可松花江上秀莹的珍珠,伸展翅膀吞掉太阳的海东青,隔着无数山水送来的马球杆,持盈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像残荷盛雨,一起编织成了遥远的,南朝的绮梦。
他把柳枝扔进天池的水里,祈求佛多妈妈的保佑。
也许这根柳枝会烂在水底,也或许它会跟着滔滔的浪潮,从天池冲下松花江。
我爱你,可你为什么不属于我?我得想一个办法,让你永远、永远地属于我。
他现在说这些爱语,持盈必然不会相信。
他知道持盈不信,他也知道应该要把持盈放回去。
但他就是不。
他的屁股离开绣墩,然后把墩子踹倒。
墩子滚了两下,竟然矢志不渝地滚到了持盈的足边。
持盈无奈地叫他:“郎君啊,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可宗望的脚步顿了顿,走得像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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