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万看着，不知怎么脑海里就出现了薛尧修缮它时的样子，应该是低着头的，纤长的手握着笔，将金色的睡莲慢慢涂抹上去，一层又一层，一笔又一笔，直到全部完成，赋予这物件又一次的生命。
这样的一个人，本应该是被好好保护的，可如今他却猫狗似的囚禁在一个人的牢笼里，出不去了。
“哪里有问题就告诉我，我可以继续修补的。”薛尧见他看的入神，小心翼翼的提醒。
黎万的目光挪开，落到他巴掌大的脸上：“很好，我很满意。”
“那就好。”他笑笑，把盒子盖好，认真的交回到黎万的手上。他犹豫了几秒，才又开口，他说：“黎先生，谢谢你。我没什么能耐，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你一切都好。”
黎万的声音沉稳，让人安心：“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薛尧摇摇头，惨淡一笑：“这世上没人能帮的了我，这是我的命。”
第29章
29
“这是我的命。”
薛尧说这句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也不故意表现的可怜，仿佛这不过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也许对他而言确实是，但对黎万来说，并不一样。
在过后的很多天里，黎万总是能够想到那个时候的薛尧，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出奇的轻盈，他淡淡的说话，并不太看他。
那个场景翻来覆去的出现在黎万的脑海里，黎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能控制一整个公司的运营，却控制不住自己思考的大脑。
星期二的傍晚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冲刷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片波浪形的痕迹，雨刷刚一刮，下一波就又冲上来。
道路上遍布大小不一的水洼，途径一路，各处都是闷了水的车子。
张平之车开的很谨慎，一个红灯刚过，他的侧脸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天更沉了。
广播里说这是宽城五十年难一遇的暴雨天，预计还要再下一整夜。
黎万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他刚刚开完一个并不算愉快的会议，商业就是这样，总有明枪和暗箭，对此，他已经习惯。
“黎先生，前面的路堵死了，广播里说青阳大道有积水，回去的路怕是不太安全。”
黎万没睁眼，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巨大而嘈杂，让人烦躁。
“不回家了，去和庭一号住一晚。”
“好。”
车子蓦地向右转，偏离了原先回家的路线，那是一条人更少些的路。
之后的路程相对而言好走很多，因为排水系统稍微好些，所以闷车的现象少了很多。
张平之吊起的气终于放下，甚至缓慢的扭了扭刚刚僵直的脖子。
雨声慢慢小了些，在车内听起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吵得头疼。
也是这时，黎万慢慢睁开眼睛，向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后来的黎万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隐喻——他注定在漫天的大雨里遇见他。
黎万看见了薛尧。
薛尧凄惶的跑在雨中，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光着脚，整个人的身形踉踉跄跄，每跑几步就会下意识的回头，甚至连脚下踩到硬物也没停下。
黎万也觉得神奇，他竟然能在这样的纷乱中一眼认出了他，隔着雨、隔着流水的车玻璃、隔着陌生的街道和城区。
一条空旷的道路，一辆车和一个人的错过。
“停车！”
黎万的声音伴随着巨大的刹车声同时响起，张平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听从黎万的命令做反应。而黎万也没和他解释，想都没想，直接开门下车。
张平之后知后觉的跟在后面给他打伞，雨水太大，伞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几步，黎万的肩上就被雨淋个通透。
“薛尧！”黎万喊了一声。
大雨中薛尧没听见，依旧仓皇的跑着，尽管他奔跑的速度连快走都算不少。
黎万快步赶上去，一把将人扯停。
薛尧像是吓到一般哆嗦一下，被迫止住脚步，机械的扭头看过去。
他的脸上淌着雨水，细流顺着耷拉的睫毛往下滑，总像是在哭。
脸色苍白，下颚到颈侧有一条长至六七厘米的伤口，血和雨水混迹的沁在衣领，将洁白的衣服染的粉红，而伤口已经被渍的向外卷着皮肉，露出浓淤的破口。
黎万的心里“咯噔”一下，将他扯的更近些：“你怎么了？”
薛尧的嘴张开又合上，他用了很久才分辨出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救救我……”他喃喃自语，如果不是从他哀戚的表情里看出某种恳求，黎万甚至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薛尧见黎万没反应，大着胆子去攥他的胳膊，两只纤弱的手用着力，像是怕他跑了似的，骨节臃肿，有刺眼的淤血。
第30章
30
黎万不知道薛尧跑了多久才跑到这里，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跟我走。”黎万握着他的手腕，把薛尧带到车上。
到了温暖的地方薛尧才发觉自己浑身凉的几乎要动不了，他低着头，发尖落着雨滴，两只流血的脚不敢落在车里的羊绒车垫上，人显得怯生生。
黎万低头去看，发现薛尧的脚底被磨的快要烂掉了。
“没关系，你踩着吧，没事。”
“……太脏了……”
血太脏了，这具身体也太脏了。
薛尧闭上眼，额头的雨水滴在睫毛上，缓缓落下。他的两肩向内缩着，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才好。
车子继续向前开去，不久迎面而来一辆迷彩SUV，两车很快交错而过，雨越来越大。
薛尧是没想跑的，他早就习惯了被伤害的日子，只要不是难以忍受，他都会咬着牙一直挨下去。
但是这次不一样。
邹凯疯了，他一句话不说的闯进屋子，把在床上休息的薛尧拖了下去。
上一个晚上薛尧吃了很多苦，邹凯不心疼他，到最后弄到血流了一腿。
薛尧去够了医院，也受够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他知道那些医生护士没有任何的私心，但脸上下意识的表情是藏不了的，每去一次，他就会被伤害一次。
邹凯对他的拳打脚踢他可以忍受，但那些目光他没办法。
久病成医，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薛尧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消炎药吃几片，湿漉漉的毛巾擦着下面止血，邹凯一言不发的去冲澡，难得的没有继续捉弄他。
可是这样的平静没有坚持多久，一天不到，邹凯又开始了。
先是殴打，他用外套罩住薛尧的脑袋，随手捡着任何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往薛尧的身上砸。他的怒火总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不是什么时候会消退，过程时而漫长时而短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预知的，好似薛尧手里攥着一张彩票，而邹凯是那个开奖的人。
开始的时候是可以忍受的，薛尧被打习惯了，他知道得捂好肚子和脑袋，后背和四肢多挨几下没问题，如果疼的狠了可以叫几声，但是不能太吵，太吵的话邹凯会不喜欢。
他以为这次和之前的很多次都一样，只要忍一忍就能过去，直到邹凯拿出了刀。
“你……你要杀我吗……”
“我怎么会杀你？我只会把我给你的东西拿回来！”
邹凯的刀划向薛尧的后背，他曾亲手在那里纹上满满一背的画，任凭薛尧哀求和哭泣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而如今，他要再来一次。
雨下的更大了，薛尧的叫喊声在发闷的房间里变的微不足道，他的身体被划了很多条血口子，鲜血蹭在地板上，一大片一大片的。
有那么一刻，薛尧绝望的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一天。
在五十年难一遇的大雨里，死在邹凯无情的刀下。
后来邹凯来了个电话，他丢下湿漉漉的刀去接电话。薛尧狼狈的躺倒在地，在用刀捅死自己和跳楼逃跑这两条路中犹豫了两秒。
应该是去死的，一个被所有人放弃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为什么不想去死呢？
舍不得？还是放不下？
是不甘心……
薛尧踉跄的站起身，二楼外的天空呈现灰白的颜色，暴雨无情的砸在玻璃窗上。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推开窗，嘈杂的声音一股脑的灌进来，在斜雨和冷风中，薛尧跳了下去。
那是一条很远很僻静的路。
小腿被楼下的落木划开几道口子，血和雨水混迹在一起，下颚的伤口发疼。
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无路可退的人是很可怜的，薛尧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心知自己跑不了太远，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过是想放声哭一场而已。
没有人会救他，这些年，从来没有。
邹凯应该已经发现了，甚至可能就在后面开着车看他做无用的挣扎，他也许会笑，笑他又给自己留了一个惩罚他的借口。
薛尧跑不动了，他想，如果真的逃不了，那就去死吧。
可是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第31章
31
黎万把薛尧抱进了房子里。
暴雨里，大脑的运转速度开始变慢，还没等薛尧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这是你的家吗？”薛尧喃喃的问。
黎万说：“其中之一，我很少过来。”
“放我下来吧，我能自己走。”薛尧哆嗦着脚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每走一步，便是一团血印。
吊灯高悬，奢华冰冷的光照下来，让人心里不安。
薛尧像是无端闯进了一个梦里，梦里光彩照人，一切都是暖的，但这一切似乎又都与他无关。
黎万站在薛尧的背后，看着他颤抖的身体，看着他虚弱的步伐，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生活中。
大雨滂沱，救人像是下意识的行为，是人都有恻隐之心，别说遇见的是薛尧，就算是路边的一条流浪猫狗，黎万想自己也能伸手救一把。
可救完呢？
猫狗可以交给妥当的人照顾，人呢？他能丢给谁？
尤其像是薛尧这样漂泊无依的人，活着有多艰难，只要他从黎万的房子里走出去，不出一天，邹凯就会找到他。
他根本无处可去。
救人只需一瞬间的脑热，但救人之后的事情呢？
黎万在薛尧看不到的地方吁出一口气。
薛尧的脚底踩了好多小碎石块，疼的钻心，他想蹲下缓缓，没等动作，身后风一般的走来一个人，不发一言的把他抱在怀里。
“黎先生……”
“我送你去浴室，你先冲个澡。”
不知哪个字让薛尧紧张起来，顿时，他的半个身子都僵了。
黎万的步子依然平稳，抱着他去了二楼。
旋转楼梯在身后缓缓铺开，薛尧在半空中瞭望到了什么光彩依旧的东西，男人挺阔的胸襟、手里干燥的温度、和像是专门为他点亮的灯光……
这一切，都让薛尧头晕目眩。
他闭上眼睛，心里一酸。
黎万说：“你先洗个热水澡，一会儿我叫医生上门给你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再聊你之后的事情。”
“黎先生……”薛尧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
黎万没做声。
道了谢薛尧便垂了头，余下的路寂静无声，黎万用手肘开门，把人放在客卧的洗手间里。
“我给你调的水温没那么热，如果你觉得凉可以在调一些，毛巾浴巾都在架子上，洗发水沐浴乳柜子里有，你都可以用，一会儿我会给你送套睡衣过来，脏衣服你放在衣篓里就可以，明天阿姨会来洗。”
黎万一口气的交代完，就看见薛尧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
他的目光很专注，让人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黎万等了几秒，可薛尧还是一直沉默。
“是不会用吗？”黎万走的近了，把浴巾扔在浴缸里铺平，而后扶着薛尧进去，“你脚上有伤口，在下面放块浴巾不会脚滑，就算以后脚好也要记得。”
他打开喷头，温度适宜的水哗啦啦的冲下，薛尧的脏衣和血汇成一缕缕有些浑浊的水流过身体，顺着下水口流走。
“不会有以后了……”薛尧突然很小声的说了句。
黎万没听清，愣了下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薛尧笑笑，瘦削的脸上嘴角弯弯，两只滚圆的大眼睛被水冲的眯起来，像是什么小动物。
那一刻，白衣被水沁透缓缓贴到肌肤。
于是黎万看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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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打赏和评论，都有看到，笔芯
第32章
32
白衣下浮现出朦胧的图案，薛尧把头歪在一边躲水，突然感觉有一根手指碰了上去。
黎万的嗓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过了两秒他才开口问：“他做的？”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
薛尧没做声，只点了点头。
“邹凯的脾气阴晴不定，我不听话，他会罚我。”薛尧的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被热水冲开的伤口流出粉色的血，一刻不停。
薛尧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苍白着脸看面前的黎万。
逃跑的恐惧在冷热交替间已经被冲散，人在疲惫下无法勾起太多的情绪，甚至说，他已经忘记了怎么去恐惧。
黎万隐隐出了口气，慢慢站起身。
事情超出了他原本的想象，从旁人的口里，薛尧是一个贪图钱财的年轻人，傍上邹凯是因为虚荣。但在另一个版本里，薛尧是个可怜人。
父亲做生意失败欠了多到永远还不完的钱，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利，把孩子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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