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庭仰靠在床头看窗外。
如果不是监控的时间还在一秒一秒往前走,祁知序几乎以为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
终于,画面里的人有了动作。
庭仰看了一眼受伤的那只手,嘴巴动了动,但是看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慢慢握紧了那只手,原本堪堪结痂的伤口顿时裂开,冒出的鲜血染红了纱布。
庭仰好似陷入了癔症里,呆愣愣看着受伤的那只手发呆。
等再次回过神,已经有好一会了。他熟练地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卷纱布给自己重新缠上。
洁白崭新的纱布看不出一点异常,旧的纱布也丢进垃圾桶,被庭仰故意制造出的新垃圾盖住。
祁知序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段监控,帮忙查监控的人有些紧张,往边上走了走。
可祁知序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走回庭仰的病房。
在庭仰疑惑的表情里,他将垃圾桶里最上面一层的塑料袋拿开,露出一团揉起来的纱布。
“庭仰,我记得今天还没到换药的时间吧,垃圾桶里为什么会有纱布?”
庭仰一点也不慌张,“伤口不小心裂开了,我自己换下来的。”
又是这种回避的谈话。
祁知序有些难过,庭仰明明知道自己能知道这件事,一定是因为查了监控,可他却还是用这种一戳即碎的谎言来敷衍他。
如果祁知序再成熟五岁,就能理解庭仰并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没办法。
你能和一个患有梦游症的人说,“等你睡着了不要梦游”吗?
不可以,因为他们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这一年祁知序十八岁,他活在敞亮的环境里,爱人的遭遇是他光明锦绣的人生里见过的最黑暗的事情。
他知道、却无法第一时间想到人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于是他只能难过地祈求庭仰:“你难过也不要伤害自己,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顿了一下,他说:“求你了,答应我好不好?”
庭仰无法第一时间给出肯定的答复,他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所以祁知序的祈求就不再是祈求,而是像坍塌的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
其实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除非自己失去所有记忆,不然自己与祁知序绝对无法拥有一段健康的爱情。
分手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这样对祁知序太不公平——受苦的人还在苦苦支撑,被包容的人却选择放手,这不公平。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最□□仰还是实话实说。
话刚说完,庭仰就看见祁知序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这几天他看见祁知序哭的次数,比认识这么久还要多。
“那我就多和你待一会。”祁知序露出了个期待又畏怯的笑容,“你看见我,心情会不会好一点?心情好一点,你会不会就不想……不想伤害自己了。”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庭仰回答了前半句话,后半句没给出任何回复。
祁知序故意没听出庭仰的话外之意,“那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我想要你开心一点。”
庭仰有些苍白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唇间溢出一声叹息似的呼吸声。
“如果你可以接受,我愿意让你见证结果。”
*
掩耳盗铃这个词,从古至今都是被人用作愚蠢的代名词。
但这世上永远不缺掩耳盗铃的人,因为捂住耳朵的行为,会让他们悲哀的生活好受许多。
庭仰自己去精神科查了一次,倒没什么意外的,是精神分裂症。
医生给他开了药,他把所有用药的注意事项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久以来,庭若玫从来没有吃过他买的药,但是他自己会好好吃药。
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早点康复。
后来祁知序知道这件事,找医生把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问得清清楚楚,比庭仰听的时候还要专心。
为了防止之前的事再次发生,祁知序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庭仰身边。
晚上睡觉时,也不睡在医院准备的家属房,而是要了张折叠床,睡在庭仰的病床边上。
半夜时他偶尔会被惊醒,醒来后忍不住轻手轻脚翻下床,待在庭仰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
这是他这段时间新找到的,唯一可以令他安心的方法。
庭仰准时吃着药,他和祁知序之间依然是无话不谈,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祁知序是这样想的。
不是的。
某一日正午,祁知序推开病房的门,下楼拿午餐时,突然就明白了。
他转过身重新推开病房门,庭仰正巧背对着他在吃药,没注意他又折返了回来。
桌上的温水是祁知序走之前就晾好的,庭仰苍白的手拿起水杯,就着温水吞服了几颗药。
从药板里拆出来了很多药,一杯温水喝完,药还剩下一颗。
庭仰盯着那颗多余的药发了会呆,没有再接水,直接将苦涩的药片干咽下去。
干咽药片很难,庭仰好不容易把药片咽了下去,却被苦涩的味道激得反胃,趴在垃圾桶上干呕了几下。
为了不把刚才吃下的药吐出来,庭仰仰起头,捂着嘴屏住呼吸。
等胃部翻涌的感觉渐渐消失后,庭仰慢慢跪在地上,瘦削的手腕握住病床的铁栏杆,头抵在手背上,很久都不动一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身体在细微的颤抖,压抑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慢慢的,病房里响起了压抑的哭声,正在哭泣的人似乎也在害怕什么,连哭都不敢肆意。
只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了,才放纵自己短暂地发泄一下情绪。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的难过。
大概是因为剩下的最后一颗药是所有药里最苦的,又或者今天早上,他发现花瓶里最喜欢的那支花有了枯萎的迹象。
大多都只是小事,却让他难过得恨不得痛哭一场。
庭仰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白色瓷砖上溅起了一点海浪,浪花变成海啸,呼啸着淹没躲在视线死角处的祁知序。
祁知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不应该走出去,想了一会,还是没出去。
因为庭仰不敢放肆地哭,就是怕通红的眼眶会让他发现异样。
因为他也害怕看见庭仰苍白的脸上悲伤的神情。
……因为他此刻也压抑着哭声。
祁知序以前总是掩耳盗铃地想着,只要吃了药就会变好,庭仰就不会再自我伤害。
他自私地忽略庭仰越来越消沉的精神,忽略他的嗜睡,精神萎靡,记忆力消退。
忽然之间,他想不起来庭仰上一次敞开心扉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至少在吃了药以后,他从没见庭仰真正开心地笑过。
*
祁知序在病房外待了很久才重新回去。
收拾好表情,再进病房里时,庭仰已经半躺在病床上了。
见祁知序回来,庭仰放下手里的书,露出淡淡的笑。
“你今天回来的有些晚,出什么事了吗?”
祁知序把饭菜放在桌上,挨个拿出来后拆出筷子。
“没事,就是莲姨今天送来的晚,我稍微等了一会。”
“没事就好。”
庭仰下了床,随手把书往桌子上一放。
他看着那些菜,脸上习惯性露出一个笑容,“又是我喜欢的菜,还是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若在以前,祁知序看见庭仰的笑,可能就真觉得他现在是真的高兴了。
“阿仰,你最近好像很喜欢笑。”
庭仰偏过头看了眼窗边的花瓶,避开祁知序的视线。
“生病的人要多笑笑,这样容易痊愈,可以少吃点药。”
换做平时,祁知序肯定要嘲笑他“迷信”,现在却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药苦吗?”
庭仰笑意淡了一瞬,“还好吧,吃惯了也就那样。”
“以后不吃了吧。”祁知序猝然低声道,“要是苦的话,不想坚持,就不坚持吧。”
庭仰眉头皱了一下,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你什么意思?”
祁知序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庭仰确认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后,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庭仰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
“我以为你会劝我再坚持一下的,毕竟,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
“为你付出是我心甘情愿的。”祁知序低下头,“我不能用它来逼你习惯痛苦。”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说了一圈,最后以祁知序失手把筷子掉到地上,证明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庭仰帮祁知序捡起筷子,擦干净后递给他。
“不吃药的话,你觉得我还有可能陪你走到未来吗?”
吃药之前,他无意识的自我伤害,幻觉,冷漠……
如果不是还有祁知序在后面拉着,庭仰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祁知序口中的“不坚持”,是指不吃药,也是指不再强求他的生死。
——如果真的很难过,不想再活下去了,我不会再强求你为我活下去了。
祁知序显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瞬间握紧了手上的筷子,很不争气地露出难过的表情。
“我不知道……可是,你不能继续吃药了。”祁知序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出一张图片,“这道题是去年物理卷的压轴题,当时全年级就三个人做出来了,你是其中之一……你现在,还解得出这道题吗?”
庭仰扫了一眼题目,楷体字印的清清楚楚,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要拿起笔写下什么,可是滞顿的思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刚开了个头,就再也写不出任何数字了。
祁知序将一切尽收眼底,“药物的副作用,你早就发现了,对吗?”
“考上人大是你的梦想,我却差点毁了你的梦想。”
庭仰表情很平静。
事实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是有波动的,可是药物抑制了他的情绪,心里的波澜反馈到脸上也不过是皱眉或者抿唇。
庭仰抬手擦掉祁知序的眼泪。
“公主,你现在好爱哭。”
祁知序声音很抖。
“我想不到两全的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考上人大的确是我的梦想。”庭仰收回手,“但是,和你有一个未来也是我的梦想。”
祁知序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哭腔,他伸手抓住庭仰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半截浮木。
庭仰主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祁知序身边,任由祁知序抱着自己哭。
“我今天开始就不吃药了,你要看好我,我不想让你伤心。”
祁知序点点头,“你不要故意伤害自己,其他时候我会看好你的。”
庭仰摸了摸祁知序的脑袋,“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和我说,我们好聚……”
“不会累的。”祁知序打断他,“你不要说这些。”
“好,我不说。”庭仰很顺从也很温柔,“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不用告诉我,只要你不理我了,我就知道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
少年的承诺最真挚也最大胆。
面对那些最坏的猜想时,他们总能信心满满地反驳,认为无论如何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
庭仰停药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什么变化。
祁知序没有掉以轻心,依然草木皆兵。
庭仰调侃他,好像时刻防着杀手袭击的保镖。
祁知序对此表示抗议,觉得自己至少是保护妻子安危的丈夫。
庭仰很困,没有反驳他。
于是祁知序凑上去问:“你同意啦,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名分啊?”
庭仰迷迷糊糊里,循着潜意识回答:“等我能给你一段健康的爱的时候。”
祁知序这一次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看着庭仰的睡颜,轻声道了句“晚安”。
接下来就是不断重复的日常,其实庭仰身上的伤早就好了,手上的口子也好得七七八八。
只是祁知序担心庭仰回到那个房子会想起不好的回忆,死活不同意庭仰出院。
“学校我帮你请了半学期假,你不用担心,你现在要不然继续住单人病房,要不然就和我回家。”
这是祁知序的原话,单看这句话的确很豪横,如果当事人不是心虚地结结巴巴说出来的,那就更好了。
庭仰没有吵着闹着非要出院——单人病房价格不菲且有很多空房,钱是祁知序交的,他自然没资格多说什么。
只是很可惜,这颇为温馨的日子显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某天半夜,祁知序听见庭仰起床到卫生间的声音。
等了一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又叫了两声庭仰的名字,里面还是没反应,他果断地推开门进去。
冷白色的灯光一向显得人脸气色不好,这就让倒在地上的庭仰的脸更加苍白。
庭仰手指痉挛一般有些抽搐,手掌死死按在肚子的一块地方,冷汗昭示着他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嘴唇也因为牙齿的无意识撕咬渗出血珠。
祁知序一开始以为是被碎瓷片划伤的伤口,后来掰开庭仰的手一看,才发现他捂着的是一道成年旧伤。
伤口很长,狰狞的疤痕让人不难推测出当时的危险性。
祁知序掐着庭仰的下颌骨,不让他继续咬自己的嘴唇。
怕庭仰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他又将自己的食指曲起,抵在他的牙关上。
“咬吧。”
可被魇住的庭仰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刚刚恨不得咬烂自己的嘴唇,现在却不肯咬一下祁知序的手指。
庭仰口中溢出无意识的话语,模模糊糊,像从远方被风吹来一般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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