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一排排椅子,走到廊道。有个暗影藏在廊道,走近看,是康康。她靠在墙上,愤怒地瞪着丘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丘平想要说话,可嘴唇开启,才发现他所有话都说完了。他难过地别过头,继续往前走。
康康的目光让他心碎。听着自己麻木的脚步声,丘平想,这几天净是在发火了,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只是不停地在排解愤怒,不停地——而且都是在自己爱的人身上。
雷狗和嘎乐的话都没错。他非常想离开,无处不在的封锁线,朝不保夕的变化,让他极其疲惫,让他对未来毫无期盼。他走不了,即因为雷狗,也因为圣母院。如今这形势不也正好成全了他吗?圣母院换了主人,嘎乐准备给他铺路,一切顺理成章。原来大家都倒霉,只有他得益。
丘平只想哭。
他的泪水真流下来了,蜷缩在墙边,他用手臂和腿包裹着自己,希望能稍微抵御外面的伤害。而谁在伤害他?他发现大家是爱他的,他们都在保护他,希望他过得好。樊丘平你在做什么呢,惩罚嘎乐,痛斥雷狗,在村子里打砸骂,就是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内心。
他想走,很想。这他妈狗地方,狗年代,他一刻都待不了了!
丘平浑浑噩噩地走到村子。天黑下来了,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他检查过小屋里有足够的棉被和食物,嘎乐在里面死不了,等明天再去把他放出来。
现在只有一件事是迫切的,他要去见大姨。嘎乐叫他去看心理医生,先别说他一周没做核酸,在市里寸步难行,而且医生管个鸟用,目前这境况,人类是解决不了了,还是得靠鬼神。
走到大姨的院儿里,一桌老小停下筷子,疑惑地看着他。丘平挤出一张笑脸,乖巧道:“师父,吃饭呢?”大姨生气他损坏神坛,翻着白眼道:“咋啦?”
“师父,我撞煞了!你看我是不是印堂发黑,双目无神?”
大姨吃了一惊,仔细看,丘平果然颓废如丧尸。难怪前几天干出这大逆不道的事。她走近丘平,关心道:“你脸色是不大好,还有哪里不舒服?”
“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丘平发自内心道:“我觉得做什么都不对,看谁都生气,总之……总之我没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中邪了,我是不是冒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到今天这地步?”
大姨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扶了扶眼镜,胸有成竹道:“跟我来!”
这是丘平第一次踏足大姨的驱邪室,一个四五平米的小屋,地上放着四个蒲团,神坛上供着几个娘娘。大姨点燃了檀香,嘴里念了几句祷词,让丘平坐在蒲团上。
大姨把腿盘好,慢悠悠道:“你啊,说是我徒弟,打心眼里就不信这些。”
丘平垂下脑袋:“我打小受的共产主义教育,当然不信鬼神,大姨,我一凡夫俗子,您别跟我计较。”
“贫嘴贫舌。先说好了,你要不信大姨,我做啥事都没用,你信呢,我们继续。”
“我信!”丘平用坚定的口吻道,“大姨您做法吧。”
“你得先告诉我,你觉得自己触犯了个啥?”
“四面佛。”
“是去泰国拜拜的那个吗?咱中国哪里有四面佛。”
“有……在我的大学里。”丘平不确定地回答——是了,他怎么从没想过,一个共产主义国家的大学里,怎么会有四面佛?这可太荒谬了。
“那就不是真的,是幻觉,是那些东西弄出来迷住你的。”
“不是真的,没有四面佛?”丘平被这个念头惊住了,难道他所经历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那些东西”戏弄他的把戏?“大姨,四面佛的样子、触感,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坐在四面佛的脚上抽烟,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丘平的目光犹豫迷茫,过去的记忆如水上的倒影,一晃荡就走形。他想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今天的境地?他尽责工作,对爱人真心实意,爱护动物,如实纳税,拥护男女同酬和垃圾分类;他对谁都无害,为什么要经受这些呢?他找不出苦难的源头。
搜尽记忆,唯一有可能冒犯的,就是那一晚的四面佛。他神秘兮兮道:“大姨,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是我,我在别人的身体里。”
大姨眉毛一抬:“咋搞的?”
“这事,我知道很离谱,但我发誓我没说谎。我跟我的朋友换了身体,现在他是我,我是他。”
没想到大姨并不觉得离谱,立马就接受了这个设定:“这可不就是撞煞了!这种煞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一年总得有七八起。”
“这么多吗?”
“可不吗,你要大姨干啥呢?”
“我……”丘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想的只是脱离困境,又不能拿枪去跟那些祸国殃民的人拼命,只能寄望于大姨的神通。
大姨认真地想了想,“这样吧,你得罪了四面佛,那就去道个歉。”
“有道理,要怎么做呢?”丘平想到,现在大学都封着呢,要进去可难了,“我在这儿烧柱香行不?”
“哪能那么简单。你怎么得罪神灵的,就怎么去道歉。四面佛是虚的,那件事也是虚的,那好办!虚的地方,随时可以去,大姨送你一程。”
丘平似懂非懂,“现在就去吗?”
大姨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铜绿的香炉,在上面插了一根Y字形的的怪香。尽管声量很低,她的话丘平听得一清二楚,“这香有两个头,等会儿啊,咱俩一人一边,同时点着它。你记住了,两头香会慢慢烧到中间,在烧到这个分叉之前,你得回来。”
“我咋知道它什么时候烧到分叉?”
“火烧屁股你能不知道吗?”大姨说着,就擦亮火柴,凑近香的一头。“您等等!”丘平手忙脚乱地学着她,火焰燃起,离香头越来越近。
丘平凝视着两个火,恍惚间感到这一头点火的是他,另一头也是他。猛然抬头,他看到了自己。
镜子里,他摸了摸脸,触感温暖柔软。随即这张脸露出惊骇的神色,丘平直起身,举目四望。他发现自己身在崭新的奥迪旁边,黑漆漆的山丘伫立在眼前,犹如一只拦路的怪兽。
举头看,那是2017年的月亮。
他失了魂一样走向山丘,蜿蜒昏暗的路散落着小石子,每次踩到石头,丘平都要低头看一眼自己完好的两只脚。这是真的,他想,脚踏实地的感觉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向上爬,不用七八分钟,就会看到一棵挂满纸条的柏树,大学的死宅在这里供奉着全校最美的女生;再往上,一个弯道后,便耸立着那尊阴森恐怖的佛像。
斑驳破损的四面佛关照四方,没人知道它为什么在这里,是谁人建造的,没人怀疑过,四面佛或许根本不存在,它是个集体幻觉,迷惑着所有大学生。一面向上爬,丘平一面想,没人会把四面佛当回事,但它长在了大家的记忆里,成了背景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暗影。即使毕业了很多年,甚至连当时暗恋的男女生都忘记了,它的影子依然嵌在那里。
丘平看到四面佛了。风雨磨蚀的脸,分不清哪佛是哪佛,底盘有无数手贱者的涂鸦,黑暗中斑驳色块像是菩萨破碎的衣料。来到这里,丘平又迷惑了,这怎么可能是幻觉呢?庞然大物,质感清晰。而且四面佛边上站着雷狗。雷狗拿着唢呐,不耐烦地频频看表。
丘平别过脸去,眼眶润湿。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嘎乐正在实验室里等着他。他们在十几分钟前通过电话,当时丘平正驶入校门,嘎乐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南门新疆馆的土豆丝拌面。或许嘎乐开始有中毒的症状了,丘平看一眼山顶的亮光,心想,现在还来得及,通知嘎乐,让他马上离开实验室。那天要不是他犹豫不决,跟雷狗在四面佛前聊了那么长时间,嘎乐就不会昏迷,也不会有之后的爆炸惨剧。
对啊,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四面佛给他的一次机会。他可以把嘎乐拉出实验室,戴上苹果里的戒指,亲亲他的嘴,答应跟他去美国。他们会牵着手去吃土豆丝拌面,而雷狗……雷狗也赶得及去教课。
这有什么不好的?这实在太好了!丘平看着四面佛边上的身影,眼泪流了出来。这之后的操蛋事全都不会发生,没有医院疼得要命的治疗,没有断腿和毁容,圣母院会继续孤零零地伫立湖边,永不会被开封。
而雷狗也不会爱上他。
都不做数了,他们经历过的挣扎纠结,在爱的错齿和欲断难断中确认的情感归属;努力建造的家园,相依为命的乌托邦,一切一切都会在怪香的另一头燃烧殆尽。
雷狗看到他了,但没有打招呼。他一定在想着怎样隐藏自己,毕竟要充当求婚的气氛组,给丘平一惊喜。丘平转过身,继续往山顶爬。拐了弯,他给嘎乐打电话。
嘎乐:“到了吗?来实验室等我下班。”
丘平笑着道:“别呆在实验室里了,出来放放风。”
“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出来看看吧,今晚的月亮好看。”
“……好,我在走廊等你,你快点。”
丘平挂了电话,返回四面佛。他放轻脚步,悄悄从佛像后面靠近雷狗。这后背让丘平眷恋不已,他抱住雷狗,在他耳边吹一口气。
第97章 眼前人
雷狗吓了一大跳!他抬手击向偷袭者,丘平已经蹲下来,阴森森道:“我好想你啊大帅哥,留下来陪我打两圈麻将呗。”
“樊丘平!”雷狗把他拎起来,没好气地看着他。丘平嘻嘻笑,却流出了眼泪。雷狗惊愕地抱着他的肩道:“怎么了你?”
丘平摇摇头,过了会儿才说:“嘎乐今天要跟我求婚吗?”
“嗯,你早知道了。快上去吧,他等了你很久。”
“我纠结。”
雷狗不耐烦道:“那就别结了,两男的又不能领证,搞那么多花活儿有什么用。你痛快点,我带课要迟到了。”
丘平坐在佛像的脚上,凉风扑脸,月光照出两个人的影子,老长老长的,在地上重叠。丘平微笑:“给我意见嘛。雷子,我眼前有两条路,一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前程不明,房子车子工作全都打水漂。另一条是做回樊丘平,以前所有,全当一场梦。”
雷狗蹲在他跟前,眉头微皱:“你对嘎乐不是真心的吗?”
“真心。”
“房子车子,跟感情有什么关系?你要考虑的,不是你喜不喜欢他?”
“喜欢不能补偿所有的东西。”
“不对,这根本是两码事。在意不在意,这里说了算,”雷狗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胸膛。丘平的心一阵酥麻,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他还是问:“雷子,你选了跟你喜欢的人一起,两个人费尽心力克服所有困难,结果越过越糟糕……你还会觉得,值得吗?”
雷狗沉默。丘平酸苦一笑:“连你也觉得不值得,你为我牺牲了那么多,结果一无所获。”
雷狗笑道:“你在说什么呢?如果我要跟谁在一起,怎么会想两个人越过越糟糕?一个人要好好过,两个人也一样,有事儿解决事儿,哪儿坏了修理哪儿。我小时候在一个很破的废屋里长大,也没觉得不行,没什么事是十全十美,抓住一些,就要扔掉一些,不可能什么好处都占了。”
丘平记得,上一回在四面佛跟前,雷狗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只烦雷狗给他灌鸡汤。而此刻,圣母院相处的一件件小事,杂乱地在脑子里闪现,那些破烂和缝补,一顿顿饭,迎来送往,冬泳野摘——劳累而踏实的日子。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人,在圣母院里落了脚,不是为了什么宏图大业,就真因为没别的地儿收容而已。
雷狗这么说,就这么做了,他本就是个平凡、甚至平庸的人,但他可知道自己撑起了多少破损的人生?
封禁的澡堂内,灯火通明,甚至浴池都开着,快痊愈的大叔大妈们,搭着毛巾,扯着闲篇儿走去泡澡。他们是过了鬼门关的人,口罩啥的早扔垃圾桶里了。都在说:“这可咋办,不能让雷家小子一个人担责吧。戬彀好样的,咱得保住澡堂,保住咱村的孩子。”“咋保啊?我看你们一个个就是嘴里痛快痛快,都帮不上忙。”
雷狗给聋婆量了体温,只见老妇人脸颊凹陷、眼角黏糊糊,受了不少罪,所幸的是病情在好转。被检举后,澡堂的压力反而得到释放,发烧不退的都送去了医院,留在这儿的要不是轻症,就是在康复中。雷狗看着一个个乡亲从病床起来,感到很是欣慰。
他去厨房取水,被小武截住了。小武唤道:“彀哥。”
雷狗冷淡地应了一声。小武眼框湿湿的,“是我做得过分了……我不想进局子,澡堂也不是我的主意。对不起彀哥,他们要逮你的话,我会跟你一起的,我不做缩头乌龟!”
“别傻了,你就当自己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不能你一个人受着。你要进去了,我以后都睡不好觉。”
“我不是为你,刚好我在这个位置上可以顶一下,我就顶一下,跟你没有关系。”
“啊?”小武睁着一双水亮亮的眼睛,像一只小鼠。雷狗心软了,他不是不气小武脑子糊涂,可这小子脑子糊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为什么会接收他呢?雷狗想,对了,因为小武撞煞,老是看见小人,他认为小武有个事儿忙着会好点儿。另外,他们是儿时玩伴啊,在一些事情上丘平是城里人的视角,常常在上空检视他们、给他们下结论,而小武才是跟他一头的。
雷狗顽心忽起,跟小武开玩笑道:“你家小人从脚下跑了。”
小武一惊:“小人跑哪儿了?”
雷狗指着走廊尽头的窗,“跑出去了,你没看见吗?外边儿有什么勾着他。”
小武疑惑地走向窗,一边道:“哪儿呢,哪儿呢,我咋没看见。”
雷狗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小武走到窗前,街灯潦草地照着的街道上,一个小小的东西在快速移动。他看不清是什么,戴着绿帽子的小人,还是一只不知该去哪儿的花鼠?他分辨不出。一行眼泪流下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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