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走之前,落到他唇上的视线,像头饿虎,下一秒就要咬住目标;又像海豚,用湿乎乎的宽吻一贴即走。
可是对方反应那么大,毫不犹豫赶他出门。
认识这么久,连最开始交锋较劲时,姚江也没这么不客气。
历中行稍一冷却,疲惫就席卷而来。
他在姚江家门外坐了好几个小时,灯一直没开,他以为人没回来。心绪纷乱,踌躇不前,也没去敲门。最后不抱希望地发了条消息想问问,看到显示的时间才发现已经太晚,说不定人已经睡了,他不该打扰。
于是,就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门居然就这样开了。
那一瞬间,历中行以为对方会某种读心的魔法。
他开车回家,烧水,冲一包速溶咖啡,洗了个脸,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打开邮箱给几位没有回音的领队写信。
“……上世纪八十年代,苏秉琦先生提出区系类型理论,表示相对世界其他几大历史文化系统而言,中国文化本地起源,自成一系;在本地起源的过程中,又是多区系、多经济类型的。各区系文化源流既相对稳定又相互交错,形成网状系统,通过作用、聚变、裂变,趋于融合,殊途同归,从源头的涓涓细流,先汇集为大江大河,然后百川汇海……可以说,中国文化、文明的多源论所要回答的,是把十几亿人民团聚到一起的基础结构及历史依据。”
“当代考古在各学科领域不断细分融合,‘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华文明探源研究’等重大项目可见其成果,今日我国的考古事业,也再不是建国初期人才极度匮乏,一人扛鼎、包揽千年的局面。一座大型遗址的发掘,往往以年为单位……”
“六大文化区纵贯南北,穷此一生不可尽躬,我们为着相同的目标,扎根在田野一线。黎永济和历中行,都只是田野间的一个脚印,又何必为一个脚印,厌弃眼前如许美景?我不敢妄言旧事,只是数据不似王陵,您大可以放心。”
“……顺颂夏祺,盼复为荷。”
咖啡只喝了一口,嫌烫,这一放就放到了结语之后,已经凉透,也不必再喝了。历中行把它倒进盥洗池,冲一冲杯子,关电脑,洗漱,上床睡觉。
他用语谦恭,其实是效曹沫劫桓公,“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图之”,把他们介意老师的事挑明了说,料定几位队长不欲落个因私害公、“弃信于诸侯”的口实。
实属败将之勇力。
历中行对着昏暗的天花板,明明胜券在握,却如荆轲三刺不中,心中泄了股劲儿。
那些都是他的同行,本应勠力同心、肝胆相照,却全都不如姚江一个外行清楚他的为人。
姚江知道他不愿受制于人,无论是做棋子还是亲自对弈,无论输赢。
他说,不怪他。
历中行抬起手背贴住嘴唇,闭上眼——他明天会来取车吧?
第47章 47 斗法
47
第二天姚江居然没来。
历中行沉住气,该干嘛干嘛,当那辆硕大的黑车不存在。李茹来问昨天出了什么事,他面不改色把老师推出来挡枪:“看你师公去了。”
李茹眨巴眼睛,不明白去看黎老师为什么乱成那样:“师公情况还好吗?”
历中行说:“嗯,还好。”
倒是卫昌,在事情处理完后第一时间来电,为之前对他有所保留致歉。历中行跟他没什么交情可言,对其行事没什么期望,也就谈不上失望。回过头捋一遍,他不在河梁体制内,此事不向他交底也属常情,历中行一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临到姚江头上,却风度尽失,分寸全无,很是自嗟自叹。
他没和卫昌纠结这个问题,单刀直入说想了解一下解决方案和目前进度,于是得知,此前作物病害的赔偿谈不拢,是因为没有适用这种情况的惠农政策。没条没款,局里无法凭空从规则外拿钱给人家。
姚江出面,先挽回了市局不作为导致的舆论上的弱势。此外,他去国八年,行内根基尚在,商场人脉益广,牵线搭桥,和第三方的总估师谈妥,在允许范围内尽量提高青苗估值,以附着物和青苗补偿的名义进行合理赔付。
征地后少数青壮年的就业问题,已与新梁相邻的工业园达成合作,愿意入厂的届时先进行培训,而后可以吸纳。留守的老人,后续落实补助和生活保障。这是由卫昌斡旋。
历中行咋舌,又刷新了一遍对姚江的认知。要想得到那笔赔偿,必先同意征地,一石二鸟,直击要害,典型的身段软、手段硬。
腕上风雷动,何须附耳听。历中行想起和对方的一年之约——到时候如果要和这狐狸斗法,自己输赢几何?
理智告诉他,此人不宜为敌。
可是,感觉上,他好像不怕他。
从头到尾,姚江都跟他好好说话。他没见识过那些手段的根本原因在于,姚江从没拿来对付过他。
历中行半是高兴半是忧心地叹了口气。他也发现自己近来叹气的频率直线上升。
那边厢卫昌还没挂断,宽慰他道,这条线一修,河梁就有了十字形铁路网,对文化和旅游业也是重大利好,并且涉及宅基地不多,这几天已经开始拆迁,除了这次的事,进展都还算顺利。
历中行笑笑,又应付了几句才挂。
转天,到了傍晚,姚江还是没来。
历中行自暴自弃,给人发消息:姚总,你的车被偷走了。
——还不来看看?
姚江回:历教授帮我找一下?
——不会的,有你看着我放心。
行:……
行:我怎么找?
姚江擤了擤鼻子,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单手打字,冲屏幕笑:感冒居家办公,所以没去取车。还得停两天,历队让停吗?
那马路又不是考古队的地盘。历中行嘴角一撇,低头打字。
行:我管不着啊。
唇角的弧趁大脑没发现,自己弹回来。
姚江又抽了张纸巾,轻捏鼻子。输入半天,只觉得痒,症结却不是鼻腔,那几行字变成蚂蚁排着队爬进他的胸腹和骨头缝儿。
终于放弃回他。搁下手机才想起那边小祁还在等回复,重新拿起来,按住发了条语音:“你先缓缓,等我回公司了再去洛安。”
平翘舌音都没了。
姚江揉鼻梁,算还有几天能好。一回忆,发现自己感冒案例太少,更不用提夏天里自作自受的这种,完全无可参考。
历中行的消息接着进来:感冒严重吗,风寒还是病毒?
姚江:着凉了。不严重。
他没细说。无论是在客厅地毯上睡着,还是冲凉给那玩意儿降温,都跟对方脱不开关系。此刻心情复杂,愧怍占了大头。他的欲望太过昭彰,为了遮掩一二,恶人先告状把人撵走,不知又让对方怎样一番忐忑辗转。
自省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
哪有脸面对这样的关心。
历中行却不放弃:吃药没有?
姚江无奈:中行,我不是小孩子了。
对面没了动静。
姚江怕他多想,又去了一条:没事,放心。
李茹小声说:“老师,你谈恋爱了?”
历中行摸了下耳朵,温度正常:“没有。”收起手机,补上一句,“你师公想出去转转,明天周日,你能盯着进度吗?”
李茹全当他要去约会,自然义不容辞:“可以!”
哪知这不是借口,黎永济确实提了想出门,在医院闷得慌,还想回家住两天。
历中行狐疑地打量她两眼,只收获了更加坚定不移的眼神,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晚上,姚江知会了一下姚淮小祁要去洛安交接的事。
“上次跟你来的Abel,吴东云就这样甩了人走了?”姚淮问,“他有没有找你?”
“还没回公司。”姚江说,“你不用操心。”
这下姚淮听出来他的鼻音:“怎么感冒了?”
姚江一条腿落地,半坐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眼里映着外头璀璨纵横的灯带,没正面回答,“姚淮,如果我喜欢上男人,你能接受吗?”
“你跟男的在一起了?”
“没有。”他说,“你一点都不意外?”
“上学的时候你不是总来我学校嘛,有喜欢同性的男同学跟我问你。我说你交的都是女朋友……这么一看,是挺突然。”姚淮笑着,“是有人在追你吗?”
“不,”姚江顿了顿,说,“是我喜欢人家。”
“完了,谁啊?谁勾得我哥提前给我报备?还没追到就想先搞定相依为命的妹妹,这么认真啊。”姚淮淡定极了,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
她之前老觉得姚江谈恋爱不够挑剔不够讲究,虽然也不经常换,但谈一两年她都见不着嫂子人影,直至发现最后这个情人,更怀疑哥哥这些年被资本世界腐蚀得抛弃了朴素的婚恋观。能来个人治治,挺好。
结果姚江又不说了,翻篇道,“上次吃饭,任总说Baron要来。”
“吴的爸爸?”
“嗯,他约我见面。”
第48章 48 祛魅
48
两只小土狗长得很快,圆乎乎的身形开始“抽条”,初显矫捷,历中行拍了几段视频准备拿给黎永济解闷儿,自己看了一遍,轻轻笑,先发给了姚江。
姚江回得比视频时长快:保存了。
一看就是没播放。
历中行没说什么,把折叠轮椅放进后备箱,发车去市医院接黎永济。
护工老刘已经帮忙提前收拾好随身用品,历中行一到,把老师抱到轮椅上坐好,跟老刘道过谢,胳膊挂上帆布包,推着老师出发。
黎永济要等他,没吃早饭,两人先找到一家门面宽敞的早餐店坐下来,要了一屉小笼包,一笼烧麦,添两块枣泥发糕。历中行把轮椅推到桌前,拨下刹,去调辣椒醋来。
周日,店里很热闹,门口的蒸笼热气腾腾,轮椅不方便,他们占了个四人桌,也没人多看两眼。
黎永济乐呵呵地看着他吃第一口枣泥发糕,问怎么样。
“甜了。”历中行咧嘴,但也不挑,三下五除二把这块干掉。
“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儿,甜食不甜干嘛?”黎永济夹了个包子去蘸辣椒。
爷俩什么都不挑,只这一口有单独的偏好。油辣椒调成“半干碟”,要辣椒多过醋,醋多过油,呈泥状最得心意。但他们都不是麻烦讲究的人,有外人时一律将就,这世上,只有爷俩知道彼此这小小的习惯。
半边包子裹上辣椒泥,小碟里就凹下去一块。一个小笼包下肚,黎永济自胸中溢出一声喟叹,抬眼发现历中行举着筷子在捣鼓手机,“这有什么好拍的?”包子烧麦又不稀奇。
历中行笑着不作声,心完全不在桌上。
刚刚姚江突然发来一条:很可爱。
他脑子绕了个弯儿才反应过来这是看完小狗视频的评价。
估计刚收到时在忙,还是回了,存了,现在看了才评价。明明是个乏善可陈、像极了敷衍的词,却隔了这么久郑重其事发过来。
凡事有交代,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这种靠谱的人不算少,但贯彻至日常闲聊的绝不多。
历中行被戳得不知道回什么,又不舍得把这条撂那儿,就随手拍了早餐。
姚江:这么多?
行:和老师在一起。
姚江:嗯,好。
历中行一愣,感觉怪怪的……“好”什么?他没在征求姚总同意好不好?
他眉毛拧起来,不晓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黎永济看不下去,拿筷尖敲敲碟子,“再不吃没了!”
历中行心虚,不再琢磨,揣好手机开吃。黎永济已经差不多饱了,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念叨他,“吃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填饱肚子,历中行带老师去圻河边散步,讲了讲最近的工作进度。
提到那枚龙纹陶盖残片时和水稻占比数据,黎永济说,“二里头的高等级墓葬标志就是龙,你之前说新梁比二里头还要稍早,是吗?”
“对。龙作为一种综合想象的动物,蛇形,水生,很可能来源于古人滨水的生活环境,这也和水稻的地位不谋而合。我怀疑龙山文化时期,河梁乃至中原地区的气候、环境和现在有很大区别。”
“现在环境考古有什么技术可以核实?”
“我们在做孢粉组合、氧碳同位素、化学组分这些古气候代用指标的分析了。”
黎永济点点头,现在他在专业领域基本无法再给历中行什么指导,时代进步得太快,已将他远远抛下。历中行又是新生代的佼佼者,考古学四个主要就业方向,一是田野,二科技,三文物,四博物馆,他选择了田野一线,但除了博物馆涉猎不多,其他方向亦不在话下。
得益于近年的治理,圻河河梁段的水文状况愈佳,此时泥沙沉积,上层泛着碧绿色,黎永济虚眯双眼,看见一片雾蒙蒙的绿闪动着绮丽的光点,河风带着熟悉的气息,藻类的,水生动物的,以及生硬的石和黏稠的沙。
老人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怅然的浊气。
忽然,他听见身后推着他缓缓前进的历中行也惘然一叹,似有不决。
黎永济不催,等到历中行修饰好措辞,慢慢说:“老师,我最近跟一个朋友吵架了。”
“金猊?还是那个……小狐狸?”近来历中行说得多,一口一个姚总,黎永济就没记住名字,印象里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人时的说法。
历中行呛了一下,抓抓头发,半是好笑半是不好意思:“什么小狐狸……”
“不容易。”黎永济说。
“嗯?”他不知老师指的什么。
“现在这个年纪,交了一个能吵架的朋友,还是你主动吵,不容易啊。”黎永济感慨,“中行,你和气,脾气好,其实只是不在乎别人,只要不触及原则,什么都能容忍……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君子和而不同,可不是说毫无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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