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蒂已经种下,自己再去找赵局,不会像一开始那样顺利了。
他冲了会儿热水,等身体回暖,小腿的肌肉完全松弛下来。拿浴巾擦干身体,裹在腰上,把脱下来的衣服拧干,给金猊发消息,准备借不到就穿湿的回去算了。
郭金猊:等着!!!
历中行看着这三个感叹号,有些奇怪,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再一听,刚刚外面还很热闹,现在竟完全销声匿迹。
这没道理,当事人路过,他们闭嘴是正常的,但没理由一下子都退避三舍吧?
又等了几分钟,他给她发:算了,咱们走吧。
这时,浴室的门被匀速地敲了三下。
他以为是郭金猊,打开门缝接衣服,结果发现是一双男人的手,托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崭新衣裤。
对方见他迟疑,问,“您是历教授吗?”
历中行应了一声,对方问完也没多话,只把衣服交给他就转身离开。他穿好衣服,拉开门去找郭金猊,外面还真是一个人都没了。经过走廊来到外间,就见郭金猊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位老人交谈。他们身旁站着赵局。
历中行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赵局回来了,而是看到他浑身滴水,除了头脸是干的,和刚刚的自己狼狈得如出一辙。
赵局一看到他收拾妥当的样子,仿佛松了口气,迎上来握了下他的手,“中行,你们先聊,高铁的事情,过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完,他回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摆摆手,赵局便沿着历中行走来的方向去浴室。当晚回程的路上,郭金猊十分自豪地告诉他,自己在别墅门口撞见询问历中行去向的一行人,赵局还在旁陪同,她不畏强权,把来龙去脉告知为首的老者,对方面色一沉,赵局当即主动要下到池里去捞剩下的戒盒——可惜磨磨蹭蹭爬到梯子最下面还露着头,就被叫了上去……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后话了。
此刻,历中行已经明白沙发上这位是谁。
他的最后一张牌,自己找上门了。
“葛老,谢谢您的衣服。”他走过去,对他欠了欠身,坐到两人之外的单人沙发上。
葛孚看上去十分瘦弱,银发稀疏,但衣冠整齐、目力矍铄,就这么静静看了他几秒钟,长长地喟叹一声:“小历啊,我上次见你,你才五岁,就这么一点点……”他抬手在膝前比了个高度,“那天,临着中秋节放假,我顺路跟老黎一块儿到幼儿园接你……我还给你带了一个月饼,你记不记得?”
历中行不记得。
他甚至不记得见过他。
葛孚撂下手,按着大腿,“多少年咯……我们都要死了,老黎才给我打一个电话。”
原来是这样。
他没想到,老师会主动给葛孚打电话。
黎永济在病房看见姚江的第二天上午,历中行回到医院,跟老师讲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和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讲到他的爱人。
黎永济没有对他们的感情发表意见,只给了姚江十六个字的评语——
上善若水,君子不器。随物化形,不减其诚。
他说:“去吧。实在不行,去找找葛孚。他欠我的,让他还给你,免得带进土里,走不安生。”
“葛老不是应该早就退了么?”历中行问。
“卫家那个……三番两次来看我,为了什么?不就是看我、和他还有没有联系,能不能从我这里……重新搭上线。”黎永济说一句歇一会儿,“他的想法,适合放现在……家里的小辈,生对了时候,正发光发热哪。”
历中行点了头,但黎永济太了解他了。他不会愿意代老师受这份情。时隔二十五年,黎永济第一次主动联系了葛孚。
“小历,老黎既然托我,我绝没有推辞的道理,但这高铁啊,我不懂。小赵说搞技术的觉得那里有水,不适合建站,这怎么说?”葛孚问他。
“河梁已经联系好了地勘专家组,一周内如果能得到许可,随时启程,我们可以用报告证明这道阻力并不存在。”历中行坐直身子,握紧手机。他和严廉的百元赌约,今日变成了百亿工程的转折点。
葛孚的目光穿过他的眼睛,遥遥落在他身后,“怎么不让你姓黎呢……”
“……比亲生的更像亲生的孩子。”他喃喃。
像啊,真像。像他弄丢的老友,像曾经的他们。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官冗从,落尘笼,自君别后,明月照孤蓬。
“算了。”老人又笑了笑。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他缓缓站起来,向眼前这个年轻人伸出手。
历中行起身与他交握。
“我等你的好消息。”他说。
第104章 104 返程
104
河梁东站进入重启定测的程序,历中行才知道仍在竭力动作的不止河梁一市。南部延长线在争,俞西通道也在争,项目预可研持续了六年,沿线的地方政府就较劲了六年,像河梁这样被省长在最后关头放弃的,还是仅此一例。
历中行毕竟是外行,严廉动身的同时,俞省的老书记和河梁铁路局也派出分管干部与他接洽。本想就此交接,但后续还有多方磋商,站点规模、出资比例等具体方案落定前,许多枝节需要坚守斡旋,他暂时被留下来,充当底线上的定海神针。
严廉刚落脚,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问姚总来工地吗?既然你不回来,要不我去撩一下,帮你考验考验。
历中行眼皮一跳,提醒他别找抽。对方惊讶:他还动手啊?
历:是我会。
严:真不客气欸……我可正在帮你的忙。
历:谢谢你。一码归一码。
严博士此人嘴欠归嘴欠,做起事来还是靠谱的。定测报告出炉,公示方案能否变动,国铁内部又产生了争议,最终不肯自扇巴掌,决议呼南主线不作更改,而将俞西通道的起点站放在河梁,留待后续公布。
历中行发挥完自己的作用,跟葛孚简短地见了一面,道谢,然后讲了讲老师的近况,葛孚只是点头,并未多说,他没有立场对黎永济如今的境遇提什么看法。这一面见完,已是十月十八号晚上,葛孚让司机送历中行回住处。从葛宅门口到院外的短短一段路,丹桂暗香浮动,铺方砖的地坪走上去仿佛北京的老城墙,历中行半途回首,淡黄的灯光透过窗帘,映在上个春节贴的红色圆形窗花上,一枚镂空的月亮。
生老病死,只是月下平常事。
他忽然非常、非常思念姚江。
在车上不方便,准备回去给人打电话,但还没等下车,手机先振动起来。历中行看到名字,心头一晃,舍不得等了,抬手划接听键。
“聊完了吗?”姚江知道他今晚的行程。对面背景音有些杂,似乎有断续的歌声。
“刚聊完。”历中行问,“你在干什么?”
问完就后悔。这也太像查岗了,还显得智商不高。哪个心虚的会主动给家里那位打电话?
姚江自然也想到了,笑声挠了一下他的耳窝:“请年轻人吃饭,吃完了,现在他们在唱歌。”又道,“有个好消息。”
“什么?”
听筒里两声轻响,姚江用指节磕了磕手机的金属边缘。无端想起性事中这人向他讨甜头时,总会将手掌暂停在腰际或更隐秘的地方,用指腹蹭磨两下。历中行的目光游到后视镜又折回来。
“想你。”他压着音量说。
姚江似乎叹了声,“太久了……没想到你要去将近一个月。”
历中行一下子笑了:“以后我去别的地方出差,一下地就是几个月,那可怎么办?”
高兴地当玩笑话说起,随即意识到,这正是未来不算太远的现实。
他还有很多年要在田野发掘中度过,不准备早早去坐办公室,姚江会等他吗?这对他公平吗?一年几个月见不到面的日子,于人于己都是考验。历中行没法儿不去想,如果不和自己在一起,姚江本可以娶个每天等他回家的温婉妻子。
“M&C和河梁市文物局谈成了一些合作,具体项目会在明晚的发布会上公开。”姚江的好消息暂时转移了他的思绪。
“明天晚上啊……”
“你回来吗?”姚江问。
第五届中华考古论坛二十三号就要在京举办了,日子离得近,历中行说,准备出席后再返程。
“也好,没几天了。”姚江也不想他来回奔波。
他把回去的日子提前跟师母打了招呼,师母说什么都要留他在家里好好吃一顿。
“金猊工作忙,总不在家吃,你来了也没几天肯留下来吃饭,我整天对着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师母把他拉到阳台,慢声道,“小历,我知道,是老郭辜负你,你那么信任他,当时突然赶你走,差点让大家都知道……但是啊,你也要给他个台阶下不是?他就那个倔脾气……”
“您希望我跟郭老师道歉吗?”历中行问。
师母顿了顿。其实,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喜欢同性,她也万万不能接受,但历中行只是老郭的一个学生,她总觉得不必在意那么多。于是,拍拍他的手臂:“你也没错,道什么歉呢……要是不怪他了,就重新叫声老师吧。”
历中行能听出师母的客气,但这点客气也是难能可贵的,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饭桌上,他说,郭老师,这些天谢谢您,我要回去了。
郭恕沉默了一会儿,吃完放筷子之前,跟他说:考古,不要和政治靠太近。
他微微笑起来,诚恳道,记住了。
吃过午饭,历中行坐下午两点的高铁回河梁,郭金猊中午不在家,他给她打了个电话道别,没想到她乐呵呵让他把房间给收拾出来,她请了年假,随后就到,找他玩儿两天,之后等论坛开幕一起回京。
“行啊,你住我家吧,这几天整个家都归你,没人打扰。”
“是没人打扰我,还是怕我打扰你们?”她笑嘻嘻道。
“少贫!”历中行至少让她说中一半,脸热归脸热,还是理直气壮哼了声,“让你和我们一起住,你来吗?”
敌进我退,郭金猊才不上当,狗粮白天吃就够了。
临行前给队员们带了一堆北京特产,填满行李箱后又装了一背包,比起来时轻装简行的潇洒,仿佛家里养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鹰。车程三个小时,五点抵梁,他提前跟小祁打听到了酒店地址,准备给姚江一个惊喜。
天不遂人愿,河梁二桥上发生擦碰事故,堵了四十多分钟,历中行下车拉着箱子直奔行政楼层的签到处。六点开始,时间已过,他踌躇了一会儿,这时候再打姚江电话不知方不方便。
历中行拿出证件给负责接待的姑娘,说自己是文物局的工作人员。
大概是一箱一包两件行李看上去实在不像参会嘉宾,或许还有安全隐患,姑娘在系统中谨慎地核对了一下,保持着礼貌的笑容道:“不好意思,您不在我们的嘉宾名单中。”
试图蒙混过关失败,历中行把证件拿回来,低头刮了一下鼻子,转身准备给大BOSS打电话。
迎面又来了一个迟到的男人,擦肩而过,历中行感觉被打量得稍久了点,皱了皱眉,长脸男人突然回过头来,拍一下他的肩。
“这位我认识,给他个牌牌。”他转过去跟方才拒绝了历中行的姑娘说。
历中行一愣,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任总,你进可以,但是……”这姑娘倒认识任齐平,但M&C和美驰已经随着吴家父子的一场内战分家了,严格来说任齐平现在只是合作伙伴而非自己人,不好为一个外人开后门,万一出什么事问起来,只能是自己背锅。
他这才把眼前的人对号入座,姚江聊工作时提到过任齐平,不过听起来算不上朋友。
“别但是了,你们姚总的人。我帮个忙而已。”任齐平拿到自己的嘉宾证,用边棱敲了下台面,意思是搞快点。
姑娘瞟了历中行一眼,没办法,又拿了一张塑封带挂绳的嘉宾证出来。任齐平递给他,带人进场。
“谢谢,任总知道我?”历中行跟着他穿过铺有静音地毯的走廊,光线暗下来,M&C的Logo灯牌在道旁发光。
“姚总跟你提过我啊?”他回头反问,目光似笑非笑,看得历中行有点奓毛。
任齐平抬肘,点了点自己的手腕,“胆子很大嘛。看不出来啊,这家伙也是个情种。”他自得其乐地笑了两声,“路子还挺偏。”
……原来还是对表太显眼了。历中行心头微汗,面上没露出什么表情。
即将进入主厅,对方慢走两步,想来勾他的肩膀,历中行眼风一扫,空着的左手把那胳膊按住,“有事儿您说话。”
任齐平便作罢,笑意更深,“酒场习气,别见怪,以后有机会一起喝几杯。”
第105章 105 红鸾乍现
105
主持在讲过场词。大屏幕上,以M&C的标志水波蓝为主题色,结合河梁龙山文化典型三齿环状璇玑造型设计成的“时间之轮”正缓缓转动,两人多高的时间之轮下方是俞省文旅厅和M&C的联合署名。上方一排柔和的小聚光灯,均匀地照亮台面。
嘉宾席仅留了最外侧靠墙两过道的天花板射灯,每四座绒罩布软椅之间置一小圆桌,中间数条单人宽的走道通向台前。最末的普通观众席还有零星空位,历中行觑到一个空桌,挑了走道边的位置坐下,任齐平颔首越过他,由外侧通道行至前排就坐。
历中行的视线跟过去,借着台上光亮,扫一遍第一排后脑勺的剪影,凭直觉在靠左侧临近台阶的位置找到了一位。嘴角刚扬起,一晃眼,又觉得和平时不那么像,不禁自我怀疑了两秒,坐直了抻着脖颈细看那位的肩颈、坐姿,随即肯定自己的直觉。
既然是和政府的战略合作发布会,姚江应该需要上台。他等待着,冷不防听见身侧有人压低声音讲电话,往茶歇区方向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捕捉到一个“Yao”的发音。回头一瞥,似乎有点眼熟,想起这人是姚江的新助理小闻。但这时候,通话的对象肯定不会是姚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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