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想明白关窍,不再用手接他招式,闪身让开,脚跟反踢李三后膝。李三闷哼一声,往前顺势扑倒。句羊正要拿住他,李三抓起一捧雪,往句羊脸上使劲挥洒。句羊一时不查,给雪迷住眼睛,暗道:“不好!”李三哈哈冷笑,指甲抓上他手背,划开一道小口。
句羊只怕他逃跑,不想他自个撞上来,更不迟疑,闭着眼睛反手握住李三手腕。另一只手连点手臂“中府”、肩膀“天府”。右脚飞起,点他后心灵台大穴。李三几处要穴被点,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句羊擦干净脸上残雪,道:“笑甚么?”
李三道:“你马上就要死了。抓不抓我,有意义么?”
句羊取下屋檐挂的灯笼,撕破纸皮,对光看自己手背。只见李三划破的小口子已经转为乌黑,另有一大片淤青,往四周扩散开来。句羊拔出腰刀,把那小口子划成二寸大小,登时血流如注。他从怀里翻出解毒药粉,薄薄敷在伤口上,黑血涌出,把药粉冲散了。句羊再取一点药粉,反复敷了二三次,毒血流尽。
李三见自己费力弄到的奇毒,一下就被解开,惨然道:“燕王的走狗,算你有几分本事。”句羊不响,拿着蜡烛走过去,李三道:“你要做甚么?”
句羊把他嘴巴捏开,上上下下照了一遍,没有藏毒药。这不是朱允炆的作风。他又割破李三衣服,简单翻了一遍,没见那个“焚”字纹身。李三乱骂不停,句羊道:“谁派你来的?”
李三啐道:“我自己愿来的。”
刺杀朱棣的无非三种人。朱允炆的刺客不必再提,还有一种不满新政的、一种因朱棣诛杀建文老臣,愤愤不平的民间义士。句羊想了想,道:“讲实话,给你一个痛快。”
李三道:“反正都是死,痛不痛快有什么关系?我情愿活久一点。”
这话相当奇怪。往常逮住的刺客,再不怕死也畏惧审问时的刑罚手段。句羊道:“有没有帮手?”李三说道:“只有我一个人。”
句羊冷道:“胡扯。曾奇不是你的帮手?”
李三面色微变,道:“我花钱请他带我进来的。”句羊道:“多少银子?谁联络的?”李三答不出来。句羊把灯笼挂回去,道:“这样吧,我带你回去审。”
他转头一瞬间,瞥见李三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句羊立刻警觉起来。心中想:“留在这里审他,带回去审他,他都不害怕。为何一提曾奇,他就紧张了?而那曾奇分明不会武功。”李三道:“走呀,看你问得出甚么来。”
句羊心底一寒,想道:“是猪有问题。”他对李三道:“你的武功要做刺客,还欠点火候,毒药也一样。”李三说:“要你这个走狗教我吗?”
句羊道:“我见的刺客多了,怎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差不多能看出来吧。”李三呼吸一重。句羊仔细看着他的神情,又说道:“当真鲁莽的人,根本进不来皇城。你这样,有一点小心思,就不至于不自量力到这个地步。”
李三“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唾沫,说:“我就觉得我厉害,不行么?”
句羊道:“所以还有别人。”李三浑身一僵,说:“你不是猜到了吗?是曾奇。”
句羊心想,这几个人做刺客到底还是太嫩了。真正训练有素的刺客,稳住一个表情,一句话不说就好。讲得越多、动得越多,破绽也就越多。句羊道:“还有一个,藏在猪肚子里面,对吧。”
李三没有说话,然而面色已经惨白。句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留着李三也没甚么用处。抽出腰刀,毫无迟疑,划开李三脖子,一蓬热血洒入白雪地。临死之前,李三眼里终于现出惧怕。他真名一定不叫“李三”,但今生只好跟这名字一齐死了。
句羊甩掉鲜血,收刀还鞘,脚下一刻不停,往曾奇那边赶去。赶回原地,曾奇一行人早就不见踪影。句羊按刀四顾,飞快盘算:“抬着一头猪,他们走不远。”又想:“方才李三问过路。他不懂皇宫地图,去远的地方回合,一定不可能。”
想到此地,句羊手掌在墙上一按,猛然跳进旁边院落。
院门后面正紧紧贴着一个人,黑衣劲装,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句羊乍从墙头跃下,他吓了一跳,旋身披出一刀,刀风笼罩句羊上下两路。句羊半空中举刀格开,借力退了一丈。
只此短短一瞬间交锋,句羊已能感觉出来,这人功力较李三深了数倍不止。想来李三只是个打下手的,这人才是真正行刺刺客。
那人趁句羊尚未站稳,又是一刀挥出。句羊手里“赤心会合”出鞘,倒映三尺雪光,和那刺客斗成一团。但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响声,那刺客手腕急抖,暴雨刀法,横砍竖劈,刀刀冲要害去,刀刀又被赤心会合拦下。
单论武功,句羊比那刺客要高明。但那刺客完全是不要命打法,句羊要留活口审问,不免束手束脚。战到胶着处,句羊想起李三的作为,将“赤心会合”刀尖插入雪地,振动内力,朝四周连弹数下。雪团激射而出,把屋檐挂的灯笼全部弹破了。十二月末,又是下雪阴天,天上无星无月。灯笼一灭,周遭顿时陷入黑暗。
那刺客微微一愣,立即回护面门。句羊退了一步,看准他手腕,长刀干净利索地绕进去,将他右手手筋挑断。那刺客左手接住匕首,决绝至极,反手往自己心脏刺去。句羊早有准备,刀鞘往前递出,直点他肩井穴。那刺客匕首落地。句羊怕他咬舌自尽,丢掉刀鞘,欺身上前,把他下巴也卸了。
句羊点了那人穴道,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刺客不答。句羊又问:“是什么人派你来的?还有没有同伙?”那刺客指着下巴摇摇头。句羊说:“卸了下巴,一样能讲话的。”那刺客仍旧不答。
句羊叹了口气,把他放在地上,推开旁边殿门,一股血腥热气,混合新木头香味扑面而来。这座宫殿尚未修缮完毕,殿里没有放家具。厅堂最中央,仰卧着一头开膛破肚的死猪。曾奇并另外几个仆役,横七竖八,倒毙在旁边,全都是被短刀抹了喉咙。鲜血溅在地上,渗入木头缝隙。
句羊卷高袖子,一个个探他们的呼吸。都死透了。句羊又去摸那头死猪,在猪肚子上摸见一道缝线,有短刀割破的痕迹。想是那刺客带着短刀,闭气藏在猪肚子里,混进皇城。进殿以后他割断缝线爬出来,曾奇帮那刺客弄开猪腹,立刻遭他杀害。
句羊出来问:“为什么杀曾奇?”
那刺客喉结动了动,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话。句羊把他下巴安回去,道:“好好说。”
那刺客说:“否则他会招给你听,你这贱人。”
句羊单手提着他头发,觉得底下这张面孔非常年轻,比自己还年轻好几岁。这人大概和单青一个年纪,武艺也快赶上单青了。若有来日,一定能成为一方中流砥柱。那刺客又问:“李三就招了罢。不然你怎么找得到我。”
句羊有点儿想讲给他听,李三是死了,并没有招。但审讯要义之一,就是同伙离心。句羊于是没有说话,把那刺客下巴重新卸掉。那刺客咬不住牙关,低低痛呼一声。句羊充耳不闻,把他提在手上,走回片雪卫府衙。
纵使句羊杀人时非常小心,一路把这刺客带回来,衣服仍被他滴血的手腕弄湿了。苗春看他血淋淋地回来,大是吃了一惊。句羊道:“抓了一个,关在地牢了。”
苗春领命去审他,句羊总算得一点喘息之机,收拾桌面,擦腰刀,换一身干净衣服,把长发沾的人血洗掉。
做完这些杂事,时间已过了一个更次,天边蒙蒙亮了。
再过一日就是正月初一,迁都大典的日期。句羊找人打扫两处宫殿,另安排一头祭祀用的整猪,亲眼看屠户宰好,送进皇城。他犹不放心,把其余整牛、整羊、整马,通通检查一遍,点心酒水,找人试毒,方才罢休。
一来二去,又忙活了一整天。亥时回到府衙,院内冷冷清清,仍旧只有苗春一个人。句羊问:“其他人呢?”
苗春道:“在宫里巡值呢。”
句羊看看天色,年宴大致已经结束。今天是除夕,他道:“叫他们回来吃顿饭罢,好好歇一晚。巡值这种事不必要我们做。”
苗春道:“还有寝殿。”寝殿那边值夜是不能断的。句羊道:“我去就是了。”
句羊好长时间没进内廷,一路查验身份,宫人才放他进到殿内。原先守在梁上的片雪卫,轻轻躬身道:“句大人。”句羊主动把腰牌递给他,说:“回去罢。”
一刻钟后,殿外响起一声清哨,宛如鹰唳。这是片雪卫召人集合的哨响。朱棣从桌前抬起头,笑道:“句大人,回来了?”
句羊从梁上跳下,行了一礼,道:“昨天回来的。”
朱棣道:“想也是。你要不在,苗春不敢吹哨子。”又说:“句大人,吃过饭没有?”
句羊道:“吃过了。”朱棣道:“吃的甚么?”
片雪卫当值的日子,不准吃味道大的食物,也不准吃连汤带水的东西。句羊如实道:“吃的干粮。”
朱棣笑道:“除夕夜了,这么可怜。饿不饿?”
句羊倒没觉得自己可怜,道:“句羊不饿。”朱棣说:“不像话,叫他们送点东西进来罢?”
句羊忙道:“当真不必。句羊吃饱了才来的。”朱棣已经喊进来一个宫人,吩咐道:“还有甚么点心,糖饼,甜的东西,都端进来罢。”
没多久,两个宫女端来一碟五色枣沙冷团子,一碗冰糖燕窝。朱棣把团子递下去。句羊跪下谢恩,接过来一口一个地咽进肚子。
朱棣好笑道:“急什么,一会噎着了。”点点桌上的冰糖燕窝,又道:“这个带汤的,你不能喝罢。”
句羊道:“不能喝。”朱棣笑道:“朕就知道。就算朕说能喝,句大人也不管的。回府衙自己罚自己,是吧?”
句羊要是不答话,太不合规矩,于是说:“是这样。”
朱棣挥挥手,放他回梁上了。过了一会,朱棣又道:“句大人。”
句羊跳下来道:“句羊在。”
朱棣叠了一张笺纸,拿案上小刀左右刻刻,道:“朕以前学会的,有点意思罢。”
他从纸里取出来一列小鸟,慢慢展开,纸鸟排作一个“人”字,所以是鸿雁。朱棣用的笺纸洒过金,雁身上也就洒金。朱棣把这排鸿雁递给他,道:“给你玩了,今年辛苦句大人。”
句羊跪下谢赏。朱棣笑笑,打个呵欠,说:“这算什么赏。熄灯罢。”句羊把纸鸟收入贴身内袋,吹灭殿内蜡烛。
翌日,正月初一清晨,大雪初霁,万里无云。新建的奉天殿扫过屋顶积雪,金瓦红墙,壮丽十足,高高立在白玉阶梯的最顶端。俯瞰下去,除穿绯袍的朝臣以外,从南至北的属国使臣,各从四面八方赶来庆贺。朱棣穿玄色外袍,肩膀左日右月,两边广袖纹饰八爪金龙,冕冠十二旒五彩珠,遮住眉目,从殿内缓缓走出,站定高台之上。底下群臣一片片跪下,司仪声若洪钟,高喊:“山呼!”群臣叩首道:“万岁!”司仪二喊:“山呼!”群臣又叩首道:“万岁!”末了司仪喊:“再山呼!”群臣应和:“万万岁!”排山倒海。喊完之后,回音久久绕梁不散。句羊隐在殿内的黑暗里,也叩道:“万岁,万岁,万万岁。”喊罢山呼,一轮鲜红朝日,从东方冉冉而升,照耀京城广袤雪地。
第22章 快雪时晴
从奉天殿回来,句羊总算得歇了。他在京城没有置宅,一般就睡在府衙的里间。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句羊躺了一会,居然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从书架顶上取下一本《千字文》。这书颇有年头,用的也不是好纸,纸页已经起黄斑了。好几个月句羊没在府衙,别人不敢进来打扫,书顶上积起厚厚一层灰。句羊拭掉灰尘,翻开书页,中间掉出来一串纸鸟。
这串纸鸟排成人字,和朱棣昨天赏他的一模一样,但是是草纸刻的,泛黄发脆,碰得重了就要碎掉。
念《三》《百》《千》的时候句羊才四五岁。朱棣或许已经忘了这回事,但多年以来,纸雁夹在书里,从燕地辗转来到金陵,直至迁都北平,又折返燕地。归去来兮,就和真正的鸿雁一样。
句羊把新得的纸雁拿出来,夹在“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这页。周思纂编《千字文》时还讲东京洛阳、西京长安,现今时过境迁,二京已经是北京顺天府、南京应天府了。
句羊合上书,放到架上。正要回床上睡,房门被人叩响。句羊只好穿齐外衣,束了头发,起来开门。苗春站在门外,道:“句大人。”
句羊挡在门口,问道:“什么事?他招了吗?”
苗春笑道:“讲了一点,但不太多。问了半天,讲他是方孝孺派来的人,算条汉子吧。”
方孝孺是建文忠臣。朱棣攻破京城以后,叫他来写诏书。方孝孺提笔写下“燕贼篡位”四个字,被朱棣诛了十族,凌迟处死。句羊默然半晌,问道:“查过没有?是不是真的?”
苗春道:“搜过身了,没找到信物,也没找到毒药。应该没说谎。”句羊道:“要是真的,把他杀了罢。”
说完句羊要关门。苗春拦着他道:“句大人,是有别的事情找你。”
句羊叹了口气,让到一边让他进来。苗春大大咧咧,坐在句羊床上。句羊指着旁边椅子道:“坐那。”
苗春换了位置,说道:“句大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县学?”
县学本来要过完上元才授课,但句羊和祁听鸿约了时间,道:“十四回去。”苗春犹豫道:“句大人,这件事本来不该我说。”
句羊道:“怎么?”
苗春道:“句大人,你和县学一位同窗,是不是走得太近?”
句羊不答。苗春又道:“不是说片雪卫不能交朋友,但得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句羊仍旧不答。苗春强调说:“这话本不该我讲,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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