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伯把祁听鸿拉上车。车厢里面一股骚味,堆满鸡毛鸭毛、鸡屎鸭屎。祁听鸿只好坐在车沿上,问:“老伯,大雨天拉货去卖么。”
那老伯道:“对啦,不下雨都不敢出门。”祁听鸿奇道:“这是啥理?”老伯道:“这片山有强人,经常劫车,厉害得很。”
祁听鸿道:“官兵不管?”老伯嗬嗬干笑道:“来过两次,每次一百号人,全部死光。”起初官兵吃败仗,大家还在看好戏,后来强人开始劫道杀人,大家就害怕了。那老伯道:“丑话说在前,就算今天下暴雨,也难说他们出不出来。”
祁听鸿笑道:“老伯管逃命就好。我是不怕他们。”老伯道:“勿说大话。”
好在一路赶到村口,强人并未出现。祁听鸿道过谢,付了五枚铜板,系紧斗笠,往学堂方向飞奔。此时应是上午课时间,供小蒙生们学写大字。祁听鸿练了许久灵飞经,字说不上好看,小楷到底是工整了,因此他有点得意。
到了学堂,祁听鸿不急进门,先从围墙顶上探头探脑。谭先生大概被学生气坏,站在檐下扎马步。他老眼比较昏花,只看见墙头有个人影,喝道:“咄!”
祁听鸿赶紧从墙头跳下来,湿淋淋地跑过去。谭学松口气道:“神剑怎么来了。”
祁听鸿高高兴兴,行了一礼道:“县学休沐日,来看谭先生了。”他往屋里看了一眼,众童子果然在练写字,只是不见小毛踪影,又问:“小毛呢?”
谭学道:“你找他作甚?”祁听鸿道:“之前答应他,乡试带他上京玩儿一趟。”
谭学摇摇头,说:“过年以后,他就没来上过课了。”
小毛曾经提过,他其实不爱念书,更愿意做个账房先生。难不成他真去做学徒了?祁听鸿只得打听道:“谭先生晓不晓得,小毛家住在哪里?”
谭先生指了方位,原来小毛家不在谭家村,离此地还有四五里路。祁听鸿道:“我这就走了。”谭先生道:“这么大雨。”
祁听鸿笑道:“那怎么办,叫它别下了么。”说罢拔剑出来,抖个剑花,朝天一指道:“兀那乌云,不要下了。”谭先生逗得一乐,放他走了。
这条路途径小毛放鸭的小河,祁听鸿去年开春的时候也走过。如今因雨涨潮,河面变得更肥更厚,芦苇连绵起伏,白茫茫两岸波涛。沿河走了二里,看见小毛家的院子了。祁听鸿敲敲院门道:“小毛在么?”
屋里没人应答。祁听鸿想:“这么大雨天,出门干嘛?难不成去运货了。”再一敲门,院门应声开了,原来并没有锁上。祁听鸿到处看看,这地方倒像很久没人住似的,盆里种的葱姜蒜,全部死透,烂透。他一推屋门,果然也开了。屋子里面空空如也,家具全被搬空了,余下四面墙壁、地上几个破簸箕。祁听鸿想:“是搬家了么?”
不远处有户别的人家,祁听鸿依样敲门,有个婶婶出来问:“甚么事?”祁听鸿问:“婶婶,晓不晓得旁边那家人,搬去哪里住了呀?”
祁听鸿是个生面孔,又是大雨天来,比较遭猜忌。那婶婶狐疑道:“你是那家甚么人?”祁听鸿道:“我是小毛朋友。”婶婶说:“你不住这一片罢。”祁听鸿摇摇头说:“我住县里。”婶婶说:“那一家的公婆两个,过年的时候全部死了,家里是亲戚收拾的。”
祁听鸿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响,什么都听不清了,缓了半天,才好开口道:“小孩呢?”
那婶婶皱眉道:“你是否听不懂人话?我方才讲了,一家三口被强人打劫,但是只找见两公婆。小孩么,应该是劫上山了。”
祁听鸿遍体发冷,问:“劫去做什么?”那婶婶道:“劫去做仆人嘛。小孩子,不记事,一年两年,忘掉父母了。”
祁听鸿心中骤然一痛,想:“小毛很聪明,八岁了,不会不记事罢。”又问:“强人住在哪里?”婶婶道:“官兵都收拾不了,你不要犯傻。”祁听鸿摸了一块碎银子出来,道:“求求婶婶了。”
婶婶盯着银子看一会,仍旧说:“不是银钱问题。若你把我供出来,婶婶怕是不能活了。”
祁听鸿抹掉脸上雨水,手忙脚乱,把身上现银全部掏出来,仍旧说:“求求婶婶。”这些银子加起来统共十两,省一点用,一家人能花一年。婶婶接了银子,松口道:“在那边山头。”接着说:“你自己要犯傻,一定一定,不关我的事,一定一定,不准提我。”
祁听鸿心想:“昔日邻居遭了毒手,婶婶这个态度,这叫人情冷暖?还是说那伙强人当真这么厉害。”再问明强人详细情况,这伙人来的时间不长,却已有五十多人,有弓有箭,等同小军队。大败官兵,每个人以一敌二,想来不在话下。
到此地步,祁听鸿已经热血上头。他和小毛拉的钩,无关武林盟众人,且他执拗地想,早去一刻钟,小毛活着的可能也更大一分。于是去小毛家里避雨,啃了几口干粮,休整到日暮,孤身上山。
第32章 一诺千金(二)
夜幕时分,祁听鸿循婶婶指的方向,上到山顶,果然见到起了一幢山寨。或因和官兵交过手,山寨外围砌了一圈石墙,建如城墙形状,挖有射眼,用来往外射箭。石墙四角又有哨岗,能望见半个山头。只是今天雨大,哨岗没人值守,剩下两个小兵看门。祁听鸿将他二人,一人一下点倒了,探头往院里望去。黑雨之中,恰好有个小身影从主屋跑出来,捂着脑袋挡雨。祁听鸿叫道:“过来。”
那身影顿了一顿,大概觉得祁听鸿也是寨中强人,犹犹豫豫走到跟前。这是个十二三岁女孩,已经出落出一点身形,半边脸被利器划烂了,看着十分骇人。她见祁听鸿是个生面孔,吓得拔腿要跑。祁听鸿抓住她手腕,道:“别跑呀,问你件事情。你是不是被他们抓来的?”
那女孩子迟疑半天,才轻轻一点头。祁听鸿又问:“你想不想走?”
照理来说,没有人会不想走。但那女孩子摇摇头,要把手抽出去。祁听鸿想:“她是把我当做强人了。”于是放开她,指着门外道:“守门的两个人,已经被我放倒了。你想走么?”
那女孩子看看门外,又看看主屋,还是不答。祁听鸿说:“他们等你干活呢,是不是?”那女孩子点点头。祁听鸿道:“这样,你忙完了,回这里来,我帮你出去。”
那女孩子跑掉了,从仓房搬出一大坛酒,搬入主屋。祁听鸿走近了一点,戳破窗纸往里看,屋中只有八个人,围一张大桌吃饭。婶婶说寨里合有五六十人,数目对不上,大概其他人已经去歇息,剩下几个头目还要喝酒。方才那女孩子站在一边,抱着酒坛给他几个倒酒。倒了一半,女孩子手一抖,把酒洒了。坐上首的寨主登时勃然大怒,把个酒坛劈手夺来,摔得粉碎,骂道:“啥事都做不好。”
祁听鸿心里一惊,正想破窗进去救她,寨主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躲甚么。你这张脸,弟兄几个看了想呕。”旁边一个汉子嘻嘻笑道:“吹了灯一样的。”寨主道:“真晦气。”又说:“]滚吧。”那女孩子于是连连地行礼,从堂屋轻手轻脚,退了出来,跑到祁听鸿身边。祁听鸿心里寻思:“我本以为她的脸是强人划的,这么一看,倒像是她自保才划破的。”失笑道:“你倒是机灵。”
那女孩不答,祁听鸿问:“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孩张开嘴,“啊啊”地叫了两声。
祁听鸿方才以为她害怕,这才一声不吭,现下觉得不对劲了,叫她再张张嘴,对光一看。这一看,祁听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提剑进去,把屋里的人杀光!原来那女孩前半截舌头已被剪子剪去,只剩舌根,所以讲不出话来。祁听鸿压住怒火,问那哑女道:“还有没有别人?”
那哑女指往后院,比了个手势,让祁听鸿跟上来。祁听鸿一只手紧紧按着隙月剑,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害怕。小毛或许还活着,没有被他们剖心掏肝地吃掉,但一定受了很多苦。那哑女引他来到柴房,推门进去,房里静比一片死地。祁听鸿最初以为没有人,慢慢才找见了:地上铺着薄薄的稻草,躺着两个,柴垛旁边靠着两个,都睁着无神采的眼睛,就是不出声。祁听鸿不知讲什么好,自己来得太迟,简直不算是救他们,最后说:“你们要走的,就跟我来罢。”
房里四个小孩慢慢站起来,排成一队。祁听鸿从他们脸上看过去,三个男孩,一个女孩,里面没有小毛。祁听鸿心又吊起来,问那哑女道:“人数够了没有?”
那哑女摇头,走到柴垛后面,挖出一个人,身形和小毛差不太多。祁听鸿赶紧上前查看,拿袖子抹掉小囡脸上泥巴,却仍旧不是小毛。那小囡呼吸粗重,满脸红通通的,醒不过来。祁听鸿伸出手背,摸摸他额头,已经烫得吓人。再不瞧大夫,恐怕就要出问题了。祁听鸿将他抱在怀里,犹不死心,问:“还有没有人?”
那哑女摇摇头。祁听鸿问:“以前有没有人,自己偷偷跑了?”那哑女仍旧摇头,是不晓得还是没有,祁听鸿也解不出来。祁听鸿顿了顿,问:“有没有人是死了?”
这回那哑女点头了。祁听鸿把小毛相貌讲了一遍,说“是不是小毛?”那哑女摆摆手。祁听鸿方才不敢呼吸,此刻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问,说:“走吧。”
守门的两个小兵早被点倒了。祁听鸿一行人出到山寨外面,并没有人阻拦。这群小囡中最小的看起来不过三四岁,最大的是那哑女,比较有胆识,走在队伍前面。等山寨远远抛在身后,风雨中望不清了,那哑女忽然小跳了一步。小孩子逛庙会,常常喜欢跳着走路。祁听鸿在后面看见了,鼻子忍不住一酸。
天黑路滑,带着一群小囡,显然是走不远的。一路走到半山腰,祁听鸿找见一个隐蔽石洞,宽敞,也不太湿,叫那些小孩一个个地爬进洞里面。雨下得太大,树叶树枝都湿透了,没法生火。祁听鸿把火折子留下来,交给哑女道:“会用吧?”那哑女把火折迎风一晃,火光亮了。祁听鸿笑道:“就是这样。要是碰到蛇,蜈蚣,知道怎么做吧。”那哑女板着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祁听鸿因为从小练内功,懂得一些浅薄医术,叫几个小囡伸手出来,给他们简单号过脉。除去发高烧的那个情况危急,哑女有点风寒,剩下的虽然身体虚弱,倒还没什么大碍。荒郊野外,没有能治病的东西,祁听鸿扯来一片大叶子,把洞口掩起来,柔声道:“你们睡一觉,等天亮了,继续下山。”
那哑女指指祁听鸿,口中“啊啊”说话。祁听鸿笑道:“我么,我找别的地方睡。山洞太小了。”说罢往山上走去。
他当然不是要找地方睡觉。小毛如今下落不明,村人未找见尸体,这群被抓的孩子里也找不到他身影,难不成像发烧那个小囡,没有救治,最终死在山寨了么?祁听鸿无法死心,一定要回寨里问问不可。
等他运轻功回到寨中,径直进了堂屋,方才喝酒的几人,喝到面红耳赤,正在划拳。突然有个人撞开大门,湿漉漉走进来,这几个强人皆是一愣,见他样貌俊俏,有点书生气,起了轻视之心,问道:“你是啥人?”
祁听鸿不答,反问道:“不知贵帮用的甚么名号?”
上首的帮主道:“这是三才帮。”
祁听鸿把腰间“隙月剑”解下来,握在手里。众强人见状,腰间兵刃齐刷刷出鞘,喝道:“你做甚么?”
祁听鸿道:“帮主贵姓?”那帮主还未说话,旁边一名汉子叫起来道:“俺们大帮主乃是威震北直隶,横扫应天府,‘福星’张全福是也!由得你在这呼来喝去的么!”
那帮主坐在太师椅上,“嗯”地应了一声。原来这三才帮是兄弟三个合伙建立。大帮主“福星”名叫张全福,二帮主、三帮主自然是“禄星”张全禄、“寿星”张全寿。祁听鸿没听过他们名号,按鞘不动,说道:“好罢,区区在下,今日就是来踏平贵帮,取你张全福性命的。”
听见这番挑衅的话,桌边围坐的汉子踢翻椅子,站起来将祁听鸿围在中央。三弟“寿星”张全寿道:“大哥二哥少坐,”把一根黑龙鞭从腰间抽出,对余下众汉道,“你们往后退退,大门关上,着我收拾这不知好歹的小子。”
那张全寿抖开长鞭,照地上一甩,声如霹雳,尘土飞扬,满堂屋都在微微震动。祁听鸿衣袖宽大,被雨淋湿了,沉沉坠着,很是难受。他不紧不慢,将袖口扎好了,张全寿一鞭已经递到面门。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隙月剑不过三尺,那根黑龙鞭却足有七八尺,他是决计碰不到张全寿皮毛的。但众人只见人影一晃,祁听鸿步子错开,绕过鞭影,散步似的走到张全寿跟前,手里白光一闪,长剑出鞘,将那张全寿的脑袋囫囵斩了下来。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张全寿圆滚滚的脑袋,滚落到酒桌底下,老二“禄星”拍案而起,喝道:“兀那小子!”提起一对流星锤,抡得呼呼作响,朝祁听鸿猛扑过来。祁听鸿不退反进,大帮主“福星”张全福,急得叫道:“二弟,快闪开!”但是为时已晚,祁听鸿一剑刺入张全禄心口。
眨眼之间,三才帮二帮主、三帮主,全都血溅当场,死得透了。大帮主张全福再是惊怒,也晓得祁听鸿不是简单角色,咬牙问道:“尊驾是谁?敝帮何时得罪过你么。”
方才连杀二人,隙月剑上沾满鲜血。祁听鸿挽个剑花,将血水甩在地上,答道:“在下逍遥神剑祁听鸿,贵帮与我的过节,帮主恐怕是想不起来了。”
祁听鸿向来嫌“逍遥神剑”的名号太傲,自报家门时,往往只说是“逍遥剑”或干脆不讲。这时说“逍遥神剑”,是对三才帮已经深恶痛绝。那大帮主以为有商量机会,陪笑道:“侠士有何恩怨,不妨一讲,说不得是个误会呢?”
祁听鸿道:“那就要请帮主回想一二,今年正月,过年节的时候,在官道附近都杀了何人?”
张全福对一旁汉子使个眼色,教他出外报信,道:“实在是记不清了。”祁听鸿装没看见他做小动作,一振长剑,道:“帮主自个想想,还是我替帮主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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