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仍旧不肯张嘴。三就黎说道:“你看看你。没猜错的话,毒是狗皇帝下的。神剑么,也不愿意见你,活着有甚意思?”
句羊闭上眼睛不肯看他。三就黎嗤笑一声,道:“这么犟干啥。”把他鼻子捏住。句羊只得张一点嘴呼吸。三就黎按着他两颊,把他牙关使劲捏开,蜘蛛总算爬进去,并且往喉咙深处爬了。
果真和三就黎讲的一样,不痛不痒。一种深切困意袭来,句羊眼前一暗,陷入梦乡。
第47章 与世推移(一)
句羊一睁眼,看见熟悉的床帐,一时还有点迷茫。体内“月中散”的痛楚消失,背上涂了药,但伤口又痒又疼,显然还没好全。
他浑身还很没有力气,勉强翻了个身,面向床帐外。
三就黎正站在桌前,在收拾针刀,见他醒了,指指房间道:“神剑烧给你的纸住宅,住着不错吧。”
句羊静静看着他。三就黎道:“得了,逗你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句羊垂下眼睛,说道:“多谢。”
三就黎叹了口气,走过来号脉。句羊道:“我内力用不了,这是……”
话说到半截,三就黎气得笑了,说:“问你那狗皇帝去,问我作甚?”
句羊自知失言,闭上嘴。三就黎又说:“你是经脉受损,歇一个月就好了。但你现今是人质,有甚么要动内力的地方?”
句羊不响。三就黎露齿一笑,道:“你身上这药暂时解了,但是余毒未清,下个月若没我帮忙,仍旧要发作的。学乖一点,知道吧。”
句羊还是不答,心里在想:“就算要逃,其实也没有地方可去。”
房里两人各怀心思,门突然开了。祁听鸿冷着脸,眼底挂着两道青黑,走进房间。
句羊腕枕上的手一抖,叫道:“祁友声!”
祁听鸿转开眼神,就和没看到他一样。句羊改口道:“祁听鸿。”
祁听鸿依然当听不见,只招呼道:“黎前辈。”
三就黎拍拍句羊的手,笑道:“神剑来做啥?”
祁听鸿道:“来把剑拿回去。”
那夜他的隙月剑掉在床底了。祁听鸿蹲下去捡,面孔近在咫尺。句羊轻声又叫:“祁听鸿……”
祁听鸿一直垂着眼睛,看都不看他,把剑拿到手上。
三就黎责怪道:“怎么不早点来?”
祁听鸿只道:“黎前辈,我走啦!”果然匆匆走掉。但句羊冰雪聪明,听到三就黎这么责怪,反而释然了。
由于之前交过手,武林盟众人对他颇有敌意。除了三就黎每天进来看诊,顺便送药,其他人对句羊不闻不问。
随着他身上伤口渐愈,三就黎也来得少了。句羊独自待着,没有事干,不免觉得冷清。
这天中午,他房间门“嗒嗒”叩响了。三就黎一般不敲门,因此不是三就黎。句羊想不到谁来看他,说:“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小孩。句羊认得他是小毛,还是他动用片雪卫线人,把小毛从通州带回来的。
小毛坐在椅子上,上看下看,显然对他很是好奇。句羊笑道:“你不是见过我么。”
小毛点点头,不作声。句羊说:“你是不是讲不了话?”
小毛又点点头。他们两人之中,小毛是哑巴,句羊也是话少的人,于是坐着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小毛跳下椅子跑了。句羊心道:“小孩嫌我这里闷。”
不成想,小毛下楼一趟,又跑回来,手上抓了一只乌龟。这只乌龟通体漆黑,不怕人,直愣愣伸长脖子,眼睛又黑又亮。
句羊觉得有点眼熟,再看龟背上有个“福”字花纹,完全想起来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乌龟哪里来的?”
小毛摇头。句羊说:“三十多年前,江西那边给太祖皇帝进贡一只乌龟。”
这事是朱棣以前给他讲的。句羊又道:“乌龟壳上纹路,天生像一个福字,比较吉利。太祖皇帝把它养在宫里。当时的皇太孙喜欢得不得了,把它要去养了,经常从莲花池里捞出来,放在东宫到处爬。”
他顿了一顿,说:“那时的皇太孙就是建文,你知道吧?”
小毛有点迷茫,犹豫地点点头。句羊笑道:“原来建文逃跑的时候,把它也带着走了。”
按建文皇帝的性格,不可能把乌龟偷偷送人。句羊想它应该是武林盟偷回来的,也的确猜对了。小毛把乌龟往他跟前推推,乌龟很听话,爬到句羊脚上。
句羊道:“什么意思,送给我吗?”
小毛赶紧摇头。句羊又问:“借给我玩几天?”
小毛点头,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意思是借他玩三天。
过了几天,某日深夜,句羊听见窗户外有个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他睡这间房在楼上,除非是贼,否则没有人会爬在窗外。句羊道:“谁在那里?”
那人“嘿嘿”一笑,从窗户爬进来。是个二尺高的侏儒,句羊在方府见过,也查到他叫金贵。
金贵进了房间,左看右看。句羊怕他偷祁听鸿的东西,道:“看甚么呢?”
金贵道:“看你比较稀奇。”
他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句羊坐在床边任金贵打量。金贵说道:“你就是片雪卫的帮主?”
句羊摇摇头。金贵说:“你莫装啦,我们都知道。”
句羊说:“我们不叫帮主,叫指挥使。而我之前是,之后就不一定了。”
金贵“哦”了一声,又问:“所以你做了什么,才被狗皇帝赶出来?”
句羊默然不语。金贵挠挠头说:“贼爷爷不是很会讲话,经常惹人生气。你多担待些。”
句羊说:“我没有生气。”
金贵又是嘿嘿一笑,转了一圈说:“你天天呆在这里,不觉得无聊?”
当然是无聊的。但句羊惯会隐藏难过,说:“还行吧。”
金贵道:“那你干嘛不出来,和我们吃酒?”
这次换做句羊惊讶了。他迟疑道:“我猜你们是不愿见我的。”
金贵笑道:“也有愿意的,比如贼爷爷就比较好奇。但肯定有人是不想见你。”
这个不想见他的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句羊静了一下,道:“那我还是不出去了。”
金贵道:“你要闷得慌,贼爷爷找点东西给你玩,也不是不行。你平时爱干什么?”
他平时根本闲不下来,没有爱好可言。句羊想了想,说:“这样,你帮我问问祁听鸿,我能不能看他的书?”
其实祁听鸿不大看书,屋里只有几本应考用的东西。句羊也不是真想念书,只是想叫金贵去试探一下。金贵答应了,出外叫:“神剑!神剑!”
句羊贴在门后,听他们两个讲话。金贵说:“神剑,里面那个人讲……”
祁听鸿冷道:“他讲什么,不关我事吧?”
金贵道:“他听着呢,哎呀,你不要乱说话。”祁听鸿提高声音说:“他听着才好呢!”金贵说:“他讲在里面无聊得要死了。”
祁听鸿狐疑道:“他才不会说这种话。”金贵笑道:“他叫我问问,能不能看你的书。”
祁听鸿说:“里面尽是四书五经,要看就看了。以后他干什么事情不要问我。”金贵说:“真的?”祁听鸿想了想,低声说:“还是问问我吧。”
没听出来什么名堂,不过句羊已经心满意足。
祁听鸿这些书本,中间夹了不少笺注,还有一些是往届科举考过的试题。句羊看出来几道自己讲过的题目,还有好几篇时文,也是自己抄给祁听鸿看的。这么一翻,往事历历在目。不过再往前翻一点,笔记少得多,反而书上爱画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尚书》扉页,“尚”字中间的一个“口”,就给他用墨汁涂黑了。此外还画一些先生、同窗小像,没有章法可言,纯粹是乱画。句羊不禁想,这人上课都在干什么呢?
小半个月过去,有天房里来了一位稀客,是“百闻老人”谭学。句羊扶他上座,问:“这是谭先生罢,有何见教?”
谭学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旧纸。铺开一看,是连题带答,一整套会试题目。
盯着题目看了一会,谭学说:“这是四十年前,老朽会试的考题和答案。”
句羊了然:“谭先生是想叫我看看,当年为何没取贡士,是吧?”
谭学道:“是这样。说来可笑,四十年过去,老朽一直无法释怀,要成心魔了。”说罢就要往下拜。句羊忙把他拉住,说道:“前朝的试题我也未精研过,但古今科举总有相通之处,看看是无妨的。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先生不要见怪。”
他把祁听鸿那套乱涂乱画的四书五经取下来,慢慢讲了半个下午。讲到末了,谭学竟然老泪纵横,长长叹了一口气。
句羊写了张帖说:“翰林院马学士,是状元及第,如今住在鼓楼附近。谭先生若有问题同他讨教,带这张拜帖上门就是。”
谭学千恩万谢,带着拜帖走了。翌日一早,谭学送来一张立轴的独钓寒江图,挂在房间里。近景画了雪松、雪石、雪竹,中间寒江留白,点了一叶渔船、一个钓叟。再远的地方是淡墨勾勒的云与雾。顶上行草题跋,题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昔年屈原遭楚襄王流放,来到汨罗江边,遇到一名渔夫。渔夫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被流放。句羊心想,百闻老人送他这幅画,大概是有一些认可他的。
第48章 与世推移(二)
当年,薄双在江南做劄客,赚取第一桶金后,盘了一爿店面,做的是点心生意。
现在醉春意楼搬空,厨子遣尽,暂时却无搬迁必要。薄双在门口支个摊子,重新卖浙菜糕饼。金团、麻团、白云片、西洋饼之类。可惜京城糕饼店多,生意做不太起来。薄双每天坐在柜台摇扇子,揉面重活打发给三就黎,叫他还债,过得算清闲。
是以祁听鸿回到楼下,看见门口围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还以为是出事了。他使劲挤进去,叫道:“怎么了!”
薄双飞快收铜板,没空抬头,只是笑道:“没事。”
金贵道:“薄老板,你是没事,蜘蛛要累死了。”
祁听鸿往大堂里探头一看,只见三就黎满手面粉,站在桌前和面。闻言他往面团上重重打了一拳,讥道:“那怎么办,你都不够桌子高,是帮不了忙了。”
金贵叫道:“薄老板,蜘蛛讲他要在面里下毒!”
薄双回头嗔道:“不要胡说,吓跑客人。”
原来不是有人闹事,是生意红火起来了。祁听鸿兴冲冲洗了手,也要帮忙。
卖到下午,饶是大家都会武功,仍旧和面和到满头大汗。薄双叫道:“后面不要排了,没得了,打烊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不满道:“排了忒久,不能再蒸一笼吗?”
薄双笑道:“再蒸十笼也排不到,明天还卖,请早!”
排队众人悻悻地散了。薄双拉着大家点钱,一通算盘打下来,今日入账十五两,去掉一两成本,净利十四两,比那天卖艺赚得还多。薄双一面记账,笑逐颜开。这时候门槛一响,进来一个人道:“薄老板,这么开心,今天赚多少?”
此人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看起来好像道上混的,其实是临街做点心的李方伯。薄双合上账本,摆摆手道:“比之前是少多啦!”
李方伯笑道:“卖糕饼和开酒楼,到底不一样。究竟卖得多少?”薄双含糊说:“七八两罢。”李方伯道:“吓,多得很哉。”
这李方伯同样是江南人氏,是随迁都搬来北平闯荡的。一讲起苏州口音,薄双就知道他要套近乎了。果然李方伯问:“薄小妹,所以卖的是啥东西?”
薄双赔笑说:“点心铺子,卖的当然是点心了。”
李方伯凑近一点,又说:“当然晓得是点心,但是这个点心,那个点心,不同的吧。小妹卖的啥点心?”
薄双仍旧笑吟吟说:“点心都是一样的嘛。用好一点材料,大家就愿意买了哉!”
晓得问不出名堂,李方伯脸色渐渐难看。薄双当没看见一样,道:“李叔请回罢,天也晚啦。”
那李方伯没再缠夹,灰溜溜走了。薄双沉下脸色,说道:“以后须得提防一点,这个人。”
祁听鸿却好奇起来,问:“所以做的是啥糕点?这么招人稀罕的。”
众人都拿奇怪的眼光看他,也不回答。祁听鸿更不解了,说道:“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过了一日,祁听鸿晓得哪里不对了。中午时分,他上楼准备歇一会,居然看见句羊房间——或者说是他自己以前房间——房门大敞。虽然他决心不理句羊,到底忍不住,趴在门边看了一眼。薄双与三就黎坐在茶几一头,句羊坐在另一头,桌上还摆了几色糕点。
薄双面上喜气洋洋,道:“句小兄弟,你的方子真是不得了,天天排长队买,做都做不过来了。”
句羊道:“那太好了。”薄双又说道:“这个饼做了甜咸两种,你看看,哪种味道好?”
句羊笑道:“我肯定是喜欢甜,叫我选不公平。”末了又补一句:“宫里也是做甜的多。”
原来是句羊拿光禄寺的菜单借花献佛,害他揉面团、剥核桃细皮,累得手臂抬不起来。祁听鸿一看见这个人,无名火就蓦地往上冒。看见薄双和三就黎都能和他谈笑风生,更是酸得烧心。
祁听鸿站的这个位置,刚巧是在句羊背后。他就想:“句羊发现我没有?要是往常肯定发现了,干吗不回头看看?”想:“句羊用不得内力,应该是没发现。”又想:“真教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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