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有点醉,说起话絮絮叨叨的。讲了半天,一直听不见祁听鸿回音,转头看去,才发现祁听鸿定定坐着,泪如雨下,已经滴湿一片衣服。句羊以为他酒劲上来,觉得难受了,道:“你坐着别动,给你倒碗茶来,好吧。”
祁听鸿哽咽道:“句羊,你对别人,你对他们,都挺好的。唯独对我不好。”
句羊翻出茶具,笑道:“我对你不好么?”祁听鸿摇头道:“不好。”
句羊从楼下提了一壶热水,注进磁瓶,再烫热茶盏,把茶水倒出来,自己先尝了一口。他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做得很熟。祁听鸿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看着,心想,那种《洛神赋》《凤求凰》,全部都是假的。真正喜欢一个人,看他做任何事体,心里首先喜欢,也就觉得好看了,哪里还想得出诗来。能一词一句讲明的,都是不够着迷。
句羊摆弄完了,双手奉上茶盏,笑道:“这才是天子的待遇。我对你算好吧?”
祁听鸿摇摇头。句羊叹了口气,头晕脑胀,同时感觉深深泄气,坐到旁边。
祁听鸿想离远一点,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臂膀。句羊轻轻倚在他肩膀上,道:“今天酒桌上的,薄老板、黎前辈,不讨厌我,楼寨主伉俪两个,不讨厌我,谭先生和盟主也不讨厌我,甚至金贵比较喜欢我。”
他果然是喝多了,滚烫的气息吹进祁听鸿衣领。隔着几层布料,隔着片雪卫长袍上的雪鹰补子,祁听鸿也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
句羊头更低了,动作像一只驯得很顺的黑鹰,嘴唇几乎碰到祁听鸿肩膀,又说:“但是我不晓得,怎样才能让你喜欢一点。”
祁听鸿手脚犯软,挣脱不开,眼泪流得更加多,说:“你对我越好,等同对我越不好。”
句羊道:“这是什么道理?”
祁听鸿抽噎道:“永乐皇帝对你有恩,你效忠他,我能省得。你向我射箭,要做敌人,我也能省得。”
句羊不响,祁听鸿说:“但你还要对我好,还要招惹我,是什么意思呢?”句羊说:“我喜欢你。”祁听鸿恼道:“其他人对你好,是因为你扣在这里,当人质。但若你回去当片雪卫,他们照旧可以恨你。我呢?”
句羊又不响,祁听鸿把他使劲甩开,说:“假使我现在喜欢你,过一个月呢?过一年呢?过十年呢?”
句羊怀里一空,清明一点,说:“我也不知道。”
祁听鸿失望道:“这样。”
句羊看往窗外,笑道:“我从记事以来,每天要做什么,以后要干什么,乃至未来怎么死法,全部都是定数。要么被某个厉害刺客杀死,要么是陛下赐死。所以我也从没想到,事情走到这一步。”
祁听鸿刺道:“所以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句羊说:“从来不是。要是没有碰见你,我何时生,何时死,就无所谓。但碰见你,我去同陛下提了,往后能不能放我回家,废我武功也好,不要杀我。”
祁听鸿低声道:“不要这样。”句羊笑道:“我想你知道,我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是如今还想不清办法。”
祁听鸿想,这是无解的事体,能有什么办法。
他转过头,看见句羊因为酒意,面颊泛红,嘴唇也红,一层水光,有点像元宵那天,跑来醉春意的样子。
祁听鸿心想,现在亲他一下,以后要恨他十年,恨他一辈子。又想,但我现在喝醉了,将来恨就恨罢。他把句羊鬓边头发撩开,两个人唇齿相接。今年雨水多,秋雨打在屋瓦上,土腥味也透窗而入,把房中水声、喘息、酒味、皂角味、身上流的汗水,统统吹散了。
第50章 与世推移(四)
祁听鸿手端一碗凉水,倒进房门转轴里,可以使门不出声音。
做此事时,祁听鸿想起,这个法门是师兄教的。师兄看完男女风月话本,说,书中的大家闺秀偷偷去见情郎,都这么干。蹑手蹑脚,找一位红娘望风,小姐跳出短墙。情郎在外接应,跳下来一瞬间,云开雾散,金风玉露一相逢。
无声无息,门开了。这是十四日清晨,快到“月中散”再发作的日子。他到底是担心句羊,过来看一眼。
句羊就睡在隔壁,祁听鸿蹑手蹑脚,同样开了他的门,走进房间。句羊睡得正好,丝毫未醒,而且睡相一天比一天随便,现在晓得侧睡了。祁听鸿叫他:“句羊,句羊!”
叫了半天,句羊总算睁开眼睛,问:“做什么?”
句羊肯定是带一点胡人血统,睫毛又长又密,有一颗浅浅的痣点在眼睛底下,低眉顺眼的时候,痣就被掩住,看不见了。祁听鸿把这猜想暗暗记入心里。
句羊见他不说话,笑道:“大清早来叫我,是做什么?”
祁听鸿想起正事,趴到他耳边,问:“黎前辈给你解药没有?”
句羊想了想,说:“没有驭艳微呢。”
祁听鸿吓了一跳,道:“怎么会没给?”
之前三就黎答应过,这个月看句羊表现。表现得乖一点,月中就给他解毒。句羊这个月简直是巧言令色,怎么会没拿到解药?
句羊道:“不是还有一天么。”
祁听鸿心里着急,但他和句羊还有一点别扭,不好意思显露着急,只好说:“那你今天多听他们话,他们要你做啥事,你只管答应。”
句羊笑道:“万一做不到呢?”
祁听鸿道:“又不叫你杀人放火。真做不到的,我就替你办了。”
两人一合计,武林盟众人在此地住了两年多,对醉春意楼感情益深。既要表现,最好是提早起来,到处洒扫干净。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其他人就要睡醒了。祁听鸿赶紧催他换衣服梳头,一齐撬开柴房门锁,把笤帚、簸箕、掸子、抹布,全部搬到外面。句羊笑道:“就是三头六臂,一气也用不了这么多工具。”
祁听鸿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别把他们吵醒啦!”
祁听鸿干活勤快,打扫事宜相当熟稔。运轻功擦窗户,更是手到擒来。两人飞快把大堂收拾了一遍,桌子椅子全部擦过,地板也扫得一尘不染。擦到楼梯栏杆,祁听鸿听见动静,是薄双起床了。他赶紧把抹布塞进句羊手里,自己坐到桌子旁边,装出无聊的样子。
薄双下到大堂,一眼看见句羊站在那里,一手拿笤帚,一手拿抹布,笑道:“指挥使,好勤快呀。”
句羊抿嘴不响,祁听鸿看得着急,在旁边说:“对啦,我一早起来,就看见他收拾屋子。”
然而祁听鸿不擅长撒谎,说到一半,自己觉得面皮在发热。薄双亦不点破,只说:“有心了。”
最近醉春意楼的点心生意越做越大,不等开门,外面已经排成长龙。三就黎欠了薄双一千两,每天和面还债,所以天亮之前也起了。
祁听鸿跟在他身后打转,三就黎好笑道:“神剑做啥呢?”
祁听鸿紧张道:“没事,随便看看。”
三就黎笑道:“既然没事,帮我个忙,把你句兄叫过来罢。”
祁听鸿心中一凛,想:“来了。”等他把句羊找来,三就黎翻出一大箱剩的核桃,说:“句兄,今天熬核桃酪,烦你剥核桃皮了。”
这一箱约有二十斤,快上千颗核桃。祁听鸿看得眼前一昏,说道:“不是改做杏仁酪了吗?”
三就黎眨眨眼说:“今天就想熬核桃的,不行么?”
祁听鸿赶紧说:“行呀!”替句羊应下差事。
句羊坐在桌边剥核桃,三就黎在旁边“砰砰砰”和面,等同在监督。祁听鸿想要帮忙,却找不到时机。
好在句羊比较机灵,拿了楼里的蟹八件来,用镊子夹着核桃皮,一捏一扯,能扯一片。祁听鸿不禁好奇道:“你怎么这个都会?”
句羊表面波澜不惊,说:“我给的方子,我会做,不正常么。”
祁听鸿道:“你也只是在宫里吃过。”句羊一笑,说:“我们片雪卫嘛,什么都要会一点。”
之前在建文那里,新来的军师单先生说,片雪卫指挥使是个自傲的人,觉得自己凡事都能做好。句羊这样一笑,祁听鸿就有点儿理解了。
奈何一个人剥,剥得实在太慢。一个时辰过去,核桃少了一小半,而句羊拿镊子的手指,印出深深红痕。祁听鸿替他手疼,在桌底下把核桃壳一个个捏碎了,省一道工序。正好薄双敲门,把三就黎喊走了。祁听鸿喜出望外,凑过来说:“你歇一会,我来替你。”
句羊把镊子递给他,自己用指甲剥。掐了几下,手指尖出现另一道红痕。
祁听鸿想:“这样终究不是办法。”他一分心,手里用力太过,把核桃仁捏碎了。看见散了一桌的核桃皮,祁听鸿福至心灵,叫道:“我晓得了!”
句羊奇道:“怎么办?”祁听鸿把核桃仁归作一堆,手盖在上面,掌力一吐,核桃仁尽数粉碎。句羊一惊,祁听鸿又在桌沿拍了几下,同样运起内力,把碎核桃仁上的细皮震脱下来。
他拿来薄双的细绢小团扇,慢慢把核桃皮扇走,说:“反正核桃酪要磨过,碎了就碎了。”
句羊不响,笑吟吟望着他。祁听鸿脸上一热,收敛笑容,说:“干嘛!”
句羊见他板起脸,这才收回目光,笑道:“这么机灵,在县学怎么不听课?”
祁听鸿叫道:“原来句先生嫌我丢脸了。”句羊道:“你是句先生最喜欢的弟子。”
祁听鸿面红耳赤,道:“你怎么油嘴滑舌的。”句羊笑道:“片雪卫,什么都会一点,油嘴滑舌当然也会一点。”
等到三就黎回来,看见满桌碎成齑粉的核桃。祁听鸿把小团扇塞进句羊手里,道:“怎、怎么样,全剥完了。”
三就黎阴恻恻笑了一笑,说道:“不愧是句兄,再帮个忙罢。”摆出两个食盒,又说道:“先把这个送去城西刘府,再把这个送去城东杨府,一个时辰,早去早回。”
句羊提起食盒,道:“没问题。”
祁听鸿要跟着出去,心想:“他送一边,我送一边,一个时辰肯定够了。”但三就黎清嗓子道:“神剑留下来,帮我和面呀。”
解药在三就黎手中,祁听鸿只得听他的,留在大堂。
醉春意楼在城南,去一趟城西,去一趟城东,快四十里路,几乎是绕北平一整圈。要是能运轻功,跑四十里是没问题,但句羊偏偏伤未好全,不晓得怎么才能送得到。三就黎看他魂不守舍,故意笑道:“神剑,在想甚么?”
祁听鸿嘴硬道:“发呆而已,什么也没想。”
捱到下午,眼看还差一刻钟,就到一个时辰了。祁听鸿总往门外看,就是不见句羊踪影。三就黎长叹一声,道:“哎呀,拦不住你!你要找他就去罢。”
祁听鸿满手面粉,来不及洗,飞一样跑出醉春意楼。路上他想,句羊先去城西,再去城东,要是走得慢一点,现在应该在鼓楼附近。走得快一点呢,或许已经到明照坊了。
他脚下疾点,往城门方向跑去,就要去找句羊,忽然听见有人叫:“祁听鸿!”
祁听鸿停下脚步,一回头,只见句羊靠在树底下,满头大汗,散出来的一点碎头发,湿成一绺一绺,黏在额角。祁听鸿赶紧跑过去,道:“你怎么回来了!太累了么?”
句羊不响,祁听鸿贴到他耳边说:“我替你去送呀。”
句羊深深呼吸,把气顺直了,才说:“送完了。”祁听鸿大惊失色,一摸他后背,汗水浸透外衣,肌肉烫手,像狼像鹰,充满野性的气魄。祁听鸿赶紧缩手回来,道:“累不累?”
句羊本来还要喘气,听他这么问,立刻屏住呼吸,得意道:“一点不累。”
从清早起来,到现在快要日落,句羊忙得脚不沾地。回到醉春意楼,祁听鸿赶紧叫他坐着,倒了一碗茶。茶喝到一半,三就黎来了,也在旁边坐下,道:“句兄回得挺快。”
句羊道:“举手之劳。”
三就黎不置可否,道:“不嫌麻烦就太好了。”
此时宵禁还未开始,城门没关,护城河桥上挑担的、牵驴的、拉车的,来来往往。水天交接之处,有片大红大紫晚霞,随波逐流,许多人停下来看。三就黎道:“瞧瞧这红云。”
祁听鸿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闷声不响。三就黎又笑道:“这颜色真像杨梅。句兄,我想吃杨梅啦!要鲜的,不要蜜饯。”
杨梅是夏天时令果子,又容易生虫,难以保存。如今十月中旬,要去哪里找杨梅?若说剥核桃、送食盒,还算是让句羊帮忙,要他找鲜杨梅,完全就是刁难了。祁听鸿忍不住站起来,埋怨道:“黎前辈!”
他手腕一紧,句羊把他拉住了。
祁听鸿又想,解药是在三就黎手里,捱过这一天就好了。忍气吞声,坐回座位上。
句羊安抚似的拍拍他肩膀,转身上楼。祁听鸿说:“黎前辈,你瞧,他被气跑了。”
三就黎笑笑,说道:“你放心。”过了一会,句羊换了那身黑袍,走下楼梯,对三就黎道:“天黑前回。”
祁听鸿赶紧跟上。走出院子,来到沿河集市区域,祁听鸿说:“黎前辈爱开玩笑,但也不是那种坏人。”句羊说:“嗯。”祁听鸿又道:“我们在这里随便逛逛,一会回去告诉他找不到就好。”
句羊却笑道:“走快一点,不然城门关了。”
两人拉拉扯扯,跑进内城。祁听鸿道:“你真要去找杨梅?”句羊道:“对呀!”拉着他狂奔一炷香时间,停在内府库门口。
第51章 与世推移(五)
所谓内府库,就是天子私人库房,由洪武皇帝始建,收贮油、米、面、香料、绸布、金银等等,宫内各种吃穿用度,一般从内府库拿。
因为事关皇帝吃用,害怕外人进来下毒,此地也是重兵把守,闲人不得近之要地。祁听鸿与句羊站了一会,守门的卫兵立刻喝道:“两个小子在这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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