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子时,祁听鸿根本睡不着,甚至眼睛都不敢闭上。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句羊呼吸渐渐匀净,居然睡熟了。祁听鸿想:“先睡一会也好。”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觉得不对了,把句羊摇醒。句羊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祁听鸿按着他肩膀,质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
句羊答道:“没有。”
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又问:“什么时候解的毒?”
句羊老实道:“没猜错的话,我来的那天晚上,黎前辈就把毒性全解了。”
祁听鸿照床板上狠狠打了一拳,说:“你们两个合伙骗我?”
句羊缩了缩,说:“我只是猜的。黎前辈大概也没想骗你,他只是……”
祁听鸿死死盯着他,重复道:“他只是?”句羊道:“他只是爱开玩笑,是想骗我玩。”
祁听鸿叫道:“好呀!最后只骗到我一个人。你明明猜到了,还故意帮着他,跑来跑去,看我着急。”
句羊辩解道:“我哪有这样坏。”
祁听鸿道:“你是怎样坏?”
句羊说:“他是你看重的好朋友,所以我乐意讨他开心。”想想又说:“而且他叫我跑腿,是希望我多动动,伤能好得快一点。”
祁听鸿犹不解气,恨恨地道:“看我急成这样,有意思吧。”
句羊居然点了点头,说道:“你在意我,我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祁听鸿一边着恼,一边有点说不出的悸动。身上失掉所有力气,把句羊当作垫子,趴在他身上,郁闷道:“好吧,你没有事,我也很高兴。”
他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在激句羊。句羊果真愧疚发作,长臂一揽,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这夜以后,三就黎成天讲笑话,到处跟人说:“有天神剑偷我两个糯米圆子。”祁听鸿一开始恼羞成怒,后来脸皮厚了,视若无睹。
醉春意楼一派太平气象,过完秋天,一直到冬至,不仅片雪卫没有来找麻烦,就连对街卖点心的李方伯,也再没来闹事。三就黎说:“句兄,他们是不是不要你了?”
谁知句羊是全天下脾气最好之人,油盐不进,逆来顺受,怎么讲都不生气。非要逗他,最后只有自讨没趣。也因为能让三就黎吃瘪,金贵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正当大家热热闹闹,准备过冬之时,谁也没有料到,一朵阴云,已经悄然在明王寺上空聚结。
冬至当日,护城河沿岸大设集市,游人如织,穿戴新衣新帽,盛况堪比旧都金陵。杂耍班子、戏班子,也都搭起草台,敲锣打鼓,表演吞剑、吐火、《白蛇记》《沉香亭》《赵贞女蔡二郎》。祁听鸿非要拉着句羊来看。单皮鼓、大小锣齐响,谁说话都听不清。祁听鸿说:“上次元宵节,我就想跟你出来看这个。”
台上正演到雷劈蔡伯喈,锣鼓撼天动地,底下观众也群情激奋,句羊听不清了,侧耳过来说:“什么?”
祁听鸿大叫道:“我说,我早想跟你出来玩!”
句羊也叫道:“听不清!”祁听鸿只好又拉着他,挤出人潮,离闹市远远的。刚要继续讲话,他突然瞪圆眼睛,指着官道,叫道:“有人!有人过来了!”
句羊心道:“这里铺天盖地全是人。”回头一看,官道上一人一马,不知怎么回事,发疯一样朝人群冲来。
要是任他撞进人群里,非得踩死许多百姓不可。祁听鸿不及思考,一把扯掉碍事的披风,扔进句羊怀里。句羊朝他喊:“小心点!”
祁听鸿足尖一点,朝那疯马掠去。跑到近处,他抢上几步,和那疯马并驾齐驱。电光石火之间,祁听鸿手腕翻转,把那乘客的缰绳夺过来,生生拉住马匹。
这么硬扯极容易把手腕扯断。但祁听鸿害怕马踩伤行人,等不得了,运起真气,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僵持半晌,疯马口吐白沫,马身轰然倒地,马上那人也滚落下来。
祁听鸿放开缰绳,去探那乘客呼吸。他手腕已经勒肿了,原本站定的地方也踩出一寸深的脚印。句羊跑过来看,说:“马腿断了。”
马腿折断,这匹马也活不了了。祁听鸿皱着眉头,把那乘客翻过来。
那乘客外衣底下居然穿了一件轻甲, 手臂、大腿都中有箭伤,血污浸透外袍,整个人只剩微弱的呼吸。但好在他只是比较虚弱,没有要命的伤口,意识也还算清醒。
见到有人救他,乘客嘴唇颤抖,喃喃地重复什么。锣鼓声太大,听不真切。祁听鸿只好俯下身,凑近了去听。
只听他说的四个字是:“醉春意楼。”
第53章 湘灵鼓瑟(一)
武林盟众人围坐一圈,等到三更,骑马那人才幽幽醒转了。第一句话便问:“这是哪里?”
祁听鸿道:“这就是醉春意楼。你要找谁?”
那人皱眉想了一会,说:“我要找的人叫齐万飞。”
这称呼颇是耐人寻味。齐万飞一代名侠,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不论黑道白道,往往都尊称他“齐盟主”。此人却大喇喇叫“齐万飞”,不知是甚么来头。
齐万飞应道:“在下就是齐万飞。”那人环视一圈,说:“叫他们出去。”
商谈良久,齐万飞从屋里出来,神情凝重不已。三就黎问:“这厮是哪里来的?”
齐万飞不答,把众人召集起来,唯独避开句羊。祁听鸿心里隐约有点预感。果不其然,齐万飞道:“这人是建文帝派来的。”
楼漠皱眉道:“他身上尽是箭伤,怎么回事?”
齐万飞说道:“这就是他来的目的了。诸位还记得单先生么?”
单先生就是先前给建文出谋划策的军师,众人都是见过的。齐万飞道:“单先生被燕王抓去,把明王寺位置供了出来,如今燕王派了羽林左卫一千人,把山脚团团围起来了。”
默然半晌,楼漠道:“是想让我们怎么办呢?”
大家心中都是这个疑问。武林盟众人功夫虽高,平时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但若对付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却难有什么作为。
齐万飞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建文明王寺中,约有二百手下。围困在山上半个月,已经弹尽粮绝。他先后派了五人报信,只有这人逃出来了。”
“二百个人,”楼漠沉吟道,“二百人没法突围么?”
齐万飞道:“燕王手下的军队,你也知道。要保得建文毫发无伤,的确是难事。”
要是只有建文帝被困,或许还能派两个武功特别高强之人,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绕开禁军,把他带出来。但要带着二百来人一同突围,就非得和禁军正面对阵不可。
楼漠转过头,犹豫不决,胡竹微微笑道:“我都听大寨主的。”
听见这句话,楼漠下定决心,说道:“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和弟兄们讲清楚。”
这两年来,洞庭三十六寨因发展白道生意,经常往返于燕、楚,势力也逐渐扩大了。翌日一大早,祁听鸿被楼下人声吵醒。推窗望下去,院子里已经来了好几条彪形大汉,每人在额上扎一条红布。
句羊同样睡醒了,凑过来说:“这是楼寨主手下?”
祁听鸿道:“是吧。”句羊又问:“建文给围起来了吧?”
祁听鸿立马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句羊大笑,说:“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围了建文。”
祁听鸿故意问:“真不是你?”
句羊却收起笑容,正色道:“武林盟要去救他,是不是?”
这是个问句,但句羊说得很笃定。祁听鸿只好点点头。句羊又问:“你呢?你去不去?”
虽说并没有人要他去,祁听鸿却觉得,自己是非去不可的。武林盟里属他武功最好,算是一个助力。再者他没去国子监念书,赋闲很久了,不想显得太没用。
眼看祁听鸿又点点头,句羊叹道: “我是劝你不要去,最好楼寨主也不要去。如果非去不可,碰到紧急关头,把他丢在那里就是,自己保重性命。”
祁听鸿咯咯一笑,说:“那怎么行。答应救别人,却把别人丢在那里?”又开玩笑道:“这是片雪卫指挥使说的话?”
句羊道:“这是句羊说的话。”
祁听鸿有点好奇,问:“为什么?有啥内情?”
句羊道:“我不懂内情,但我比较懂陛下。”
但若他们真不去救驾,建文帝就是死路一条了。祁听鸿穿好外衣,站在楼梯顶上,正好看见楼下堂屋里,楼漠、胡竹一坐一站。胡竹正给她画眉毛。
祁听鸿面皮一热,心想:“干吗不躲在屋里画,跑来堂屋画。”一时不敢下楼。
画完了,楼漠问:“怎么样?”胡竹诚实道:“我手抖了一下,有点歪。”
楼漠拿起铜镜看了一眼,骂道:“呆子,说好看不就得了。”
胡竹道:“寨主什么时候都好看。”楼漠又嗔道:“真是个呆子。”
祁听鸿想:“楼寨主平常总是英武豪放,想不到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
见到祁听鸿站在楼梯上,楼漠大大方方招呼:“神剑来了!”胡竹却吓得摔了眉笔。祁听鸿忙道:“我啥也没看见。”
这句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胡竹恨不得躲到柜台后面,楼漠却说:“看就看嘛。”
胡竹又拿来一条猩红抹额,小心翼翼,给楼漠系在头上。
祁听鸿看出来,别人只是系一条普通红布,楼漠这条抹额却是金线织锦,绣以鲤鱼,两段各坠一颗青金珠子。胡竹见他好奇,解释道:“这是大寨主才有的东西。分寨小寨主戴红布,小喽啰就没得戴了。”
祁听鸿不禁去看胡竹的额头。胡竹什么也没戴,笑道:“我是小喽啰。”
楼漠也笑道:“胡竹本来是个小寨主,和我好了以后,怕兄弟们不服气,就专心给我做军师了。”
装束齐整,楼漠站定门口。院里吵吵闹闹的一众小寨主立刻噤声,挨个朝楼漠抱拳。楼漠一一回礼,胡竹则默默站在后面。
洞庭三十六寨中,在北平的小寨主共有九个,今天全部到齐。楼漠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慢慢说道:“聚在这里是为何事,各位心中已经清楚了。”
九位小寨主应是,楼漠又道:“这次去救建文帝,倘若事成,以后咱们洞庭三十六寨就是护驾大功臣。江湖上、朝廷上,再也没人敢对咱们说一句坏话。”
闻言,九位小寨主高声欢呼。楼漠清清嗓子说:“但咱们对手乃是永乐皇帝的禁军,势必有一场恶仗。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我也不敢把话说满。”
一个面皮黝黑的小寨主道:“这些事情,我们昨晚都考虑过。”
楼漠打断他道:“好处坏处,都讲明了。如果弟兄们不乐意,我绝不会逼迫大家。”
那小寨主笑道:“要不是楼寨主收留,我们至今也就是江湖上亡命徒而已。做成了,对寨子是大大好事。即便做不成,也就是把这条烂命还给寨主。我们早都商量好了,都听楼寨主的话。”
楼漠静了一瞬,朗声道:“好!各寨今天以内,能调来多少兄弟,都报来给我。”
那黑面小寨主上前一步,抱拳道:“天捷寨在北平,有家室的一十九人,无牵无挂的,加我二十三人,但听楼寨主差遣!”
接下来天暗、天佑、天空、天速、天异、天杀、天微、天究八寨,也依次报上人数。祁听鸿站在旁边算了算,洞庭寨在京竟有四百余人之多。楼漠点了身强力壮,且无父母家眷要照拂的二百人,并九小寨寨主,约定明天清早仍在此地集合,分发武器、甲胄。
九位小寨主各自领命回去了,楼漠松了口气,对祁听鸿笑道:“姊姊的大寨子,还算厉害吧?”
楼漠和薄双姊妹相称,所以也自然而然,把祁听鸿当做自己弟弟了。
祁听鸿真心道:“真厉害。”
楼漠又得意道:“去年讲请你吃苏州醉蟹,你还说什么,烽火戏诸侯。其实只要讲一句,运过来又不是难事。”
祁听鸿正色道:“这次去救建文,我同你们一起去。”
楼漠一愣:“虽说比不得那种万万人的大仗,但这也等同上战场了。凶险程度可不比平时小打小闹。”
祁听鸿一抬袖子,将腰间隙月剑亮给楼漠看,笑道:“我总不至于护不住自己。到了那边,一定听楼姊姊的话,不会给你们添乱。”
楼漠只得答应了。祁听鸿心里一动,又说道:“回来等着楼姊姊请我苏州醉蟹呢。”
这天剩余时候,武林盟众人忙忙碌碌,给他们准备东西。齐万飞在京城有旧识,半天时间,就有人送过来一批长矛、弓箭。薄双则买来二三百人份干粮,又把以前开酒楼剩的腌肉、菜干,挑容易拿的,一一打包。
祁听鸿与句羊两个人蹲在旁边帮忙,见一只大云腿也切开来包了,不禁劝道:“薄姊姊,这又不是去郊游。”
句羊横他一眼,祁听鸿顿时收声,半天才接下去说:“是要去打仗啦。”
句羊冷道:“我瞧你高兴得很,这是去打仗么?”
路上食水都收拾好了,薄双转出去做别的,伙房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祁听鸿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句羊哼了一声,说:“我生什么气。”
祁听鸿道:“因为我不听你的话,偏要去救建文帝。”
句羊不响,祁听鸿说:“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答应过他了。”
句羊大声道:“是啦,你们江湖人都是这样。答应这个,答应那个,就非做到不可。我早就知道了。”
他突然大声讲话,祁听鸿吓了一跳。句羊低下头来,又道:“我是真的知道了,所以没有怪你。”祁听鸿说:“你也晓得,凭我的本事,肯定能平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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