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闷闷地应了一声。祁听鸿说:“真不生我的气了?”
句羊摇摇头,不情不愿,显得有点委屈。
祁听鸿心里蓦然生出一点趣味,想:“早知道在县学,他生闷气的时候也这么逗他一回。”又笑道:“既然不生气,那你送我什么东西?”
句羊不解,祁听鸿一件件数道:“薄姊姊送我路上吃的,齐盟主送兵甲……”
句羊道:“我什么都没有。”
他从朱棣那里跑出来,除了身上有套衣服,别的一概没带,身无长物,在醉春意楼一直是白吃白喝。祁听鸿顿时又心疼起来,说:“哎呀,那你过来亲一口,这事就揭过了。”
第54章 湘灵鼓瑟(二)
拔营当日清晨,精挑细选的二百多好汉,在醉春意楼排成方队。楼漠亲自分发兵刃,间或说两句鼓励的话。队里有人打趣道:“楼寨主,让不让带家眷?”
楼漠笑道:“早就讲了,不打光棍的一个都不要来。”大家起哄说:“那寨主和胡兄弟算怎么回事,带头破例么。”
祁听鸿转头一看,胡竹站在方队旁边,不仅不恼,反而有些得意。楼漠叫道:“静了!等你们做到大寨主,爱带谁带谁,好不好?”
眼看兵刃就快发完,楼漠动作忽然停了,对着一人上下打量。祁听鸿跟着去看,只见是个十来岁少年,一脸络腮胡,别的没甚特别的。
被看得久了,那少年佝偻身子,慢慢往后钻。楼漠大喝一声,把他抓出来,扯掉脸上假胡子,道:“陈阿狗,你来干嘛?”
陈阿狗讪讪道:“寨、寨主,认识我啊。”
楼漠哼道:“可不只认得你。我问你,家里老娘病好没有?”
陈阿狗道:“承蒙寨主关照!她老人家好得很。”又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自己的嘴。楼漠道:“我是不是早讲过,家里有人的不要来?”
陈阿狗点点头,楼漠追问:“那你是不是该回去?”
陈阿狗使劲一握拳头,说:“但要不是寨主,还有寨里兄弟们,我娘早就病死了,我也早饿死了。如今寨主需要帮手,我决没有不管的道理!”
楼漠喝道:“你要死了,谁照顾你老娘?”
陈阿狗吓得一缩,仍旧执拗地瞪着楼漠。楼漠手中马鞭在地上一甩,惊雷一震,又喝道:“是不是还要连累兄弟,替你照顾老娘?”
那陈阿狗悻悻地低下头。楼漠柔声道:“快走吧。”他才三步一回地走出队伍。
走到院门,陈阿狗忽然叫道:“楼寨主,胡兄弟,各位弟兄们,保重!”
群豪听到了,纷纷怪叫应和。发完兵刃,马鞭一甩,楼漠道:“走了!”
恰好公鸡开始打鸣,东边天际骤然一亮。楼漠抹额上面,两颗青金闪闪发光。群豪跟着喊:“走了!给狗皇帝好看!”武林盟众人特地早起,出来送行,也笑嘻嘻叫:“给狗皇帝好看!”
祁听鸿走在队伍前头,回头一看,看见齐万飞、金贵、三就黎、薄双、谭先生,都站在楼底下招手。倒是句羊没来。
祁听鸿心中在意,抬头往楼上望。句羊和他心有灵犀一样,从那扇坏掉的窗探出头来,朝他比个口型:“等我。”
祁听鸿只好从队里出来,等在旁边。三十六寨的人快要走完了,句羊才跑到他跟前,把一个旧荷包塞到他手里。
祁听鸿奇怪道:“这是什么?”
句羊说:“送你的,快收好。”
祁听鸿心想:“难不成是句羊绣的。”把那荷包收入怀中。句羊附到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个保命的东西,要真被抓着了,你就把这个给陛下看。”
祁听鸿睁大眼睛:“这是个免死铁券?”句羊一笑,说:“或许是。”
当年太祖皇帝封功臣,统共发了二十八张金书铁券,拿出来可免一死。句羊对永乐皇帝鞠躬尽瘁,说不定也偷偷得了一张?祁听鸿掂量几下,又觉得这东西并没铁券那么重,更觉得好奇了。
句羊又说:“你要用不着,拿给别人也行。”
这意思是说,他究竟是永乐皇帝的人。对武林盟无事献殷勤,显得不妥当,所以让祁听鸿先拿着。祁听鸿了然,郑重道:“多谢你。”
两个人又温存一会,三十六寨连队尾都快走得看不见了。祁听鸿依依不舍,告别句羊并武林盟众人,运轻功追上去。
他缀在队伍后面,慢慢走着,又想:“句羊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把那荷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片。
祁听鸿小心翼翼将纸片拈出来,上面什么也没写,剪成一串大雁,作“人”字齐飞。
跋涉了一整天,快到石径仙山山脚时,天色已近傍晚。楼漠指挥众人停下歇息,派了两名斥候打探。回来报说:石径仙山在东、在西各有一条小路,能够上下。但山腰部分都被禁军守着。
楼漠对着地图比划一阵,道:“神剑,你说怎么办?”
祁听鸿对领兵打仗的事一窍不通,只是想,建文已经被困半个月,再拖下去,恐怕粮食不够用了。于是笑答:“我们是从东来的,速战速决,走东边快一点罢?”
楼漠不置可否。祁听鸿感觉像被先生抽背,赶紧又道:“我胡乱说的,可不要信我。”
楼漠笑笑,看向胡竹,问:“你说呢?”
胡竹沉吟片刻,说:“我原本想,我们从西上山,把禁军都引过来,让建文从东边走。但禁军人数比我们多得多。即便两路各分一半,也轻易能应付过来。”
楼漠点点头,胡竹又说:“所以只能里应外合。地势来看,还是走西边比较好。”
平时胡竹说话不多,现在讲到兵法却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怯场。祁听鸿听得咋舌,道:“还有这么多学问。”
楼漠笑吟吟说:“早先我们在洞庭,总要对付许多别的帮派。说白了和打仗差不多。你有这些兵马,别人有那些兵马,走这条路或者那条路。”祁听鸿感叹道:“原来如此。”
楼漠收起地图,又说:“我想的与胡竹差不多。但还得有个轻功好的,能上山去知会建文帝。”
祁听鸿了然:“怪不得叫我过来。我还当楼姊姊真要考我兵法呢。”
楼漠再三叮嘱:“别给禁军发现了!”
趁着夜色,祁听鸿绕到南麓,打算绕开小路,从此上山。
石径仙山除了东西两条路外,别的地方都是峭壁森林,常人绝难行走。但禁军行事缜密,沿山脚也设下一圈哨岗。
傍晚正是哨岗换班的时候,从山路方向慢慢爬过来一队士兵,一面聊天,说:“这地方忒地难走,谁会从这里下山?”
祁听鸿心想:“我不就会么?”手里弹出一颗石子,正好掷到一个士兵脚下,被他踢到旁边,滚下峭壁。别的士兵听见石头“骨碌碌”滚动,都警惕起来,转头去看。
在他们转头的一瞬间,祁听鸿足尖轻点,已经越过他们,攀到上方峭壁。身后传来几个士兵说话声音,一个道:“是我踢了块石头。”别人笑骂几句,都没放在心上。
如此绕过几队士兵,明王寺山门总算出现。建文帝手下经过半个月围困,个个面有菜色,也没有精神。放哨的一个趴在围墙顶上打瞌睡。祁听鸿暗想:“我要是禁军,干脆攻上来,建文大概是逃不掉的。”
跃进围墙,祁听鸿对寺内布局已经熟稔于心,径直找去应文和尚的禅室。
屋里点有豆大一盏菜油灯,应文和尚拿着筷子,对着桌上一菜一饭唉声叹气。喜平站在边上问:“陛下有甚么烦心事?”
应文和尚道:“唉,今日大家吃了几顿饭?吃的甚么?”
喜平恭恭敬敬一礼:“回陛下,吃了中午一顿,吃的粥。”应文和尚看着菜油灯,说:“点这灯油,我都想教他们拿来炒熟吃了。”
祁听鸿趴在窗边听着,想:“说是粥,大概和县学的米汤差不多。这辈子真是不想再吃那玩意了。”又听应文和尚道:“粮食还撑得几天?”
喜平道:“不须陛下操心这个。吃完米面,山上还有果子、野菜呢。”
应文和尚把筷子重重一放,叹道:“喜平公公,总说不要我操心,但要我做皇帝,这些东西总得操心的吧?”
喜平顿了顿,才说:“大概还够吃三天。”
祁听鸿有点好奇,眯起眼睛往应文和尚碗里看去。只见他吃的是精米干饭、碟子里是红烧黄鳝,倒和上次见面的菜单一模一样。应文和尚沉吟半晌,说:“今天守夜的是谁?叫过来。”
喜平劝道:“陛下,吃完饭再召见他们。”
如果手下看见建文还有黄鳝可吃,军心恐怕要涣散了。应文和尚却不容他分说,皱眉道:“叫进来就是了。”
过了一会,喜平带进来两个病殃殃的小兵,身上已经穿好木甲,准备要去换班。两人一进门,闻到肉香,都是一愣。应文和尚招呼他们坐下,把碗里白饭拨成两份,黄鳝也从中夹断,温声道:“今天辛苦你两个,快吃罢。吃完才有力气。”
两个小兵起初还在迟疑,喜平尖尖的声音道:“陛下赏你们吃,你们就吃了。”
那两个小兵这才忙不迭吃起来。筷子都不用,手指一抓,饭菜下肚,好像饿死鬼投胎。
等他们千恩万谢地走了,喜平小心翼翼说:“陛下,我再烧一点饭,端上来?”
应文和尚没好气道:“不要。”喜平道:“陛下不能饿着了。”
应文和尚冷道:“我又不做事。不是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么?”
喜平明白他是生气,喏喏地不再说话。祁听鸿一直旁观,心里有点感慨,跳进窗来,叫了一句:“陛下。”
应文和尚吓了一跳,迟疑道:“祁……祁神剑?”
祁听鸿笑道:“是我不错。援兵已在山下,让大家吃顿饱的,今夜合力突围,以后也不须再饿着了!”
第55章 湘灵鼓瑟(三)
建文的二百多个手下,过了小半月节衣缩食生活,突然得吃一顿饱饭,个个都是狼吞虎咽,恨不得整张脸埋进饭碗。偌大的明王殿内,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只有咀嚼吞咽的声音。八大明王垂眸而视,似怜似哀,同样静悄悄的。长明灯照在众兵士消瘦的面颊,每个人颊窝皆盛两大杯浓墨一样的阴影,摇摇晃晃,盈盈亏亏。
祁听鸿怕极他们饿鬼一样的吃相,走到殿外散心。
走了几步,只见莲花池边蹲有一个人影。居然是应文大师,撸起袖子在池里翻找什么。祁听鸿走过去问:“陛下找啥呢?要不要帮忙?”
应文和尚被他一吓,险些跌进池塘。祁听鸿把他后心抓住,提到岸上。他气喘吁吁,一边摩胸口,一边腼然笑道:“找个乌龟。”
祁听鸿哭笑不得,却不方便出卖金贵,只说:“别找了。”
应文和尚执拗道:“那可不成,养了好久的,被叔叔捉走的话,恐怕要遭难咯!”
祁听鸿本想装个样子,帮他找找乌龟。但看水底都是黑糊糊的烂泥,改变主意,蹲在岸上袖手旁观,说道:“陛下对个乌龟也挺好的。”
应文念道:“阿弥陀佛。”
祁听鸿把下巴垫在手臂上,默不作声,蜷成一团。
他从禅殿逃出来,并不是怕士兵吃人,是有种沉甸甸紧张感觉,拖泥带水,压在心头。今天因为他一句话,伙夫把剩下米面全部煮了。要是突围失败,这些人又要回来饿肚子。
他平时在江湖上,漂萍流水,一条贱命,再怎么冒险都是自己的事体。突然间牵系上几百个人生死。要打仗了。真是高兴不起来。
这种时候,他就希望句羊在旁边,能够和他说几句。
其实他也不想要句羊出什么主意,只是有些话,逍遥神剑祁听鸿开不了口,考试总拿倒数、上课犯困、课业写不完的祁友声却可以讲讲。
想法刚刚冒头,他立刻嫌自己懦弱,重重叹了一声,把遐想掐灭掉了。
应文和尚找了半天,两手烂泥,回过头问:“小施主,为何不高兴?”
祁听鸿道:“应文大师,有没有碰到过什么事体,要是做得不好,一切就要完蛋了。”
应文道:“甚么叫一切都完蛋了。”
祁听鸿想了想,说:“别人会失望,会生气,甚至会丢掉性命。”
应文轻飘飘地一笑,说道:“这算甚么完蛋了。”
祁听鸿觉得他笑得有点刺耳,又听他继续说:“你听没听说过我爹爹的事?”
朱允炆之父朱标,“懿文太子”,听说最是温文儒雅,抚爱百姓,可惜早早地死了。
应文道:“人人都喜欢我爹爹,太祖皇帝也最喜欢他。虽然说,人无完人,但我爹爹就是完人。”
祁听鸿不晓得他怎么提这个,宽慰说:“先考仁德宽厚,大家都很敬仰。”
应文和尚面对幽幽池水,笑了笑,说:“我要讲的不是这个。他过世以后,我做了皇太孙。人人都希望我能和他一样,头脑也好,脾气也好……做尧舜那样的好皇帝。”
祁听鸿突然问:“陛下觉得自己做到了么?”
应文道:“跟尧舜肯定没法比……不过我努力学爹爹做仁君了。我总希望大家都过得好,但经常不是这么回事。”
祁听鸿道:“你是皇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人都帮着你,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应文和尚苦笑一声,说:“寻常百姓到三十岁,已经成家立业了。”
祁听鸿又觉得,他笑得也不是多么讨厌。应文和尚僧袍湿透,站在齐腰的泥水里,垂头丧气,一字字说:“而我过了不惑之年,连救一只乌龟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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