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悄声道:“你进得去么?”句羊同样悄声道:“照理来说进不去,要查腰牌的,我如今没有。”
祁听鸿道:“那怎么办?”句羊笑笑,径直向那卫兵走去。
那卫兵披盔挂甲,手拿一支精铁长矛,趾高气扬。句羊一点不怕他,拉紧祁听鸿,只顾往前走。走到近前,守门卫兵长矛一架,架在他脖子上说:“两个小子听不懂话么?再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了。”
句羊冷冷道:“你不晓得我是谁?”
那卫兵嗤笑一声,说:“我的确不晓得。就算你是天王老子,没有腰牌,我也不能放你进去。”
句羊道:“你品级太低。”
守门这位士兵是个队长,麾下有五十人,听不得别人说他品级低,当即怒道:“你又晓得我是谁么?”
句羊道:“在这里守大门的,顶天也不过是个小司长。至于你么,我猜是个小队长。”
祁听鸿见他两人剑拔弩张,想:“卫兵是秉公执法,做得对呀。”自觉理亏,心中砰砰在敲退堂鼓,躲在句羊身后。句羊把他硬扯出来,说:“你不认得我,难道也不认得他?”
祁听鸿低下头,看见自己手腕上沾着一块面粉,没洗干净,连忙藏进袖子里。句羊在他肩膀一拍,要他站直了。那卫兵说:“不认得。”
句羊阴森森笑道:“得罪这位大人,恐怕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卫兵刚刚被他叫出官职,晓得他的确不把一个小队长放在眼里,甚至不把司长放在眼里,此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句羊又道:“叫你们管事的官儿来,叫黄典真来,就说姓句的在外面等他。”
黄典真乃是内府库大使,是此地一把手。卫兵不敢松懈,仍旧把长矛架着,回头叫了个杂役传话。
不到一盏茶时分,黄典真擦着额角的汗,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他掌管内府库,和片雪卫打过交道。看见句羊身上的雪鹰补服,再看看架在句羊脖子上的长矛,黄典真腿都软了,叱道:“还不把矛放下!”
那卫兵慌忙丢下兵刃。黄典真加快脚步,小跑到句羊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句大人。”
句羊哼了一声,看着那卫兵不答。黄典真点头哈腰道:“句大人消消气,这没眼力见的东西,肯定要罚的。”
祁听鸿忍不住插嘴:“他倒也没做错啥。”句羊点点头,说:“祁大人讲得对。”
那黄典真不认识祁听鸿,却也附和道:“祁大人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黄某替他谢过了!”
句羊等他谢完,才道:“得了,闲话少说。祁大人和我来此,是圣人要吃杨梅,命我两个来取。”
黄典真皱起眉头,道:“这个时节,去哪里找杨梅?就是我这里也没有了。”
句羊冷道:“今年五月份,余姚进贡的一批是不剩了么?”
黄典真刚擦掉的汗,又像雨后蘑菇一样,从他脑门上冒出来。道:“回大人话,当时进贡一千斤,到京城颠坏了一小半。”
句羊道:“片雪卫登过,到京城剩六百八十斤。六百斤当场分了,八十斤存在冰窖。”
黄典真一迭声说:“对,对,是这样不错。八月初的时候,圣上派人把这八十斤也取完了。”
句羊似笑非笑,说道:“没有。”黄典真道:“回大人话,是当真没了。”
祁听鸿心想:“要是真的取完了,再怎么为难他,他也变不出来呀。”正待劝劝句羊,句羊道:“你只管放我们进库房,要是我找出来,仔细你头上乌纱帽。”
那黄典真其实是嫌麻烦,推脱说没有杨梅。句羊讲得斩钉截铁,他立即怕了,喏喏地带路。
句羊背着手,往旁边让开,躬身道:“祁大人请。”祁听鸿暗地扯他一下,走在前面。
带路的黄典真满腹疑窦,想:“这位面生的祁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但看句指挥使对他无比恭敬,想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因此背弯得越发低。
下了一层阶梯,来到内府库地下冰窖,祁听鸿但觉一阵冰风扑面而来。冰窖四壁涂了厚厚一层稻草黄土,隔绝外部热气,里面冰块才能经久不化。而在储冰之外,窖中还堆有许多竹筒,都用蜂蜡封好,再贴封条,存的就是樱桃、桑葚一类易坏果子。
为着容易翻找,每堆竹筒都拿天干区分。句羊随手从“乙”号竹筒抽了一支。黄典真道:“哎呦,句大人,这堆是樱桃。”
句羊道:“我知道。”拍开封口,里面樱桃红比珊瑚,圆如朝露,纯正太和樱桃,真个叫“鸟偷飞处衔将火,人争摘时踏破珠”。他附到祁听鸿耳边,说:“黎前辈爱不爱樱桃?”
祁听鸿道:“我哪里晓得,可能爱吧。”
句羊便把那竹筒樱桃递给黄典真,说道:“这个我们带走。”
走到“戊”字竹筒跟前,句羊叫人搬开上面一层,翻到最底下,果然见到一批封着杨梅的。黄典真奉承道:“句大人不愧为指挥使,对这内府库,比小的懂得还多。”
句羊冷笑道:“你不是记错,是犯懒吧。”
黄典真被他道破心思,告饶道:“再也不敢了。”句羊道:“骗到片雪卫头上,我瞧你敢得很。”
如此敲打一番,黄典真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了。句羊才道:“这次暂且饶了你,下不为例。”
黄典真赶紧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句羊邀功似的,又凑到祁听鸿耳边,气声说:“他怕被追查,再也不会把我们来过的事讲出去。”
祁听鸿笑道:“你倒是机灵。”句羊点点头说:“祁大人过誉了。”
冰窖里面冷同入冬,呆了一会,黄典真嘴唇已经青白,牙齿也咯咯打架。句羊瞥他一眼,道:“杨梅拿十斤,我们走了。”武林盟一共八人,算上小毛和句羊自己,刚好一人一斤。
黄典真如蒙大赦,着人称了杨梅,荷叶包好,奉给句羊。他把两人送到内府库院外,句羊道:“不必送了,我和祁大人自己走。”黄典真于是站在门口目送。
走出几百步,拐了一个弯,内府库彻底看不见了。祁听鸿抓住句羊手腕,带他往回飞跑。句羊问:“跑啥呀?”祁听鸿不答,一直跑出棋盘街,跑出城门才停。句羊重伤初愈,跑起来容易累,气喘吁吁地又问:“跑什么呢?”
祁听鸿张望道:“我怕内府库那个人追过来了。”
句羊气都没喘匀,当即哈哈大笑,俊脸涨得通红。祁听鸿恼道:“有啥好笑的?”
句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又、又不是做贼。我们光明正大拿的。”
祁听鸿道:“行嘛,你尽管笑。”句羊笑得直咳嗽,眼泪也不停地流,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祁听鸿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虽然是自己在被取笑,竟然也觉得好玩,忍不住勾起嘴角。
天色越来越昏,周边酒楼挂出灯笼揽客。繁荣热闹的、暖洋洋的红光,照清句羊鼻梁、眉目、面颊、肩颈。祁听鸿紧紧抓着他手腕,说:“好笑么,笑完了罢。”句羊抹掉眼泪说:“不笑话你了。”
走了一段路,祁听鸿好奇道:“你往常在宫里,都是这个模样吗?”
句羊道:“哪样?”
祁听鸿说:“这么……凶的。”
句羊解释道:“你说我比较跋扈,欺负那个卫兵?我是故意要他得罪我,等黄典真过来,就不敢查我腰牌了。”
祁听鸿“啊”了一声,又道:“所以你在宫里都是这样的?”
句羊道:“完全不是。”祁听鸿笑道:“我瞧你挺熟练的。”句羊得意道:“我只是不做,又不是不会。”
回到醉春意楼,祁听鸿招呼大家吃杨梅。薄双打了井水,把果子湃过,盛在一个大竹篮里。众人围坐桌边,点起一根昂贵黄蜡烛,一起吃杨梅。楼漠和胡竹两个坐得远远的,以为别人看不见,你喂我一颗,我喂你一颗。薄双感叹说:“真是好杨梅。”就连齐万飞也说:“当许多年盟主,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杨梅。”
祁听鸿听得心花怒放,道:“黎前辈,还算满意么?”
三就黎说:“真甜呐!”转过头去,对胡竹说:“你们两个酸得倒牙。”
祁听鸿心里有底,喜滋滋想道:“黎前辈既然是满意的,一定就会给解药了。”
结果等到深夜,众人都回房歇息,三就黎也没有拿解药的意思。祁听鸿有点着急,想:“黎前辈莫不是忙忘了?”跑到三就黎门口,敲敲门说:“黎前辈!”
门开了,三就黎抱着手臂,站在门口,要笑不笑地说:“神剑有啥事情?”
一看见他表情,祁听鸿晓得了,他是在装傻。但祁听鸿不擅长和人迂转回寰,咬咬牙还是问:“黎前辈,这月解药的事体……”
三就黎道:“什么这月解药?”
祁听鸿说道:“句羊那个‘月中散’的解药。黎前辈讲过的,只要他这月听话,表现好,就把解药拿给他。”
三就黎微笑道:“什么才叫表现好呢?”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
第52章 与世推移(完)
在三就黎的桌子上,摆有一个木头盒子,和他平时放毒物用的银盒不一样。三就黎看那木盒一眼。又笑吟吟地说:“表现好不好,应该是我说了算。我觉得好就是好,我觉得不好,那就不给了。”
他的态度已算挑明了,祁听鸿压着火气,问:“那我请问黎前辈,句羊是哪点做得不好?”
这一天下来,祁听鸿眼看句羊剥核桃、送点心、找杨梅,只要是三就黎说出口的要求,不管多么离奇,句羊都一一地做到。
折腾这么久,三就黎却不愿意给解药。眼看月亮就要攀上中天,再有半个时辰,子时要到了,十五日要到了,月中散发作的日子要到了,祁听鸿心急如焚,同时也替句羊觉得委屈。
三就黎又看那盒子一眼,说:“但我不喜欢他,不需要理由吧?”
祁听鸿气结,语气冷下来,说道:“黎前辈,这样出尔反尔,是不是不够义气。”
三就黎拉开抽屉,把那盒子丢进去,施施然笑道:“好啦,我晓得神剑最讲义气,讲守诺,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义气之人。”
祁听鸿沉声道:“黎前辈!”三就黎说:“你要为他,和我吵架么?”
祁听鸿抿起嘴唇,静静看着三就黎。看了一会,三就黎不为所动。祁听鸿又说:“黎前辈,我不是要同你吵架,我是来要解药。我也不单是为了他来,我是为情理来。”
然而三就黎油盐不进,说:“我不通情理呀!”
假如隙月剑在手,恐怕此刻已经出鞘了。祁听鸿失望至极,说道:“怎能这样……”
突然身后有人扯他一下。句羊打断他说:“算了,不要伤和气。”
祁听鸿大声道:“这不是和不和气的事体,这是解药的事!”句羊劝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由分说,把祁听鸿硬生生拉走。
回到房间里面,祁听鸿不肯死心,说:“我晓得解药就在盒子里。”
句羊道:“他不愿意给,没有办法嘛。”祁听鸿说:“不行!”跑到外面,找金贵讲了几句话。 过不多时,他捧着那个木头盒子进来了,喜道:“句羊,你看!”
句羊笑道:“这是解药么?怎么拿的?”祁听鸿狡黠一笑,说:“金贵拿的。”句羊说:“但这是黎前辈的东西,他不愿意给,硬要偷过来,实在是伤和气。”
祁听鸿说:“明天找他赔不是便了,快来。”
他移到油灯底下,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当即傻眼了。只见木盒里面垫了一片荷叶,放的根本不是什么药丸。白生生、圆团团,内包核桃酪,是两个糯米圆子。祁听鸿眼眶一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句羊走过来,拈起左边的糯米圆子,教祁听鸿张嘴吃了,自己吃了右边一颗,笑道:“核桃酪熬得真不错,和宫里的一样。”
祁听鸿叫苦道:“我难过得要死了,你为什么一点不在意?”
句羊仍然笑道:“我难过也没有用。”祁听鸿吸吸鼻子不响。
快要入冬了,北方到冬天,和南方完全不同。南方冬天湿冷,漫天是云;北方干冷,天清如水,在满月以外,还有无穷多星子,“恒河沙数”,明明灭灭。句羊说:“早点回去睡吧。”
祁听鸿闷闷地说:“不要。”
句羊从他背后凑过来,吹灭油灯。灯灭的一刹那,火焰窜起来,照亮句羊微微上翘的嘴角。祁听鸿烦恼不已,想:“有啥好笑的。”
床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响了一阵,句羊脱去外袍,躺到床上。祁听鸿想了想,同样脱掉外衣,爬到床边。
句羊背对着他,说话声音带笑,道:“你要留在这么?”
祁听鸿把手臂伸过来,环过他的腰,扣在他胸膛底下,低低应了一声。今天句羊跑来跑去,出了一身大汗,而他又爱干净,绝对忍受不了。所以睡前他跑去院里冲井水,身上凉冰冰的,摸起来很舒服。
句羊说:“要是一会儿‘月中散’发作了,你怎么办?”
祁听鸿说:“我陪你。”句羊说:“那要是我忍不住了,发起疯来,怎么办?”
祁听鸿手臂收紧,说道:“有什么怎么办,我又不是打不过。”
句羊笑得浑身都在抖,祁听鸿说:“真讨厌,不好笑吧。”句羊说:“我很高兴。”
40/71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