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将盾一偏,替徐裕后挡住这一下。徐裕后狂吼一声,长矛将敌军刺了个对穿。顷刻之间,光是祁听鸿看得到的地方,已有十余禁军倒下毙命。
好在队伍外围基本是精锐士兵,目前折损不多。祁听鸿定了定神,专心举盾格挡。
楼漠不愿撂下伤员不管,但凡能走动的,都相互搀扶,在阵中勉力跟随。要是外圈遭敌攻破,阵中跟来的伤兵非死不可。
拼力冲过两营,他们已经深入禁军之中。天地间只剩金铁响声,哀嚎声,怒吼声。听得久了,祁听鸿两耳隐隐作痛。虽然他们近身搏斗,无法使用弓箭,但禁军钢刀如林,反映火光之时,一团团光斑就和羽箭一般飞来飞去。
只听身旁传来一声闷哼。祁听鸿原本没挂心,转头看时,才见到同队的阿虎心口插了一支矛,倒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这人前两天还和他比武,用的蒙古摔跤手法。人虽然粗,动手之前却还提醒他小心。
祁听鸿心里本自堵得难受,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仰天长啸。虽然周围乱糟糟的,但他啸声之中含带内力,人人听得一清二楚。离得近处,杀阿虎那名敌军更是震破耳膜,耳孔中汩汩流出鲜血。小队少了阿虎一人,少一支长矛,阵法之中攻守的平衡就要破了。祁听鸿拽起阿虎尸身,将他指头一根根掰开,拿出长矛,握在自己左手。一手拿盾,一手拿矛,分心二用。
不知拼杀了多长时间,祁听鸿刺死一名禁军,终于见他身后露出空隙。包围就要破了。他大声喊道:“再坚持一会,马上出去了!”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将杀声喊得动地震天,向打开的缺口涌去。
此前禁军都搬到山腰扎营,山脚再没人驻守。奋力挣脱围困,眼前山路坦途,再也无人阻拦了。众人一窝蜂向前跑去。禁军收拢不及,也无法再次合围。眼见要把这群人放跑,禁军帐中走出来一个全副披挂的大将,怒道:“废物!”将旁边卫兵的短矛抢来,向三十六寨大旗掷去。
这大将武功不弱,掷出的短矛飕飕有声。祁听鸿听见破风声音,回头看去,只见矛尖所指的正是楼漠。祁听鸿惊声叫道:“楼姊姊!”
楼漠周围挨挨挤挤,都是士兵,无处可躲。而她自己手中长刀已断,更没法格挡。祁听鸿将手里拿的盾牌同样扔去。但他拼杀途中肩膀受伤,两手脱力,几乎抬都抬不起来。盾牌同短矛擦肩飞过。
两人心里都已绝望,句羊忽然伸出一只手,把祁听鸿腰间系的隙月抽去。朝天甩出剑鞘。
眼看短矛已经近在眉睫,剑鞘终于飞到,将它打偏了。矛尖一偏,贴着楼漠头皮飞过,将她发髻削散了。好在人终于是没事。祁听鸿长舒一口气,领大军一路奔到山脚。禁军再追不上了,大家各自散开,找不同地方躲藏。
祁听鸿把身上穿的甲、染血衣服一口气脱了,丢到路边,打算连夜回醉春意楼。他惊魂未定,一路上死死抓着句羊的衣服。句羊好笑道:“你抓我作甚?”
祁听鸿摇摇头,把句羊脸上戴的面具抓下来。他两边手都抖个不停,压也压不住。句羊悠悠叹道:“怕成这样,就不要来搅这趟浑水。”
祁听鸿道:“不是害怕。”句羊说:“那是……”说到一半,祁听鸿亲上去,把他问话堵住了。虽然脱了脏衣服,祁听鸿身上还是一股腥味,血人一个,咬人也疼。句羊心想,夜里还说不舍得,真正下口是毫不留情。
好容易回神,祁听鸿放开手,闷头走在前面。他怕什么?今夜发生的事体太多,他真想问问句羊,句羊是为什么出手救武林盟的人。然而他又不晓得句羊要怎么答,才不至于伤了他的心。除了怕死以外,他害怕的是这个。
离醉春意楼还剩几里路,远方农田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楼漠也总算追上来了。祁听鸿关切道:“楼姊姊,没事罢!”
楼漠面色挺好,道:“我是一点事都没有。可惜簪子断了。”
她拿出来两截断簪,放在手心。祁听鸿还没看清簪上刻的什么,又被她给收回怀里。
祁听鸿宽慰道:“没关系吧。等回去以后拿东西粘上,看不出来的。”楼漠一笑,看向醉春意方向,说道:“是啦,没关系。再等几天,他们也从怀柔回来了,叫他给我重新刻一根。”这个“他”指的当然是胡竹了。
第60章 北方不可以止些(一)
回到醉春意楼,其他人全给吵醒了,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第一件事当然关心胡竹下落。楼漠解释了一遍,说有句羊给的一张免死金牌。
众人便去看句羊,好奇那是甚么东西。
句羊一直躲在祁听鸿身后,不肯抬脸起来,简单将那纸雁渊源讲了。
三就黎道:“句兄,做啥亏心事?怎不抬头让大家看看?”
句羊反而退了一步。祁听鸿忍笑回护他说:“别看了别看了。”三就黎越发好奇,端来一盏灯。
看见句羊浑身涂黑,三就黎同金贵笑得要背过气去。别人原本不要笑,看见他俩笑成这样,也都笑起来。三就黎说:“句兄,你去念书的时候,把手指伸进砚台搅搅,是不是就有墨了?”
句羊抿唇不响。三就黎又说:“这个人是句羊么?不认得了。神剑,出门一趟,怎么还换个相好回来?”
句羊彻底冷下脸,一言不发,大步往后院走去。三就黎遗憾道:“玩儿生气了。”
祁听鸿赶紧收住笑,正要追过去,薄双悠悠说:“要我猜,他是跑去汏浴,别追啦。”
祁听鸿半信半疑,还是从门缝看了一眼。看见句羊从井里打水,回来笑道:“不愧是薄姊姊。”
整夜奔波,身上又受了伤,祁听鸿早就累得不行,自回楼上歇息。武林盟众人被他们吵醒,同样没有睡够,回去各睡各的。只有楼漠闲不下来,换件衣服,披星戴月,出门安抚寨众。
他好些天都是睡地铺,乍碰到自己的床,祁听鸿是再也不愿意动弹了。醉春意楼里,枕头、被褥、屋里飘的熏香、窗外荡进来叫卖声音,每一样都让他安心无比,简直想要一睡不醒。
只有一件事体奇怪。过了这么长时间,句羊早该洗完澡,竟然还没来找他。
他最近总跟句羊挤一张床,这会儿虽然自己躺着,仍旧留了一半空位。句羊不在,他居然不习惯了,翻来覆去,到正午也睡不着。
句羊没道理不来,难道还在生气?祁听鸿想到这里,来不及穿鞋,赤脚跑进隔壁房间。
房间当中摆个浴桶,水肯定是冷了。句羊泡在浴桶里面,手拿一块布,下死手搓自己手臂。
祁听鸿哭笑不得,跑过去拉开他手。手指肚泡得像核桃一样,手臂更已经搓红了,祁听鸿埋怨道:“已经不黑了,那么用力做什么。”
句羊不答。祁听鸿想:“脸上肯定搓得更重。”伸头看他面颊,果然颧骨上边搓破一块油皮。句羊一偏头躲开,祁听鸿恼了,说道:“别动。”
句羊打定主意和他对着干。他说别动,句羊就从旁边抓件衣服,挡着下身,从浴桶里面跳将出来。祁听鸿伸手一抓,句羊身上湿淋淋,滑溜溜,鱼一样滑开了,坐得远远的,慢条斯理擦头发。祁听鸿学一块狗皮膏药,粘过去说:“你生气了?”
句羊摇摇头,祁听鸿道:“那你说话呀。”
句羊伸出右手臂,说:“洗干净了,不苦了,你咬不咬?”
祁听鸿简直惊呆了,结结巴巴说道:“句、句兄,咬你干嘛。”
在明王寺时,他装作咬句羊,不过一时兴起,而且开玩笑成分居多。句羊旧事重提,吓得他魂都要丢了。句羊伸着手道:“真的不咬?”
祁听鸿着恼道:“我又不是狗!”句羊便把手臂收回来。
祁听鸿几乎不敢看了,说:“薄姊姊今夜要摆一桌接风宴,你、你擦完了,下来帮忙罢。”
句羊应了一声。其实他挺希望祁听鸿过来咬一口。
第一,永乐皇帝想要他永远记住什么事情,往往伴随疼痛。久而久之,这种驯鹰之法已经刻进他脑海。
第二,在醉春意楼,句羊见识到了。武林盟所有人都对祁听鸿好,祁听鸿提过的师兄师父,一定也对他很好。
句羊像个不起眼的小属国,在方寸小地搜刮珍宝,流水价进贡给祁听鸿。一切进贡完了,开始苦恼自己土地贫瘠,找不出别的好东西。总之和别人一比,突然傲不起来了。
这是他在片雪卫从未有过的感受。迫切想祁听鸿盖个闲章,给他治一治这等心病。
当然若要他说,他是没法说出口的。
既然是给他们几人接风,薄双特意照顾他们口味,给祁听鸿做江南菜色,做八宝葫芦鸭子、松鼠鳜鱼、羊方藏鱼;给楼漠胡竹做楚菜,红焖甲鱼、五香野兔。最后来问句羊喜好,句羊说:“什么都行。”
三就黎道:“给他上一整碗白糖。”金贵问道:“为何是糖,不是盐?”
三就黎佯惊道:“你还没看出来么,句兄喜欢吃甜呐。”
薄双于是多做了糕点,又把楼里存有的蜜饯都拿出来。
一桌接风宴摆好,众人都入座了,楼漠终于姗姗来迟。两个寨众推一辆车,跟她进来,把车上一个大陶缸搬下来,又推车回去了。祁听鸿闻见酒味,道:“这是什么酒?”
楼漠大笑道:“神剑自己却不记得了。这是送你的。”说罢拍开封口,露出满满一缸醉蟹。
祁听鸿大喜过望,帮忙装盘上桌,把螃蟹叠放在桌子中央,最显眼“主位”。
大概因为死里逃生,楼漠一人喝了大几坛酒,很快醉得说不清话了。薄双扶她去门外,吐完一轮,回来居然还要再喝。就连金贵都劝:“不要再喝喽!”楼漠哪里肯听,说:“借酒浇愁。”
金贵道:“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有甚可愁的。可不得找建文要个四五千两赏银?”
祁听鸿却能明白,楼漠一定是担心丈夫。他赶紧叫金贵别再说了。
只见楼漠醉醺醺去拿酒钟,一抬手,袖里掉出来一个圆溜溜小球。
句羊道:“这是什么?”
在座只有他不认得这东西,别人都认得。小球“嗒嗒”弹了两下,桌上一静。祁听鸿给他解释道:“这是夜明珠,建文送的。”
永乐十七年,盟主齐万飞召来他们七人,商量刺杀事宜。建文付了一人一颗夜明珠作为定金,也作为契约,就是这颗了。
金贵叫道:“楼寨主,珠子掉啦!”楼漠秀眉一抬,不屑道:“啊,这东西。”
金贵玩笑道:“啥叫这东西。你看不上,老鼠看得上。要么送给我罢。”
齐万飞横他一眼,金贵赶紧闭上嘴。楼漠却道:“行呀,送你。”
众人都是一愣。楼漠叹道:“这次实在太险。等干掉狗皇帝,我打算要金盆洗手了。”
祁听鸿怔道:“开玩笑的吧?”
楼漠说:“嗯。”祁听鸿松了口气,又听她说:“今天出门,已经找了新寨主。”
祁听鸿分辨不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试探道:“那胡竹兄呢?”
楼漠哈哈一笑,说道:“我走了,他肯定也跟我走呀!一个人留下来闯荡江湖么?有啥意思。”
大家算是听出来了,楼漠是当真准备金盆洗手。
金贵跑来问:“神剑,这一仗打得是多可怕?连楼寨主这等母老虎都吓住了。”
祁听鸿亲历此役,虽然觉得可怕,但也没怕到萌生退意的地步。
想来想去,楼寨主退缩了,要金盆洗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胡竹。
又喝了数巡,楼漠彻底醉倒,趴在桌面上,再也不肯动了。众人劝道:“回房间睡吧。”楼漠只是不肯。
原本席间有胡竹这个人,天经地义能把楼漠搬回去。但今天胡竹不在,大家便犯难了。
好在薄双多少练过武功,也能背得动楼漠,自告奋勇,把她半背半拖地带上楼去。
她们两个做了许多年姊妹,不晓得在房里说什么话,总之薄双久久不下来。
其他人喝到意兴阑珊,也是醉的醉,走的走,留下祁听鸿收拾残局。句羊给他打下手,把醉汉搬回房间,洗碗洗碟,擦桌擦地,忙到深夜。
总算快收拾完了,两人蹲在后院水井边上。句羊打水上来,祁听鸿一张一张搓干净抹布。祁听鸿已经困到呵欠连连,眼皮一直打架。句羊温声说:“回去睡吧。”
祁听鸿揉揉眼睛,说:“要什么紧,马上能睡了。倒是你,从来不困的。”
句羊一笑,突然问:“祁听鸿,你是为什么喜欢我?”
他一边问这句话,一边把井上辘轳转得奇响,吱呀吱呀。并且京城冬天风比较大,祁听鸿没太听清。问道:“嗯?”
句羊不说话了。他也只是兴起才问的。如果祁听鸿真答不出来,他宁可自己没有问过。
就在这辘轳转动的响声中,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醉春意楼临接一条土路,又靠近官道,白天经常有人骑马赶路,从这里匆匆掠过。但这么晚了还赶路的人着实不多。尤其京城晚上有宵禁,城门已经关了,是没法赶去城里住店的。
句羊急着转开话题,感叹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从这里走?”
祁听鸿兴趣缺缺,说:“嗯。”又说:“人家有急事呢?”
如果他们俩此时赶去前院,能看到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乘客穿夜行衣、蒙面,浑身上下只露眼睛。经过醉春意门前时,他丢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丝毫不停,急匆匆地赶路走了。
第61章 北方不可以止些(二)
经过一夜霜降露打,包袱上面爬满了蚂蚁。黑蚂蚁有指甲盖大,油光锃亮;红蚂蚁粟米大小,赤黄相间。无论哪种颜色,在白布上都格外显眼。包袱底下是一条蚁道,所有蚂蚁在此路线上来来往往,相遇,碰碰触须,挥别,乐此不疲。
开得醉春意楼大门,祁听鸿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他赶紧跑过去,提起包袱一抖,把蚂蚁全抖下来。
除了他和句羊,别的人都还没醒。祁听鸿把包袱翻过来一看,上面用糯米粒黏了一张纸笺,写曰:醉春意樓武林盟敬啟。祁听鸿把纸笺拿下来,笑道:“是这么写的,我能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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