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问小毛:“还有什么想玩?”一转头,小毛揣了两个最便宜的炮竹,却愣愣盯着地涌金莲看。听见他问话,小毛赶紧收回目光,拨浪鼓价摇头。
祁听鸿谆谆善诱,指着地涌金莲说:“买那个?”
小毛学习算账,知道十两银子是多么了不得的数目,急得想把祁听鸿的手指按回去。祁听鸿道:“我也想玩,就买那个了,好吧?仁义礼智信,选哪一个?”
他对小毛始终有点歉疚,再者他也是真的想玩。僵持一会,小毛把自己压岁钱掏出来。祁听鸿自己有银票,不打算用三就黎给的,也不打算让小毛付钱,另外数了十两,钱货两讫。小毛挑了一个“仁”。
于盐屋 这种大烟花向来是一个人放,许多人饱眼福。见祁听鸿买了地涌金莲,附近街坊行人都围拢过来,簇拥着他们二人,来到棋盘街外一片空地。祁听鸿恐怕炸伤人,指挥大家退开十步远,围作一个大圈,把地涌金莲放在当中,理出鼠尾巴似的引线。他把火折子递给小毛,问道:“会不会用火折子?”
火折子就是个竹筒,内有火棉,上面塞一木塞,遇风则燃。小毛学他们以前的样子,拔掉上面的塞子,深吸一口气,对着筒口一吹。火苗“腾”地亮了。他想把火折子还给祁听鸿,祁听鸿道:“你点呀,胆子大一点。”小毛便蹲下去,火苗凑近引线,由一生二,把引线点着了。引线“咝咝”作响,像蛇吐信子,在静夜中特别大声。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火星燃到地涌金莲。
祁听鸿眼疾手快,捂住小毛耳朵。砰!惊蛰一样一声巨雷,把他自己脑袋震得一片茫然。土罐连同上面“仁”字碎成八瓣,一团三昧真火朝上喷出,宛如金龙升天。金红光芒照得周围大亮。周围看客眼睛嘴巴张得溜圆,但祁听鸿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火球升到天顶,金光更盛,从中爆出一圈八个光点,是为花心八颗莲子。莲子往外开出金线,相互联结,联成中间八瓣,再联成外面八瓣,共计二八一十六片花瓣,笼罩整片天穹。更有许多星点垂在四野,明明灭灭,如同真正的星子。一刹那间,不用说钟鼓楼放的烟花,就连天上银河都黯然失色了。
隔了好半晌,祁听鸿才听得见别人说话。有艳羡的说:“哪家的公子哥这么大手笔。”也有人说:“十两银子,就听这么一声响。”祁听鸿一点儿都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小毛紧紧握着他手腕,指甲都掐到肉里了,但薄双把小毛指甲修得很圆润,掐进来也不疼。祁听鸿低头问:“小毛,烟花好不好看?”
小毛眼里泪光闪动,要么是被吓的,要么是太高兴了。嘴巴开开合合,好像要说一句什么话。祁听鸿大喜,抓着小毛又问:“好不好看?”
小毛终究没发得出声音,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祁听鸿看到他说话的希望,仍旧很高兴,在小毛头顶揉了揉。
金色莲花果真经久不散,仍然照耀在头顶,看久了还像在旋转似的,有点叫人眼晕。凑热闹的路人散得差不多,祁听鸿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竟然是张俞拍的。祁听鸿把小毛护在身后,警惕道:“你来作甚?”
张俞拿出一张纸笺,道:“不要吓了,我来送信而已。”
此人有下毒的前科,祁听鸿不敢接信,反而摸上佩剑。张俞只好把信笺展开,举着纸给他看。看了一行,祁听鸿皱眉道:“句羊写的?”
张俞不答。祁听鸿哂道:“他写这种东西给我干嘛?”
信里尽是一些风花雪月、情深爱重的词句。祁听鸿虽然还是紧紧护着小毛,但带上笑意,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越琢磨,句羊向来做多说少,真有什么事体,自己就跑过来了,这次怎么写一大堆酸溜溜的东西,差人过来送信?可纸上千真万确是句羊的笔迹。他学写时文的时候,把句羊抄给他的范文要翻烂了,对这字迹不能再熟。
张俞适时道:“指挥使走不开,托我说一声,他今夜想邀你见一面。”祁听鸿神色越来越凝重,“嗯”了一声。
张俞又道:“假如你愿意,就请随我来。若不愿意,指挥使就走了。”祁听鸿仍旧按着佩剑,看看小毛,终于道:“带路吧。”
张俞运起轻功,朝城外奔去。祁听鸿面沉似水,把小毛护在怀中,不远不近跟在后面三步的地方。
张俞心里不甚明白,单凭一张纸、两句话,是怎么能骗走祁听鸿的。其实说来也简单,苗春写信的时候,在中间四行藏头诗一样藏了四个字,从右往左看是“速来相救”。
而在新建的醉春意楼,足有一刻钟没人说话了。
三就黎远远坐在椅子上,很是局促。薄双则冷着脸给小毛缝衣服,顶针碰到针尾时“嗒嗒”作响,听得一清二楚。
封完一只袖口的边,薄双举起衣服看看平整,轻轻地说:“三就黎,打算啥时候回去?”
三就黎道:“回哪里?”
薄双一时没有回答。三就黎抬起头,见她朱唇微合,细细白白两列牙齿咬断线头,才说:“回苗疆呀。”
三就黎含糊道:“不急吧。”
薄双道:“妹妹的病叫做不急,不好吧。”三就黎不作声了,觉得自己又把天聊死,真是不像话。
他的确着急回一趟苗疆,但又隐约预感,一别之后,和薄双的关系恐怕永远不同了。
又缝了半晌,薄双忽然放下针线,对他莞尔一笑,脸上阴霾一扫而空。三就黎却觉得心猛地沉下去。薄双笑道:“愁眉苦脸干啥呢?”
三就黎反问:“笑啥呢?”薄双说道:“就是觉得,你我都不是小囡了,居然还为这种事闹来闹去。体面一点多好。”
三就黎暗暗不服气。薄双又说:“你肯定在想,大人要闹什么事体才对?”三就黎道:“你怎么晓得?”薄双咯咯笑了一阵,不说话了。
两人又是相对无言。三就黎首先忍不下去,说:“唱个歌给你听吧。”
薄双头也不抬。缝另一边袖子:“好呀,真稀奇。这是头一遭别人唱歌给我听,不是我唱歌给别人听了。”
三就黎不满道:“既然是头一遭,你也不抬头看看么?”
薄双从善如流,抬眼看他:“唱呀。”
三就黎反而一怔,转而看窗外,忸怩道:“我们唱的都是山歌,不比你们唱的好听……”薄双说:“唱呀。”
三就黎清清嗓子,对天唱:
“山对山,崖对崖,蜜蜂采花山中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
薄双拍手笑道:“怎么声音越唱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三就黎不响,薄双笑完,重新低头缝衣。三就黎幽幽说:“我们本来都是对唱,一个人唱山歌,就接不下去了。”
薄双道:“所以呀,三就黎,啥时候回家去唱山歌呢?”
三就黎争辩:“你总说回家,回家,其实回家以后也是可以回中原的。”
薄双低低笑了一声,不以为然:“你是寨主,说走就走的么。”
三就黎哼道:“我来中原许多年了,也不见他们怎么样。可见有我没我都行。”
薄双道:“寨主要带大家过好日子的,怎么叫有没有都一样。”又说道:“而且放心不下妹妹吧。”
三就黎说:“到时候妹妹也长大了。”薄双自顾自说道:“妹妹不通汉人语言,不会来中原吧。”
三就黎默然一阵,还是说:“我把一切安顿好,就回中原来。”薄双问道:“要多久?”三就黎算道:“五年。”
薄双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声:“五年已经世易时移了,人老了,心也变了,这样的事体,我在江南见过一件又一件。二八二九的小姑娘,听了可能信,我不信啦。”
三就黎眯眼看过去,薄双脸颊好像湿了一点眼泪,又好像没有。薄双说话也好,动作也好,都和风细雨,尽妍尽柔,但是心里藏有一根精钢绣花针,外柔内刚,讲不动的。
三就黎不答,薄双扑哧一笑,说道:“你心里在想,区区五年而已,我黎某人会让你信的。”
三就黎转开话头,说:“神剑小毛还不回来?”薄双也不纠缠,立刻改口:“神剑带着,不会有事。”
三就黎喃喃道:“是么……”越想越觉得古怪,忽然叫道:“怎么有烟味?”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大门。
薄双也扔下手里女红,跑到门边看。只觉一阵热浪,伴随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三就黎道:“为什么又烧着了?”
今天因是小年夜,棋盘街熙熙攘攘。外面又是放鞭炮,又是小孩玩耍、大人聊天,吵来吵去,两人都未曾放在心上。
不知何时,笑闹之声已经变成尖叫和哭喊。四面棋盘街尽皆燃起大火,有人头发着火,衣服着火,满地乱滚,或者从水缸里舀水,往身上泼,想要冲出火场。薄双反应过来,道:“水缸,水缸!”三就黎连忙闪身过去,把两人身上都浇湿透,还有一块给柜子挡灰的毡布,也浸湿了,给薄双披在身上。
将要出门,三就黎停住脚步,看向二楼楼梯。醉春意楼也着火了,楼梯烧断几根木头,摇摇欲坠。但三就黎花十多年做出来的蜜丸还藏在二楼厢房。薄双叫道:“快去!”三就黎深深看她一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
薄双裹着湿淋淋的毡布,浑身滴水,但能感受到滚热的风一阵一阵吹来,仿佛置身一个大蒸笼。突然着火,而且火势来得如此猛烈,很难不叫人多心。薄双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只能拔下头上银钗,捏在手里。
这支银钗被三就黎借走过,还回来时尖头弄黑了,估计是淬了毒。虽然不好看,薄双也一直戴着。
听楼上动静,三就黎应该已经拿到药,在往下跑了。
就在此时,大门口跳下一个黑衣人,挡住往外的出路。薄双紧了紧手中银钗,不动声色,道:“尊驾有何贵干?在方府见过一面的,对吧。”
苗春笑盈盈道:“薄老板好记性,不愧是醉春意楼的东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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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参商(六)
薄双自知打不过片雪卫,只好和他周旋,也笑道:“过誉了。尊驾怎么称呼?要是句羊被贬,恐怕尊驾就是指挥使罢?”
苗春道:“暂且是个指挥同知而已。”又道:“薄老板不用想拖延时间,你们那位逍遥神剑,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银钗在掌心发烫,薄双将它攥得更紧,道:“小毛呢?”
苗春道:“不晓得,可能死了吧。”
说话之间,三就黎从楼梯上跑下来,看见堂屋多了一个生人,而且来者不善,脚下一顿。苗春更不迟疑,脚下一点,从薄双头顶越过。腰刀在半空出鞘,直取三就黎面门。
三就黎把拿的东西往怀里一塞,就地一滚,从侧面滚下去。苗春重重踩上楼梯,整架楼梯火星纷飞,照三就黎头顶轰然垮塌。薄双惊呼出声:“三就黎!”
三就黎抬起右臂,生生挡开一块木板,骨头同时也给砸断了,软软地垂下去。
三就黎闷哼一声,左手撑地,从地上爬起来,对薄双叫:“你快走。”
苗春道:“不用争了,谁也走不了。”步步紧逼,不等三就黎站稳,又是一刀砍向他腰侧。薄双尖叫一声,跌跌撞撞跑上去,用尽平生力气,把苗春手臂紧紧抱住。
苗春挣了一下,竟没能挣脱。力运双臂,狠狠地一甩,把薄双甩在地下。三就黎适时伸出完好的左手,对准苗春右眼弹去。一小撮药粉从他指甲弹出,射进苗春眼睛。
苗春剧痛无比,眼睛如同火烧火燎。他是片雪卫出身,受过许多忍痛训练,勉力睁开右眼,却只觉得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往脸上一摸,一片温热滑腻,竟然全是鲜血。苗春怒急攻心,抬起一脚,将三就黎踹出二丈。
三就黎装药的盒子从他怀里飞出,滚进楼梯残骸中。三就黎看它一眼,跑去扶起薄双,也不恋战,要往门外走。薄双低声道:“药。”
三就黎道:“没事,还能再做,快走。”
要是换在别的地方,三就黎凭借蛊毒之术,或许能和苗春打个平手。但在火场之中,蜘蛛蛊虫全都怕烫,他就没有胜算了。
两人向大门,却见刚才痛得直不起腰的苗春,不知何时再次守到门口。苗春右眼已经烂成空洞,满面淌血,混合黑色烟灰,好似修罗一样恐怖。
他手上同样沾满黏糊糊鲜血,食指拇指捏着一粒药,送进口中,对二人露出一个笑容。
这药乃是片雪卫应急用的禁药,除有曼陀罗、生草乌一类止痛药材,还添了许多千年人参、灵芝,天材地宝,有透支身体,增强功力的效用。按照片雪卫规章,不到真正生死关头,是决计不许服药的。
句羊当指挥使以来,但凡有人动用禁药,更是不问缘由,回来要领五十板子。就是被“月中散”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从未动过吃禁药念头。
其实苗春若现在停手,屋里三人都能逃得出去,并无性命之虞。但他已经被恨火烧透心志,哪里还管得这么多,一气吃了两颗。浑身痛觉一扫而空,奇经八脉更是暖洋洋的,好像有用不尽的力气。
三就黎见他癫狂的神色,暗道不好,抬手打出一蓬毒粉。苗春哈哈大笑,运气一挥,把毒粉全部挥散了,反而一刀披向薄双。三就黎左手将薄双推远,冷声道:“堂堂片雪卫,就这么点欺软怕硬的本事吗?”
苗春道:“你也活不了,怎么叫欺软怕硬?”但手中长刀仍是绕了一圈,改往三就黎身上削来。三就黎侧身闪开,绕到苗春看不见的右侧,踢起一张着火桌子。苗春如今不怕火,不怕痛,金刚不坏,回身一刀把桌子劈开两半,欺身上前,把三就黎死死按在地上。
三就黎再想挣扎,断骨被苗春压着,稍微一动就是钻心地疼。何况他内功本不及苗春,苗春服了禁药以后,更是功力暴涨,力气之大,几乎把他压进地里。苗春收回腰刀,手掌压在三就黎喉咙之上,感觉身下躯体不停颤抖,带动耳畔铃铛,丁泠泠作响,更是悦耳至极,畅快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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