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做梦了,时遇从来没这样叫过他。
桑惊秋换了口气,准备再休息一下。
这时,他听到床头再次响起一声:“惊秋!”
桑惊秋愣了一下,上前俯身,发现时遇满脸是汗,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疲惫。
他开口:“时遇。”
时遇没有反应。
桑惊秋又叫了两下,都没能将人喊醒。
可以确定,时遇的确是做梦了,方才那两声呼唤,应当只是梦境的延续,既然喊不醒,就算了。
桑惊秋替他掖了下被子,发现他脸上的汗更多,便拧了热毛巾,想替他擦一下。
毛巾刚刚放上去,时遇又喊:“惊秋!”
桑惊秋以为毛巾太烫,就想先拿下来,时遇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双眼也跟着睁开,正对上桑惊秋略显震惊的视线。
分明躺在床上,一直在睡眠中,可时遇急促地喘气,额头上也渗着汗珠,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桑惊秋以为他做噩梦了:“天亮了,睡不着就出去走走罢。”
说着想把胳膊抽出来,但对方紧紧握住,不让他动弹。
不仅不松手,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深邃又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要流泻出来。
桑惊秋很不习惯如此,皱眉道:“你怎么了?”
时遇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看得桑惊秋都担心他会不会双目发涩,他终于眨了眨眼,道:“我饿了。”
桑惊秋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去厨房端粥和包子,时遇下床洗漱,还换了身干衣服,去到前厅。
天色早已大亮,阳光透过头顶的天窗落下来,屋内温暖如春。
桑惊秋已经吃过早饭,如今时遇醒了,他就准备找大夫来看看。
“你先别走。”时遇道,“我没事,不用叫大夫。”
桑惊秋端详他的脸色,除了有极度疲惫后的脱力感,仿佛一切正常。
时遇咬着包子,回忆着昨夜之事。
他什么都记得,连带自己发疯的记忆和后来发生的事,因而很清楚,自己又产生幻觉了,桑惊秋发现后并未惊慌失措,反而故意刺激他,借机将那场他们早先商定好的戏演完。
时遇心情十分复杂。
高兴的是面对处于疯癫状态下的他,桑惊秋没有转身就走,试图拉住他,还在他昏迷之后一直陪护,一夜未睡;
可另一方面,桑惊秋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分析利弊,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不顾危险地利用这个意外来达到目的,连自身安危都不顾,又让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十年前那义无反顾地一跳,心情也实在美丽不起来。
他两口喝完粥,说:“时近舟来过吗?”
桑惊秋点头,知道他所指何事:“消息散布出去了,我也联系了天桐和暮亭,留意江湖上的风声。”
昨夜状况事发突然,但也因此,目睹时遇拿着那把剑去抓坠崖的桑惊秋的人,多了许多。
加上时近舟“无意”的透风,很快就会有“掌门练剑走火入魔”等相关消息传出去,届时,只要跟那把剑有关的人,一定会知道。
认真说起来,这样演一出戏的效果,大大好于他们计划中的情节。
至少,时掌门当时的状态,的确是肉眼可见的疯癫,再聪明的人,也察觉不出端倪。
这些东西,时遇自然知道,他也明白,桑惊秋是为了鱼莲山。
可:“你那样做,没想过后果?”
他当时整个人陷在幻觉之中,神志不清,虽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绝不可以伤害,可桑惊秋故意刺激他,说要走,还故意引他上悬崖,万一有意外,该如何收场?
桑惊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没那样愚蠢,你当时也伤不到我。”
时遇一点也没生气:“我当时的模样,很吓人?”
桑惊秋点头,一个失去神思和理智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吓人的。
尤其这个人曾经占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又因为自己,变成了那副模样。
“你现在感觉如何?”
时遇其实还是觉得累,做了一整夜的梦,醒来反而比没睡着更辛苦。
但精神轻松许多,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仿佛淡化了许多,那种感觉他无法形容,也不敢确定。
这些都是他的问题,他的选择,哪怕再被“迷魂散”影响,也是自己选择,按他从前的想法,不应告诉桑惊秋,自己留在心里慢慢消磨即可。
但经过这几日,他不这样想了。
因为桑惊秋知道他的问题后,并未置之不理,而是想法子解决,助他解毒,若此时他还有所隐瞒,对其不公。
他于是将事情说了。
桑惊秋认真听完,微微笑道:“是因为这次抓住了我,所以梦里,我没掉下去吗?”
时遇脸色微沉,无论梦里如何,十年前他并没有真的拉住人,桑惊秋还是坠落悬崖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桑惊秋:“等西岳到了,让他看看情况,再说罢。”
时遇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怪我?”
桑惊秋知道他说的是十年前那些事,没怎么犹豫答道:“我那时候那样做,不是为了你。”
时遇看着他,不说话。
桑惊秋笑了笑,给自己倒了碗豆浆:“你并非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他不是会因为那种事就不想活的人。
即便知道喜欢多年人心有所属即将成亲,也明白曾被对方当成诱饵引敌入瓮,以及其他一些在意不在意的大小事……
他有过苦痛和茫然,亦觉疲惫,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可其实直到真正决定拉着假楼司命去死之前,他从未真正想过放弃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当时天下局势复杂,生存本就不易,他能安然活下来,又怎会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十年,过多提及毫无意义,他不愿再说。
安静片刻,时遇再一次问他:“昨夜与你提起的事,是真的。”
桑惊秋:“鱼莲山搬家?”
时遇颔首:“已经选了几处,待他们是商定好,就搬。”
桑惊秋:“你一点都不过问?”
时遇无所谓道:“在哪里都一样。”而且几个堂主长老都非常能干,把所有事处理的妥妥当当。
桑惊秋无语。
“这座山依然是鱼莲山的地盘。”时遇紧跟着说,“改成避暑之地,往后夏日觉得热,就过来。”
桑惊秋再次沉默。
他素来怕热,每到夏天都难以忍耐,鱼莲山夏日里十分凉爽,空气更是极佳,确实是个避暑胜地。
时遇这样说的意思,他不会不懂。
若在之前,哪怕就是昨天,他也会直接拒绝。
但经过昨夜之事,又至方才两人开诚布公地聊了几句,他却反而犹豫起来。
一时间下定不了决心,只能当作没听出时遇的言外之意,不置一词。
时遇也十分意外,本以为桑惊秋会直接拒绝,没想到不仅没有,看上去比昨夜拒绝时,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不欲逼得太紧,就也不说了。
不是不感慨的,就他这种唯我独尊的自私性子,从来不知放松为何物,只知一味紧逼,如今也明白了万事不可太过度的道理,当年若不是太过自我,或许也不至于遗憾这么多年。
这时,一弟子来报,有一人上山,点名要见掌门的朋友。
桑惊秋不解:“见我?”
弟子点头:“此人自称‘齐见深’,说是您的故人,说只要您听见他的名字,就一定会见他。”
桑惊秋嘴角抽搐:“那就有劳你将人带来。”
弟子看一眼掌门,见掌门点头,他赶紧就走了。
时遇素来讨厌轻浮之人,那个齐见深,从第一次看桑惊秋开始,就一口一个“大美人”,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简直集他所厌恶之大成,烦人到极点。
若在从前,他必定不会让桑惊秋去,但经过这么多事,他明白,这样一意孤行的自我,并不合适。
“你准备见他?”
桑惊秋点头,齐见深看上去油滑,可其实心思颇多,这样找上来,应该是确有正事。
时遇就不再说什么。
没多久,齐见深被带了过来,桑惊秋没让他靠近木屋,在银杏林旁的石桌旁等他。
一见面,桑惊秋开门见山:“你找我所为何事?”
齐见深叹气:“多时未见,就这样不客气,连杯茶都无么?”
桑惊秋微笑:“鱼莲山的茶,都是时遇喜欢的,你想喝?”
齐见深嘴角一僵:“在下没有那个时掌门那个福气,不过我过来,的确是有事找你的。”
桑惊秋:“请说。”
齐见深走近一些,压低声音,神秘道:“枧水帮帮主沈夙,想必你也认识罢?”
桑惊秋不动声色:“嗯?”
齐见深:“我最近收到一些消息,有人想要对付沈夙,将他拉下帮主之位后,再瓜分枧水帮,你知道,枧水帮在水上讨生活这么多年,家大业大,不少人眼馋呢。”
桑惊秋:“你既知道这消息,说明有人找过你,请你办事,是不是?”
齐见深笑眯眯:“瞒不过大美人你。”
“赚钱的大好事,你却来找我。”桑惊秋反问回去,“是想让我做些什么,请直说。”
桑惊秋在后山见齐见深,时遇则到了银杏林后头的小屋,去找莫如玉。
第71章
时遇过来时,莫如玉正在看一本内功心法,几日前与桑惊秋对战,受了内伤,觉得有些痛苦,同桑惊秋一说,后者就给他找了这本书,照着练一练,可很大程度减缓伤痛。
若换作其他人,必然不会搭理他。
可放在桑惊秋身上,一切都显得自然,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境遇如何,总是光明磊落,给人以最大善意。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自己骗,差点跳崖而死,呵,遭遇如此大波折竟然还未学乖,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蠢。
门忽然开了。
莫如玉抬头,看见时遇进门,颇有些好奇:“是你?”他以为时遇不会再来找他。
时遇:“你以为是谁?”
莫如玉笑道:“惊秋啊,他打伤我,把我关在这,也不来看看我吗?”
时遇不理会他有意的挑衅,直接问:“‘迷魂散’是否没有解药?”
莫如玉:“时掌门何出此言?”
时遇当然不会跟他解释,他来这里,是为了求证。
莫如玉原本气定神闲,却见对方从袖口抄出一个纸包,惊讶道:“你这是作甚?”
时遇:“这是最后一包‘迷魂散’,除此之外的所有,包括天门山冰窖中的,悉数被我毁去。”
莫如玉心头大震,面上却依然淡定:“哦。”
时遇面无表情:“你有‘迷魂散’方子,但有一种药材,只在天门山山顶方有,我已命人将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许人栽植。”
莫如玉:“时遇!”
时遇知道,他抓住了莫如玉的命门。
十年前,他第一次中招“迷魂散”,就把药给西岳瞧过,西岳找了几位郎中好友仔细研究,辨出了制作中所用的药材,不过于药物而言,除去药材本身,配比亦非常关键,除非是发明药物的人,其他人几乎无法做出完全一样的东西。
那些药材多数常见,到药铺便能购得,只有一位草药,时遇闻所未闻,而西岳也说,那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草药,名为“虞方子”,栽植并不难,但许多年前已经灭绝了,没有种子,自然无法培植,不知莫如玉从哪弄到的。
当时时遇刚刚查出,不仅他本人,四平帮原掌门秦峰也曾被下过此药,秦峰起初与莫如玉私下合作,是因为利益驱使,后来为莫如玉马首是瞻,则大部分就是因为“迷魂散”。
他于是寻思,按西岳所言,“虞方子”得之不易,“迷魂散”应极难制作,可莫如玉使用无忌,并不担心“虞方子”会不够用,那么应该在某一处地方,藏有许多“虞方子”。
而与莫如玉关系最为密切的,自然就是天门山。
时遇带着施天桐和袁暮亭以及西岳,翻找整个天门山,最后在山顶上一处极为荒芜之地,找到了一片“杂草”,枯黄潦草,混在乱七八糟的草堆中,分毫也不显眼。
西岳说,这就是失传多年的“虞方子”,不过配方在莫如玉手里,只有原料亦是无用。
当时天门山已全在时遇手中,他没有铲除“虞方子”,任由其生长繁殖,西岳偶尔过去采集一些用来配药,并未大肆宣扬。
莫如玉当时已被囚在鱼莲山,自然无法知晓这一切,他也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时遇会用这些东西,来要挟他。
莫如玉很想做到坚强不屈,狠狠甩时遇一个不屑的眼神,告诉他,此物于我无用,随你如何处置。
偏偏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时遇什么都做得出,但凡他说错话,那些“虞方子”会彻底灭绝。
这种曾给他带来无数可能的药,变成掣肘他的隐患。
成也“虞方子”,败,也“虞方子”。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若他陈清“迷魂散”的秘密,自己也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十年前,他以假楼司命乃他安排,坠崖后带着桑惊秋离开为由,让时遇不敢杀他,即便时遇知道,很大可能是假话,可为了找到桑惊秋,连这一点极为微弱的可能,他也不会放弃;
如今,他同样以解“迷魂散”为由,让桑惊秋无法对他下手,而只要桑惊秋要留他,时遇就不会反对,同样希望渺茫,桑惊秋亦不会放弃。
这本是他活下去的筹码,早在王见名被时遇抓出来之前,就已做好了相关安排,只要再等上几日,他便能成功反杀,再次变回从前的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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