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睁开眼时,谢长留早就不在了,他看了眼天色,蒙蒙亮的天。
赫佩斯飘出柴房,在屋里找谢长留的踪迹。
最后是在厨房看见了男孩。谢长留站在灶台前,费力做早餐。
做完后,他拿了一张薄饼,重新背上背篓镰刀下地去了。
今日与昨日并无不同,赫佩斯跟在他身后忙活,只恨自己没法真的帮他。
到了午饭点,有个中年女人拿了张煎饼,悄摸摸递给了谢长留。
“二狗,你爹娘铁没给你准备,拿着吃。”
她的双手粗糙,看向谢长留时,面上带了点不忍。
谢长留呆呆看着她手里的饼,沉默良久,才哑着嗓斟酌地道谢:“谢谢婶子。”
那女人把饼递给他后,四处看了看,才弯着腰离开了。
谢长留拿着那张饼,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又小心藏在了背篓之中,并没有继续吃的意思。
赫佩斯坐在田垄上,吸了吸鼻子。
只是在这个世界待了一天,他就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谢长留原来不叫谢长留,这个名字不知是谁给他起的,如今的他只是个叫“谢二狗”的农家子。
比如谢长留并不讨人喜欢,村民说他生下来就是不祥,身上带着冤孽,是要克死人的命。
比如谢长留也会受伤,他的身上是数不清的淤青伤痕。
与谢长留相遇时,赫佩斯见到的就是冷静自持古板正经的男人,光风霁月,实力强盛,仿佛永远不会受伤,合该永远受到爱戴。
但无意间进入谢长留的过往,他才知道那副清俊模样背后完全不同的经历。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赫佩斯依旧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他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像是按了忽然按下倍速键,前一日还在看谢长留干农活,第二日,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
谢长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穿着单薄衣衫,躲在柴房里不出去了。
赫佩斯听着外头的热闹声,也知道是人族的新年,今夜是除夕夜。
全家团聚的日子。
但谢长留只能在柴房里待着,这甚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否则他连这个家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游荡。
赫佩斯也是第一次知道,过年这种人族那么重要的日子,也会有父母将孩子驱逐出去,只是因为“晦气”。
谢长留躺在草垛上,面无表情看着漆黑的屋顶,耳边传来堂屋的欢声笑语。
今日甚至是他出生的日子。
赫佩斯跑去堂屋张牙舞爪发了一通没人看的见的怒火后,飘回堂屋,坐在谢长留身边,对谢长留道:“雄主,新年快乐,生辰快乐。”
他回去就给谢长留补过生日,凭什么他家雄主要受这种委屈!
赫佩斯愤愤不平,将谢长留冰冷的手握在怀里。
男孩的手冻得发青,可身上一件冬衣都没有。
红发军雌索性直接抱住了他。
年幼的谢长留只感觉到一阵完全不同的触感出现在自己身上。
像是一个人。他想。
他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身后的那个人也跟着他挪了挪。
谢长留冷静思索这个人的用意,很明确知道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对方注意的东西。
“……你是谁?”他想起之前时不时感知到的奇异存在,再次开口问道,“你在我身后,出来。”
他冷静补充。
赫佩斯心下一惊,完全不知道谢长留是怎么发现的。
他小心翼翼出声:“我不会伤害你,这点你可以放心。”
前段时间还不能被看见,怎么今天突然能被发现了?!
赫佩斯难掩震惊,还是抱着谢长留,却发现自己能碰到谢长留的身体了。
“不是吧,我能碰到你了?”他惊讶道,下一刻就听见谢长留的声音:“你在我身边很久。”
不是反问,是陈述句,平淡却笃定的口吻。
赫佩斯悻悻道:“对,我在你身边很久了。”
谢长留手撑着地,想要逃出他的怀抱,却没想到赫佩斯手一捞,直接把他捞回怀里了:“天冷,你穿那么点会感冒发烧的,乖乖待着吧。”
身后男人的怀抱温暖,就像火一样。
生辰过后便六岁的谢长留冷静地想,他问道:“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赫佩斯现在满心都是能碰到谢长留的欣喜,闻言应了一声:“没有为什么。”
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他在心里说。
谢长留被禁锢在他的怀中,最后还是推拒了一下,在赫佩斯怀中转了个身。
“你这是在做什么?”赫佩斯失笑道,见他费力,还特意帮了一把。
当谢长留那双漆黑的眼瞳对上他浅灰色的眼睛时,他突然知道谢长留如此费劲的原因。
谢长留在注视他。
六岁的男孩沉静地观察他,将他明艳的笑容红色的长发纳入眼底。
他没有为赫佩斯与周边人不同的相貌感到震惊,而是在沉默后,直率道:“你很好看。”
赫佩斯讶异地看着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这种性格自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从谢长留口中听到却是第一次。
还是六岁的谢长留。
“难得……”他低声喃喃,谢长留的耳朵动了动,注意到他的话语,神情未变,却已经开始思考赫佩斯的身份与来处。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赫佩斯的红色长发上。
谢长留悄悄朝一缕红发伸出了手。
……很温暖。
他想。
第93章
炽烈的红发在他粗糙的掌心滑过,就像是上好的绸缎。
谢长留被那触感惊了一惊,急慌慌松开收回手,不敢再动。
然而赫佩斯按住了他的手,还很大方把头发塞他手里。
“紧张什么,想摸就摸啊,你要喜欢我剪一点给你。”赫佩斯倒是想大方地说把头发全部剪了给谢长留。
然而他是个花孔雀性格,对那头红发很是宝贝,压根不舍得剪。但既然是谢长留,反倒能忍痛割爱剪一缕给谢长留。
但谢长留要是想要的话,他全部剪了也不是不行。
赫佩斯一脸心痛地想。
谢长留握着那缕头发,看着赫佩斯那张明艳的脸上露出心痛,开口说道:“我不要你的头发。”
赫佩斯先是心下一松,紧接着又是心下一紧。
谢长留这话是什么意思,嫌弃他的头发?
刚过六岁生辰的男孩似乎看出他脸上的震惊失落,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无奈:“你的头发,很漂亮。”
这会儿的谢长留比未来那个冷面男人要好说话的多,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总是能说出最直白的夸奖。
“你这样说怪让我不好意思的。”赫佩斯语气浮夸道,脸上却是坦然接受夸奖,本该如此的表情。
谢长留小心将那缕头发放下,收回了手。
“喜欢就拿着呗,我剪一段给你。”红发军雌见不得他这幅模样,半虫化的利爪伸向那缕头发,被谢长留拦住了。
男孩的手缩了缩:“……脏。”
赫佩斯包住他的手,啧了一声:“脏什么脏,你那么爱干净,哪里脏了?我头发其实也好几天没洗了,要脏大家一起脏。”
他在这个世界待了不知道多久,按照这个世界的流速来看,那就是很长时间没洗头。
谢长留的手并不脏,而是粗糙。
摸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六岁男孩的手。
赫佩斯仍旧记得成年谢长留掌心的触感,微凉,指腹有多年练武持剑的茧,除此之外,要远比他现在碰到的手触感温和。
幼嫩的骨节变形,一双手伸出来粗糙。
赫佩斯搂进谢长留,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谢长留的脸埋在他胸前,被他紧实的拥抱勒得险些透不过气,挣扎了一下:“好憋……”
禁锢的手臂终于松了松,他深吸了一口空气,又差点呛到,咳嗽声大半天没好。
赫佩斯慌忙拍他后背给他顺气。这个动作以往都是谢长留拍他安抚,今日也轮到他对谢长留做这个动作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谢长留顺完气后,抬头盯着赫佩斯。那双漆黑的眼瞳远没有未来那般洞察一切,却也足够让敏锐的赫佩斯紧张。
红发军雌朝他笑了笑,温柔地替谢长留重新束发:“可能是因为缘分吧。因为缘分,所以想要这么待你。”
谢长留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这个回答后,安安静静躺在赫佩斯的怀里,直挺挺的。
“你这么躺我害怕,”赫佩斯说,“要不换个姿势?”
躺得太笔直了!
谢长留沉默片刻,窝在了赫佩斯的怀里。
夜色渐浓,柴房外响起鞭炮驱祟声,谢长留伸出手,费劲捂住了赫佩斯的耳朵。
他那点捂法根本没用,赫佩斯照样听见声音。他垂眸看向神情认真的谢长留,问道:“这是做什么?”
“鞭炮声驱邪祟魂灵。”谢长留用沙哑但掩不了稚嫩的声音言简意赅地说。
赫佩斯失笑道:“我又不是邪祟,不用捂我耳朵。”
谢长留干脆利落放下手。
红发军雌琢磨了一下,戏谑道:“不知道我身份,鞭炮声响起来就着急捂我耳朵……”
“怎么,怕我离开啊。”他低低问道。
谢长留的关心从来不会在言语上表达,通常都在隐晦的行动里。
赫佩斯猜中他的心思,就像打了胜仗,登时就气焰嚣张了起来,捏了捏谢长留的鼻尖:“不想我离开就直说嘛,这么七弯八拐的。”
谢长留只当自己没听到,然而染上薄红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
还真是一样,从小到大都没变过。赫佩斯看着谢长留耳朵上的红,害羞的样子一直这样。
“你不是邪祟魂灵,又是什么?”谢长留问道。
赫佩斯倒是挺想告诉他,自己以后会和他结婚,然而还没回答,门口就突然响了一声。
门板都震了震。
柴房外传来几道孩童的声音:“大虎哥,直接扔这儿不会让婶子生气吗?”
“只管扔!那里面是邪祟,婶子不会计较我们放鞭炮的!”
“应该把他叫出来,直接全扔他身上!”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
赫佩斯听得火气。当场要起来把外头那几个熊孩子吊起来打,却被谢长留拦住了。
“不必和他们计较。”六岁的男孩语气平淡,“不值当你生气。”
他说“不值当”。
赫佩斯还是火大,却没想着动手了。
他现在的模样大概只有谢长留能看到,要是真报复,明天受磋磨的就是谢长留。
所有做的事情都会被算到谢长留头上,因为他是“邪祟”。
“他们这么欺负你,你就忍着吗?”赫佩斯抱着谢长留问道。
“没必要。”谢长留说,“浪费时间。”
“……还真是你的回答风格。”赫佩斯无奈扶额,“那就不管他们了,我陪你过生辰。”
他试着动用精神力,却意外发现能使出来,边用精神力给谢长留搭了个小舞台,上方是抽象的虫族干架。
谢长留目不转睛盯着赫佩斯用精神力构建起来的场景,低声问道:“你是修仙之人吗?”
世间分凡界与十六州,十六州在凡界之上,灵力遍地,只有修士存在。
“嗯?什么修仙之人?”赫佩斯操纵舞台上的角色转了个圈,反问他。
谢长留不再问,他已经知晓赫佩斯并非修仙之人。
一人一虫窝在狭窄的柴房里,看着精神力构建的舞台,度过了漫漫长夜。
天快亮时,谢长留还在赫佩斯的怀里睡得沉沉,赫佩斯却能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被不断抽离,脱出这个时间点。
将将离开前,他将男孩轻轻放到草垛上,低声同他道:“我在未来等你。”
周遭景色急速褪去,他像是被卷进漩涡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还以为能看到雄主青春期……赫佩斯想,思绪游荡间,却没料到他只是被卷进了新的时间点,并没有直接离开。
脚下土地开裂,太阳高悬,一滴水都没有,到处都是干涸的景象。
赫佩斯皱着眉看四周环境,料想这就是谢长留同他说过的旱灾饥荒。他展开骨翅,在空中飞行,寻找谢长留的踪迹。
环境熟悉,他认了一圈路,总算看见了迁移的流民。
谢长留本就瘦弱,现下更像是大病一场,只剩骨架,连肉都没了。
他苍白的脸凹陷,双唇起了死皮。
“这是不顾死活了呀!”张春花抱着幺子,嚎丧都显得干枯。
“闭嘴!”谢大瞪了她一眼,扶着长子继续往前走。
老天不赏饭吃,旱灾颗粒无收,连水都见不着。谢长留跟在他们后头,脚步一深一浅,最后绊到一颗石子,重重摔了下去倒在地上。
张春花扭头看了一眼,抱着幺子头也不回和男人走了。灾年流民饿得眼睛发绿,看向倒在地上的谢长留,情不自禁舔了舔唇。
赫佩斯瞪大双眼,猛地冲下去护在谢长留身前,然而这次又是什么也触碰不到的情形。那些手从他身体里穿过,直直去拉扯谢长留。
连谢长留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该死!”赫佩斯怒骂出声,这些人竟然比他们虫族还要凶残野蛮。
他们都几百年没干过分食同类的事,这些人竟然对一个孩童下手!
远处忽然响起铃铛声,众人像是被魇住,拉扯谢长留的动作一滞,抬起头呆呆看向前方。
张春花更是抱着孩子,跟谢大一同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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