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捻了捻指尖的湿润,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隐隐翻腾着恨意,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恨一个人。
“韩庄。”
病房里,池律透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响起,顺着没关严的门缝漏出。
苗韵无端得打了个冷战,透过门上的窗户注视着病房里背对着自己的少年。
她不自觉得捏紧手里的病历单,上面的血液检查有二十多项异常,耳边又回想起门诊室里医生的低沉浑厚的声音。
“上次检查结果就已经很严重了,不是让你立刻住院治疗吗?”
“哦,家里有点事....”
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抬头有些责怪地看了眼她:“再重要的事能有你的命重要?”
苗韵自知有错,抿了抿唇没出声。
医生叹了口气,手指敲着检查单道:“你看看,肌酐已经九百多了,尿蛋白五个加号,你发现的太晚,吃药作用已经不大了。”
“那,这怎么办?”苗韵愣住,急声道。
“还是上次说的,按目前医疗技术,不换肾的话,只能透析,如果你身体没其他问题,透个五年十年也是可以的。”
医生停了一下,又道:“但是长时间透析,势必会对身体其他器脏造成负担,几年之后,并发症也会很多,而且血液一抽一送,对心脏伤害很大。”
他说完,看着眼前枯瘦的女人,见她神色踟蹰,犹豫不决,道:“你如果经济宽松的话,我当然建议换肾,成活率高,但肾源不好等。”
苗韵神色黯然,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做透析吧。”
“那就尽快,今天就得住院,以后每周必须定时透两次,晚一天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耳边还回想着诊室里医生沉重的声音,苗韵看着病房里背对着自己的少年恍然出神。
自己的身体早在两个月前就查出多囊性肾病综合征,现在连带的肝上也出现囊肿,这病不是立刻要命的病,但却是个富贵病,做不得重活,后续治疗也是一大笔费用,好在之前和贺廉在一起的时候,攒了点钱,勉强能续命。
近来她形容枯燥,不用她说,贺廉已对她失了大半兴趣,最近都不怎么见面了。
时至今日,她已油尽灯枯,不知道还能陪唐松灵多久。也许,现在心甘情愿护着唐松灵的,只有眼前这个少年了。
房间里少年身形微动,见池律欲转身出来,苗韵立刻闪身躲进拐角处。
池律静静看了唐松灵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漆黑的眸子越发暗沉,返身出病房时,脸上的痛色逐渐凝结成冰。他轻轻关上房门,还未及转身,背后便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女声:“池律?”
池律转身,看了眼满脸惊讶的女孩,沉声道:“穆宁。”
“你.....”穆宁被他森冷眼眸吓了一跳,惊地后背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你进去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看他醒了没。”
“正好,有话问你。”池律扫了她一眼,冷声道。
“哦......”
穆宁跟在池律身后往窗边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明明是好看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周身气场凌厉,隐隐有些压迫感,连温度似乎都比别处低。
池律在窗边站定,转过身来,垂眸盯着她道:“我要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嗓音沉沉,听得穆宁心里一紧,将事情经过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全倒出来,“他的腰撞在一个石台的尖角上,受到重创,其中一节腰椎骨有轻微骨裂,还有些移位变形,医生说,最少得休息一个多月才能正常活动。”
池律本就长得高,此时背对窗子站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随着他黑沉的影子压下来,穆宁后背无端窜起一股寒意,越说声音越小。
好一会儿,穆宁都没听到他说话,鼓起勇气一抬头,骤然撞进一双猩红不已的黑眸里。
“你说.....什么?”
穆宁哆嗦了一下,结巴道:“但、但是,养得好的话,也能像正常人一样,但大概率会有后遗症,以后估计不能长站久坐,这个腰伤.....怕是得留一辈子了。”
“骨裂.....”池律微微弯腰,指尖用力压在胸口,良久,才沙哑道:“怎么会......”
穆宁见他满脸都是细汗,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有担心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像是应了她的话,汗水从鬓角滚落,半晌,才听见他艰难道:“我没事。”
原来,心脏真的会疼。
过后,池律又低声问:“韩庄在哪。”
“松灵报了警,他当场就被带走了,昨天警察去学校走访,现在应该还在看守所。”
“还在看守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看见池律笑了下,很快他又道:“既然进去了,那就没必要再出来了。”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东西,穆宁眸暗暗心惊,总觉得这不是普通朋友之间该有的感情。
“你走吧,韩庄的事我来处理。”他顿了下又道:“别告诉松灵我来过。”
花坛中的花开的正好,医院忙碌肃然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机,到处都是灰色,只有这一簇簇淡粉是有生机,有颜色的。
池律透过不甚干净的窗户垂眸看着,突然愣愣的笑了,莫名觉得唐松灵很像那些明艳美好的花,开在自己无波无澜机械无趣得生命里。
可是,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护他周全。
池律在窗边站了很久,才压下心里翻腾的戾气,一转身,看见站在病房门口正盯着他的苗韵。
池律僵了一瞬,不自然道:“阿姨。”
“不是说这段时间不准再见他吗?”
“听说他....住院了,我不放心,想来看看,他一直睡着,不知道我来。”池律垂了眼睫,道:“对不起,阿姨,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怎样了,马上就走。”
苗韵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是。”
苗韵点点头,又道:“喜欢是最容易的事,可是一辈子都对喜欢的人负责,却很难做到,你还小,以后多的是面对选择的时候,到那时,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的对待他。”
池律不知道苗韵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总之不是将他推开,就已经很好了,他定了定心,缓缓开口:“以后很远,也很长,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会怎么样,但是阿姨,我这辈子,只要松灵一个,足够了。”
“好......好。”苗韵怔怔点头:“希望你说到做到。”
池律陡然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苗韵,顿了片刻才道:“阿姨,您......为什么说这些?”
苗韵眨了下灰败的眼睛,慢声道:“阿姨最近有些忙,顾不到松灵,你帮阿姨照看几日。”她停了下,目光透过房门上的小窗子,落在唐松灵身上,“医生说,他腰椎骨有些骨裂,伤势虽不是特别严重,但到底伤在腰上,得仔细照看,大概率会落下病根,估计以后不会太好受。”
说完,又转头看向池律:“你们既然互相喜欢,就在一起吧,阿姨也不做这个恶人了,那些天把他关在家里,再打再骂,他都不松口,他心在你这儿,我再怎么阻止也是徒劳。”苗韵垂下眼,叹道:“经此一遭,以后的路有多艰辛,你也该清楚,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也不会让阿姨失望。”
池律震惊不已,他不明白苗韵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愣了半天,只觉得一直梗在胸口的石头落了地。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折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里却酸涩难捱。
他喉间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下:“阿姨,谢谢您。”
苗韵呆泄得点了点头:“不用,这是你们自己的缘分,进去看看他吧,医生说下午就会醒,阿姨先走了。”她本要转身,脚下顿了顿又问:“你也要考试,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阿姨放心,我已经保送了,不用参加高考。”
苗韵有些意外:“你是个好孩子,灵娃儿有你一半优秀就好了。”
池律难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道:“谢谢阿姨,松灵他很好。”
苗韵又打量了他半晌,转身走了。
池律的目光在她单薄纤瘦的身体上停顿一瞬,转而落在她手里捏着的化验单上,目光微顿。
第53章 我不怪你
唐松灵陷在一片混沌里,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个不咸不淡的梦。
睡够了,自然而然就睁了眼。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看了半天,大脑才像年久失修的老风车一样悠悠转动,连带着身上的感觉器官一起苏醒。
浑身上下闷痛不已,但还能忍受。
唐松灵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费劲得环视了下四周,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医院。
房子很宽阔明亮,窗户开着,阳光从扇动的窗帘下变换着形状投射在地上,在地板形成边界分明的色块。房子里的陈设虽简单,但比普通病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最起码没有医院特有的难闻味道,甚至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味。
他转了转脸,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搁的一束素雅的淡蓝色花上。
怪不得有香味,原来是它。
他看得入神,全然不曾察觉门口的异动,等看够了,一回头,瞧见门口站着的人。
唐松灵已经好久没见池律,想得都快疯了,猛得一见他,反而愣了。
“池律。”他轻轻叫了声。
门口的人动了动,掩上门抬脚走进来,直至将手里提着的药袋在床头柜放好,他都没出声。
唐松灵欢喜得昏了头,全然没注意到池律情绪不对,高兴道:“真的是你,不是做梦!我好想你,刚才还梦见你了,梦里天太热,我想吃冰淇淋,你都不给我买,说我胃不好,可我真的特别想吃,就偷偷买了根老冰棍,还没舔两口就被你发现了,然后狠狠说了我一顿....”
他绘声绘色得说着,说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发现池律没反应,越说声音越小。
唐松灵看了眼掉在半空中的吊瓶,这才想起自己挨揍的事让他给知道了,顿时心里开始打鼓,心虚得不行,池律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到头来他还是不争气得躺在病床上。
还没酝酿好怎么解释,就见池律又往出走,唐松灵心头一跳,忘了自己还是个病号,条件反射地就要爬起来。
“唔——”
池律正往外走的身形僵了一下,立刻回头看他,见他半条腿已经搭在床边上,又调头急走两步回到床边,俯身将他扶正。
唐松灵趁他还没直起身体,一把抓住池律的手腕,急道:“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又食言了,但是当时情况紧急,穆宁一个女孩子,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那,何况,韩庄他们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说到一半意识到被他抓着的那只手腕正微微发抖,唐松灵心里更加愧疚。抓在池律手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一些,随后一路向上,终于停在池律脸侧,他有些冰凉的手掌贴着池律温润的脸颊细细磨蹭,半晌,唐松灵小声道:“我真的没事,躺两天就好了,和以前一样。”
池律低着头,唐松灵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用手安地轻蹭着他的脸:“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要是再看见他们,我就撒欢了跑,好不好?”
还是没声,唐松灵叹了口气,看来真的气得不轻,只好换个话题:“池哥哥,真的好久没和你在一起了,现在才知道想念一个人太折磨了,每天睡觉的时候梦里是你,刷牙的时候镜子里是你,刷题的时候卷子上是你,真是无处不在。”
还是不见回应,他又叹了口气,温软道:“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说着将手伸到池律的脖子后,微微使劲,将他勾下来,像平时池律蹭他那样,将额头贴上去蹭了蹭,“这么长时间没见,哥哥不想我吗?”
话音刚落,池律本来撑着床边俯得很低的身体又往下落了几寸,隔着被子轻轻贴上唐松灵的身体,他将脸埋在唐松灵的颈窝里,随即沉闷沙哑的声音传出:“我不怪你,我是在怪我自己。”
唐松灵什么都没来及说,颈间传来的湿润感便让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喉间紧缩,有点不敢确认脖颈间不断滴落的液体到底是什么,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醒,触觉紊乱导致。
池律从未在自己面前流过一滴泪,有段时间甚至觉得他没有掉眼泪这种功能。
原来,只是未曾痛到极致而已。
别人伤心,他尚且能凑上去安慰两句,换成池律,便全然乱了阵脚,挣扎半天,只是抬手一下一下顺着他微弓的后背。
良久,一道暗哑颤抖的声音才传出:“松灵,皮肉之伤再深,只要时间够久,都会有长好的一天,即便留下疤痕也不会再痛,但是,骨头伤了呢?长好了,还会再痛吗?”
唐松灵听完便知道池律为何会这般伤心,想是这次伤到了骨头上,他依稀记得晕倒之前,自己的腰磕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阖了阖湿润的眼角,温柔低哑的声音慢慢响起:“我还不知道,但是如果疼了,我一定告诉你,听说骨伤是天气的晴雨表,以后,我们就不怕出门淋雨了。”他像是觉得很有趣,笑了下又道:“不过我男朋友一定舍不得我疼,那我就好好养,一定让它好起来。”
池律帮他换的独立病房隔音效果很好,门外走动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偶尔转来模糊的交谈声反而更衬的病房里更安静。
唐松灵闭着眼睛,眼角缓缓渗出湿意,仔细感受着颈间浮动的温热气息,忍着喉间颤动,胸口的细细绵绵的痛逐渐传遍全身。
很久,附在身上的人动了动,接着脸侧便贴上一个湿润轻柔的吻,停留片刻便一路向上,眼角处传来微的痒意,柔软的唇仔细描绘着眼睛,他眼睫轻颤,还未及睁眼,眼角突然感到一股柔韧湿软的触感,唐松灵没有防备,被这股不常有的绵软湿润的触感激得浑身抖了下。
他急喘了两下,那个吻便挪开了,下一瞬落在他微张的唇上,唐松灵本就有些缺氧,此刻连呼吸都被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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