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冷暗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因为他是冷暗的同卵双胞胎哥哥。
但虽说是同卵双胞胎,两人气质仍是大相径庭的。郝向明比冷暗高半个头,相较于纤瘦的冷暗,体型要健壮一些,看着温和有礼。在外人眼里,比起染着一头浅色头发,耳朵打着七八个耳钉,一副社会小混混模样的冷暗要靠谱且顺眼得多。
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也或许是因为那一声“郝少爷”太过刺耳,郝向明三两步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冷暗,似是要将冷暗压进自己的骨血鲜肉里的紧。
“乐乐,我好想你。”
郝向明将头埋进了冷暗的肩头,用力吻住了冷暗冰凉的脖颈,就像他曾经习惯的那样。
可这个吻却如蛛网般从落唇处伸进了冷暗的神经,让他想起了当年因为他们的有悖伦理而承受的所有苦痛。
灰暗的过往有如台风一般,在冷暗脑中卷起惊涛骇浪,让他那颗强行黏起的心,再一次地片片裂开。
冷暗只觉得两眼一酸,泪水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但他不想在郝向明面前哭,便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讥笑一声:“郝少爷,咱们不该这样。还请您高抬贵手,将我松开。”
郝向明本贪恋于冷暗清冷的味道,听了这话,头一抬,看着冷暗,诧异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请您松开手,也请您赶紧离开。我可招待不了您这样的人物。”
冷暗的脸写满了冷漠和嘲讽,像把刀戳痛了郝向明的眼和心。
他质问冷暗:“乐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一年前,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却让我离开?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
冷暗干脆俐落地推开郝向明,向后退了和他隔了有一米的距离,冷漠回答;“我不知道,我也不想不知道,因为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在乎!郝少爷,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这就是理由。懂?”
表面上,冷暗无比镇定;实际上,他慌张失措。
他已经用这冰冷无情的说词欺骗了自己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又用来欺骗眼前他最爱的人。
这个理由,他自己都不相信,那郝向明会吗?
下一秒,郝向明扑了上来,紧紧抓着冷暗肩膀,大力摇晃着他,质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什么叫我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我们那么相爱,我们……”
“这他妈就是理由!”冷暗狠厉地推开郝向明的手,“我们是兄弟!是兄弟,还他妈的爱个屁!我们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明白了吗?郝少爷!”
“可是我们以前明明说好了……”
“说好个屁!别他妈别跟我提以前,过去的事都已经死了!埋了!没了!”
“为什么?”
郝向明很震惊,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他寻找许久的弟弟,那个曾经在他怀里柔声娇语的恋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粗鄙。
“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郝少爷,您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就别他妈的再问了!烦不烦!”
“不是,乐乐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郝向明很是慌乱,他伸手想拉冷暗的胳膊,试图像小时候那样安抚自己的弟弟。
可是冷暗却拍掉他伸出的手,冷冷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不愿再耽误郝少爷的大好前程了而已。以后,郝少爷您好好走您的阳光大道。而我,则慢慢爬我的独木小桥。明白了么?明白了,就离开吧!”
他绕过郝向明,从口袋中掏出钥匙要开房门。
他快要维持不住脸上强戴的无情面具了,他要赶紧躲回自己小小的避难所,将自己和外界隔绝,然后围着一地虚伪的碎片,顾自哭一场,像过去一年多他常做的那样,独自舔舐着痛刺骨、疼入髓的伤口。
逃离燕城已经一年多了,冷暗身心具疲,灰暗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彩度,可郝向明偏偏又出现在他眼前。
出乎意料的重逢像阵龙卷风,将他千辛万苦建好的虚假乌托邦一下子就掀得天翻地覆。
可越着急就容易出错,冷暗掏了大半天口袋,才掏出了平时一秒就能抓到的钥匙。钥匙从他不住发抖的手里落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清响,他急得心头冒火,弯腰捡起将钥匙,继续往锁孔里插,可捅了半天也捅不进去。
妈的,连这傻逼门都给我不痛快!冷暗开始暴躁地踢门,将老旧脆弱的门板踢得砰砰响,心中直骂今天真是命犯太岁,出门前就该先看一眼黄历。
郝向明将冷暗往后拉了拉,好声劝慰他:“乐乐,你这样会弄疼自己的手的。你先冷静一下,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他妈的和你有个屁好说的!”冷暗发疯般将钥匙狠狠摔在地上,“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找我!明明我已经……已经……”
冷暗骂着骂着,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他觉得自己真是懦弱又下贱。说好的要硬气,可是怎么就又要哭了?哭他妈的个屁啊!
“已经什么?”郝向明从抱住近乎发疯的冷暗,像小时候那样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个暴脾气,也从来只有他这个哥哥抱着才能安抚下来。“你慢慢说,不着急。”
冷暗一肘捅向郝向明:“走开,别碰老子!老子什么都不想跟你说!”
郝向明疼得闷哼了一声,冷暗听声转头,一句“你没事吧?”差点就脱口而出。
这时,一声哢哒拉灯轻响,一声吱呀开门转音,睡出一头乱发的邻居冒出了头,眯着一双惺忪睡眼,又怕又怨地劝道:“暗仔啊,要吵去别处吵,你这样让人怎么睡?”
冷暗虽然心情不好,却也知道不能撒到邻居身上,便说:“知道了王叔,我们这就走。”
王叔嘀咕了几句后才关上了门。
走廊上的寒风呼呼吹着,一阵相对无言的沉默后,冷暗捡起地上的钥匙开门,拉开一条缝后,迅速闪入家中,就想关上门。他觉得只要把郝向明拒之在外,什么麻烦事就都没有了,可是门板却被郝向明伸出的一只手给卡住了。
“放手。”冷暗冷冷说着,用力地想把门合上。
可是郝向明却紧紧扶住门框,疼得脸都红了也在咬牙坚持:“我不放!”
“放开!要是卡断了,老子不管!”
“不放!”
“你有病啊!”
“是,我有病,你让我进去!”
冷暗瞪着郝向明,又用力压了压门板,试图把门合上。
可即使手指的疼痛已经让颈上青筋暴起,郝向明依旧倔强地不肯松手。他害怕只要他一退缩,一松手,关上的就是整个世界。
冷暗对郝向明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都是与生具来地熟悉,他早已从那压抑的喘息和吞咽声中听出了郝向明试图掩饰的疼痛,那颗强行硬化的心终于软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变过──他宁愿自己碎成一滩黑臭的血也不愿让郝向明受一点疼痛。
他终于将门打开,冷冷甩给了郝向明两个字:“进来。”
第3章 【已修改】
冷暗拉了一下灯绳,窄小拥挤的出租房陈设在昏黄的灯光下出现在郝向明眼中:靠窗那儿是木板搭起来的一张小小单人床,铺着旧得发白的灰床单,上面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床尾有一个窄窄的塑胶衣橱,放着冷暗所有的衣物。床前是一张简易木桌,承担了冷暗切菜吃饭,偶尔涂涂写写的全部任务,桌面上还胡乱放着几盒药,能模糊看到替普瑞酮几个字。木桌旁只有一个凳子,暗色的木头上有一道道不知是谁留下的划痕。另一边有一个老旧的炉灶,放着一个掉了一个耳的炒锅,炉灶旁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厕所兼浴室,承担了冷暗洗澡、洗菜、洗锅的全部需求。室内唯一的装饰,只有贴在墙上的几个纸风车,因为贴的时间太久,已经褪色发脆了。
郝向明的目光落在那些纸风车上,鼻头一酸:“乐乐,你就住这种地方?”
冷暗将腰包解下,随意扔到有些油腻的地上,非常不客气地说:“怎么,看着碍眼?我不是一直都住这种地方么?郝少爷要是嫌弃,现在离开就非常好。”
郝向明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冷暗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盯着冷暗恼怒发红的泪眼,难过又不解地问:“乐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哥,你为什么叫我郝少爷?还有,你为什么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找你找得都要快疯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来这种地方?”
冷暗抬起眼皮,看着这个和他面容几乎一样,却明显养尊处优的人,他没有回答郝向明的问题,而是嘲讽地哼了一声:“郝少爷,您来找我,郝先生和郝太太知道吗?我可真的不想再被郝先生和郝太太『照顾』了。”
郝向明的瞳孔随着冷暗话音的落下而急剧扩大,悲哀的光闪了一瞬,又迅速黯淡:“我就知道是因为他们,一年多前,他们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够了,别说了,我他妈的不想回忆!”冷暗厉声阻止郝向明的话,粗暴挣脱开他拉着自己的手。
一年多前,郝向明的养父养母以为他好、也为郝向明好的名义让他遭受的磨难,至今想起,仍让他恐惧得全身痉挛,几乎要呕出心来。
灰色的高墙、惨白的房间、刺鼻的消毒水味、集中营囚犯般的条形制服、大把大把五颜六色的药,还有电椅、长针、镣铐、罚站……在那人间地狱般的地方度过的三个月,让他既绝望又黑暗,硬生生地将他的生命和爱情割去了一大半。
最后,他服了软,认了命,才得到了解放。
他拖着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身体,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逃离燕城,躲到了这个南方小镇,日日夜夜地自我催眠来麻痹自己,戴着一副玩世不恭笑嘻嘻的假面具,血淋淋地活到了今日。
冷暗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眉头紧皱,嘴唇发抖。
“我不想回忆,一点都不想……”
看着弟弟难受的模样,郝向明抱住了他,揉揉他的头发柔声安慰:“好,我们不说,不说,乐乐乖,乐乐不怕。”
冷暗一掌拍开了郝向明的手,怒斥着:“他妈的别叫我乐乐,老子听得噁心!温乐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叫冷暗!”
郝向明愣了愣,苦苦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冷暗……为什么要改成这个名字?乐乐,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样,我一直都找不到你……”
“为什么?”冷暗神经质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郝向明这个问题相当幼稚,“很简单啊,因为我的人生,寒冷又黑暗。冷暗这个名字,是最他妈的合适不过了。”
他的声音尖锐带刺,和窗外的腊月寒风一样,嘶哑噬骨,一字一句刺入了两人的神经,凉到不知痛。
郝向明说不出话来,他最爱、最在乎的乐乐,那个曾经笑得没心没肺,即使日子过得再难也会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安慰他“哥,我没事儿,我过得可好啦。”的男孩儿,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疲惫又消沉,像具金属打造的机器人一样,无心无情。
可是他仔细想想,乐乐变成这样,十有八九跟自己是脱不了关系的。
虽然养父养母什么都没说,但那年,自己出了院后,闹得家里天翻地覆的事情竟然无故平息了下来,也没了后续。他和养父养母依旧其乐融融,家庭和睦,只是风波的另一个主角——他的弟弟,温乐却从此销声匿迹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乐乐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
懦弱,胆小,没担当,郝向明恨死了没能保护好弟弟的自己。
他后退了两步,跪了下来,膝盖磕到冰凉坚硬的地板发出扑通清响;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一颗又一颗,劈里啪啦地掉到地上:“乐乐,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
冷暗被郝向明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吓了一跳,赶紧拽着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你有病啊!你他妈的跪什么跪!你他妈的赶紧给我起来!”
“我不起来,我该跪…….”
“你神经病啊!不会说话就下跪,这他妈的谁教你的!要死啊,你赶紧给我起来!”
冷暗死命想将郝向明拉起来,可是一个没站稳,反倒是自己摔到了地上。
“操!”冷暗骂了一声,坐着揉揉摔疼的地方。
郝向明扑了过来,焦急地卷起冷暗的裤子,查看他的膝盖:“摔疼没?让我看看。”
冷暗一脚踢开郝向明,扯好裤脚站起来,骂骂咧咧:“操!谁让你要跪着,他妈的赶紧给我起来!”
郝向明依旧跪着,抹着眼泪:“我不起来,我有错,你就让我跪着吧。”
冷暗听得都快要抓狂了,他看不得郝向明这种低声下气的样子。
他气急败坏地拽着郝向明的领子吼:“你他妈的哪儿都没错!我他妈的让你起来你听到没!起来!别他妈的在我这儿犯,犯……”
他始终没有办法把“贱”字说出口,因为他根本无法将这个极其肮脏的字眼用在他生命里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身上。
“不,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当初太软弱,没有保护好你,所以你才会走,才会不理我,才会这么恨我……”
“我……”
冷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是恨郝向明的,但不是因为郝向明没有保护好自己;况且,现在,再次见到郝向明,那份被压制太久的恨,瞬间就被同样被压制了更久的爱迅猛反噬,严严实实地盖了过去。
他烦躁地扯着头发,扭头看向出租房的窗户,玻璃板上映出他那张因为悲伤、愤怒、不安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垃圾!废物!没用的东西!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
咬着牙吞了一顿眼泪后,冷暗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他妈的先起来,不然我什么都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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