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只问她,“这一段掐掉吧?”
季明欣点点头。
不一会儿她安顿好小猫,还是有些不放心,才又敲响周思游的房门。“思游姐……您没事儿吧?”
“你还有什么事情?”
隔着门缝,平时满面阴鸷不好惹的年轻女子,眼下面色苍白如纸。
语气依旧呛人。
季明欣直觉,周思游应该不是单纯的怕猫,或者毛绒恐惧症。
更像是透过这只受伤的小猫,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看到了什么呢?
可那晚周思游的状态,显然不适合季明欣再多作询问。表达歉意后,季明欣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留下一堆道歉的赔礼。
之后的几天,节目组找了正经兽医,陪小猫到康复。
小猫康复后,季明欣与周思游才终于熟络;逗着活蹦乱跳的小山猫,周思游分明也玩得不亦乐乎。
季明欣还是好奇,便鼓起勇气问她那晚面露难色的原因。
周思游叹了口气。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她淡淡说,“后来出意外了,小猫没了。死的时候……和你当时抱回来的山猫,状态有些相似。”
说完周思游耸了耸肩,面上轻描淡写,大抵已经释然。
“哦,原来是这样。”季明欣识趣,没再追问。
——周思游当然不会和她说,所谓的释然,永远只是伪装。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当时的景象。
冰冷的冬夜,零星的雨,花园石板路上,奄奄一息的生命。
这只和钟情一起偷偷养着的小猫,是被她的精神病母亲摔死的。
就当着她和钟情的面。
第13章
很难复述当年的情绪。
像是无力,又有些难以描述的惊悚。
而面前,她的母亲谈厌,歪歪斜斜踩着一双小高跟,拖沓在石板路上。
谈厌看上去开心极了,嘴里哼着旋律,又指挥身边家政,“钟阿姨,打扫一下这里吧。”
钟宇柔显然是被吓住了,才愣着眼,没答。
谈厌不再催。
谈厌走出花园的那一刻,周思游猝然卸力,几乎跌坐在地上。
是钟情死死拉住她。
可那时的钟情也不过一个少年。
望着面前生与死的区别,她的眼底一片迷茫,双手颤抖,不知所措。
石板路上,雨落下来,没有血迹。
但她们都知道,这个小小的生命已经消逝了。
雨忽而下得大了。
周思游恍然觉察,谈厌正隔着漆黑的落地玻璃窗,在室内观察着她。
谈厌在笑,在观察一副杰作。以一种得意又傲慢的神色。
作为一个深居简出的豪门主妇、一只自甘堕入金玉笼中的金丝雀,谈厌很少有掌握别人的权力。
但她的女儿,是她身边难得可任她摆布的所属物。
控制别人的情绪——这种感觉让人上瘾。
*
民宿里,几人的牌局接近尾声。
耳畔是刷刷清牌的声响,周思游抱着手臂,困着眼,在昏暗里瞌睡浅眠。
几个牌友小声说:“思游姐,回房睡啦。”
周思游没应。
她们于是拿肩撞一撞季明欣,“小季,你推一推思游姐。”
“我才不敢!她脾气超大的。”季明欣摸着牌,眼神四处漂移,“我手机呢?谁看到我手机了?或者你们哪个联系一下思游姐的助理哇……”
几个女生压着声音掰扯几句。季明欣的手机没找着,倒是在沙发衣帽架上寻到了周思游的绒毛披帛。
她们把披帛轻轻搭在周思游背上,又听身后旋转楼梯,响出细碎的脚步声。
“嗨——小钟导!”
有人眼疾手快地打了招呼。
是钟情和几位副导一起从敞亮的一楼走上来。
视线触及昏暗的牌桌时,她像是不适应黑暗,眼神便几分迟钝。
牌桌旁,几位女生笑嘻嘻地异口同声:“钟老师辛苦啦——首日告捷!”
钟情与身边人几句告别,抬步向牌桌走去,嘴上客套话,眸光一垂,却盯向周思游昏沉的眼。“睡着了?”
“对、对,”季明欣忙不迭点头,告状似的说,“小钟导你管管她!”
钟情的手搭在周思游肩上,下意识轻捏了捏,“她……”
——手腕却被握住了。
灯色晦暗的牌桌前,周思游陡然仰起脸,抬眼望过来。
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睡意。
只是隐隐寒光。
那是丛林猎手盯见猎物时的眼色。
隔着绒毛的温暖的披帛,周思游的指尖冷得像冰。
此刻冰冷的指尖沿着钟情手腕点点向上,带犹豫也带决绝,像是要把人往下拽,拽到失重,拽到坠落,与她齐平。
从瞌睡到抬眼,指尖缠上纤白手腕,都不过几秒钟的功夫。
客厅里有人见状讶异,却没人来得及出声。
连钟情都有些措手不及。
——却是周思游猝然清醒过来。
她在做什么?
撞进面前钟情错愕的眼,周思游也猛地愣住了。
仿佛从噩梦里惊醒,眼神还木着,心绪被黑暗蒙住了,与真实的世界隔一层纱。
白纱轻薄,却足以让人窒息。
周思游触电一般,立即松开钟情的手。“……睡昏头了。以为在做梦。抱歉。”
话音落下,周思游面无表情地起身,捡起椅背上的披帛,费尽全力端一副惬意淡然的姿态,向众人礼貌一笑。
再大步流星上前,去到旋转楼梯,走向三楼。
直至她身影全然消失,二楼牌桌旁,才有人提起嗓子,看向钟情。“钟老师您别生气……她就是……起,起床气……”
*
周思游回到房间,门锁落下的同一刻,黑色的绒毛披帛也掉在地上。
她没去捡,只木着脸,似乎仍然沉浸在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
走进浴室,水龙头里的冷水砸上脸面,镜子里,清水沿着面颊流下,成了梦里的泪痕。
像是有些失控,又或者依照了梦里的瘾,让她凝视着咫尺间熟悉的面孔,彻底昏了头。
——可一回神。
钟情身后零星的工作人员,染了酒气的墨绿牌桌,那些打着桥牌的女生们……
所有人眼底明摆着的惊诧。
都向周思游展示着时过境迁,她和钟情之间,阻隔着的陌生的七年。
让周思游恍然清醒了脑子,尴尬地推开人。
她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呢?周思游懊恼地想,她和钟情之间,隔着的可不止七年,或者一条小猫的生命。
她们之间错过了很多事情,每一件都是细碎的债,亏欠、不解、藏着心思。
所谓的分离,其实也早有预兆。不过是债台高筑,于是本就不甚坚固的关系分崩离析。
房间玄关,周思游脱下硌脚的皮鞋,甩开扎紧的发。像是急切地从身上剥离一切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简单洗漱完毕,一头扎进卧室的床,裹紧雪白的柔软的被子,模拟防御的状态。
外衣脱在玄关,口袋里的手机也没多看,也错过了置顶里最新接收的两条信息。
“早些休息。”
“明天正式拍摄,打起精神来。”
*
一入梦,昏昏沉沉地又进入少年时期华丽的别墅。
那栋别墅是牢笼也是坟墓,先锁住她的母亲谈厌,又困住她。
她是牢笼中自救不暇的浮木。
回神去,还站在月光皎洁的花园庭院,青石板路光洁如新,沿边杂草被修理得好平整。
青石板上影影绰绰,一个昏暗的影子时有时无。
周思游知道那是什么。
她强忍着不去看,可不论怎样努力,那个瘦弱乌黑的小猫的影子,都会凭空出现在她脑海里。
以及,她的眼前。
就好像……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摔死的小猫一起,消失了。
又或许被摔死的并不只是她的小猫。
而是她自己。
那夜小猫没了性命,周思游坐在床上干涩着眼也哭不出声。
闭眼是颠来倒去噩梦,梦里,谈厌进了她的卧室,拿一个雪白枕头,闷住她的口鼻。
“周佳念,”谈厌说,“就算我烂在这里,你也无法逃离……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他的血……厌恶我的你……又算什么呢……”
从噩梦里惊醒,她大口呼吸,像是几近溺亡的溺水者。浑身湿透,单薄的睡衣下,是淋漓的冷汗。
周思游不敢向房外走,走廊尽头是谈厌的房间。
她只望向窗外。
“……”
别墅一楼的保姆房,两张单人床之间,是一个堆满了东西的床头柜。床头柜上,小小的台灯把房间照得敞亮。
“妈,我明白你的意思,”钟情坐在床边,烦躁地摇头,“但是,佳念要怎么办?……”
一道沉闷的落地声打断她的话。是周思游从二楼阳台爬进一楼保姆房的小窗。
周思游几乎是半爬着捉紧钟情的衣袖。
钟情下意识向她迎去,“咦,怎么哭了呀。”问完,她好像也自知答案,于是压抑地叹了口气,“唉……”
逼仄的房间,钟情低垂着眼,伸出手,把身前人揽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小年糕,别哭啦……”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从不回家的父亲。被驯化成毛色漂亮的金丝雀、不知人生除了男人还有如何意义、婚后以为得到了理想中的人生却又被冷暴力折磨至疯魔的母亲。
冰冷的别墅,光是维持一副金碧辉煌的假象,就要烧掉许多钞票。
“或许……夫人可以换一间稍小的房子,”钟宇柔曾向谈厌提议,“这样周先生每个月寄来的抚养费,就不至于全烧进别墅的电费与保养费里,您与周小姐的生活也可以更……”
“滚——”
谈厌抄起桌上瓶瓶罐罐,砸在钟宇柔脸上,尖锐的碎玻璃划进皮肤。“我家里的事,还不用你指手画脚!”
谈厌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被引爆,难以捉摸。上一刻笑若春风,下一刻极尽暴怒,把身前所有东西都砸去地上。
周思游讨厌她,骂她。
躲着她。
——那时的钟情和钟宇柔,是周思游难得可以依靠的人。
于是在谈厌摔死小猫的后几天,周思游跟着她们,趁着夜色,偷偷搬回钟宇柔从前的家。
相比于别墅,钟宇柔的家实在逼仄。
但比起抱怨或牢骚,那时的周思游更能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更近自由的喜悦。
小小的家里,没有谈厌,没有谈厌的那些高矮胖瘦的相好们。
只有她、钟情、钟宇柔。
头几天,周思游并不能感觉到居住条件上的差距。
她和钟情挤在一条被子里,共用一副耳机,听钟情爱听的外文歌,又亮着眼睛看窗外星斗。
她觉得好新奇。
可是破旧公寓里,渗水的发霉的墙皮、时常停电的客厅、无法感应的走廊灯、打开时散发焦味的吹风机、扰人清梦的装修噪音……
时间一久,又实在难以忽视。
——而在这段最难忍的时间里,谈厌盛装打扮地去往学校,找到了周思游。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中,几位老师反而局促地站成一排。
谈厌坐在位置上,向姗姗来迟的周思游抿起一个笑。
“佳念,你来啦。”
谈厌微弯着眉眼,眼波潋滟,连周思游都有些晃神。
不可否认,谈厌真的非常漂亮。
精致的五官与骨相,皮肤白皙如瓷,眉眼里,恰到好处的一丝媚。茉莉的香水喷在手腕,举手投足,蛊惑人心。
美貌是谈厌引以为傲的资本。也是她唯一用心经营的事业。
这其实很蠢。但不妨说,她从小到大的教育就是这样指导她的:做一个漂亮的第二性。
或许少年时期的谈厌也有自己的理想。可惜潮水般猝不及防的驯化下,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念,”她对周思游笑盈盈地说,“你最近的成绩进步了呀,老师也都在夸你。”
老师推着周思游向前,看着她坐去谈厌身边,又向谈厌点一点头,齐刷刷退出办公室。
“周佳念。”谈厌说,“我知道你这几个月都住在哪里。妈妈也很好奇,钟宇柔阿姨那屋子,你真的住得惯么?如果她家真的舒服,她又怎么会住到我们家来呢?……”
“小念,回来住吧,好吗?妈妈向你保证,以后一定不乱发脾气。也不会带男人回来了。如果别墅太大,你觉得无聊,也可以让小情回来陪你一块儿住。她成绩很好吧?如果窝在那种狭小的公寓,没有一个良好的休息环境,学习状态一定会变差吧?你也一样。妈妈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学习,都能进步。”
“小猫的事情,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小念,原谅妈妈吧,好吗?”
谈厌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这样温柔地与周思游说过这么多话。
她的语气、神态、眸光,都温文和蔼得让人心悸。
——而在这份温柔的眼神下,几乎没见过母爱的人,很容易就上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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