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亲人成了棺椁里一具尸,唯一的念想被严冬埋葬火化——她今后可该怎么办?
便是此刻,映照似的,总管领着几位仆人佣人,毫无顾忌地踢开灵堂的门。
“新夫人,别以为人死了就事了了。”一如既往刻薄,不顾人伦,“如今你母亲死了,你这身这命,还是要算在周府簿子上的。”
钟情跪在灵堂里,对着棺椁,死魂灵似的没应。
总管也无所谓她的应答,瞥一眼外头时辰,与身旁人说,“行了。该下葬了。”
*
但总管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
总管不在意钟情母亲的死活,但绝不会不关心周先生的好坏。
即便人命这事儿本也不该有什么贵贱。
总管大人在周先生病床前忙前忙后,不分昼夜。
只可惜,再昂贵的药物、再体贴的医护照顾,终归没在死神面前抢回人。
这是个吃人的寒冬。
多少奄奄的性命散为一抔土。也许只在死神镰刀下,才真正实现了魂灵平等。
几日间,苍白覆满城北。是雪也是丧事。
周先生的送葬礼,排场可谓无比盛大。西装革履的人来了又去,悼词与挽联写满层层叠叠的白花,歌功颂德的字眼随处可见。好像这人生前是什么与世存亡的男英雌。
送葬礼上,周思游人在乡县,尚未回来。钟情坐在第一排边缘,没多少人注意她。
这些隆重的仪式一直持续了许多天。
直至一日,不速之客闯进周府。
那些人一身黑,凶神恶煞,显然不是来送行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男踢一脚总管,又踢一脚棺椁,“姓周的就躺在里面?”
钟情靠在一旁,愣愣地没动,脑中却无由来想到,如果周思游在这里,一定会扬起一个似讽非讽的笑——“躺在里面的人不是他,难道是你?”
一边说着,也许还会点起打火机,吞云吐雾一瞬,呵笑着,往那人面上吐一口烟圈。
嚣张,张扬,蔫儿坏。
但钟情……竟意外地很喜欢。
其实钟情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钟情坐在一旁,胡思乱想。
但眼下的事实是,周思游并不在周宅。于是也没人敢那样对这刀疤男。
刀疤男带着一行人围住总管,哗啦啦翻出一片文契,“总管大人,瞧一眼,瞧一眼——这可都是你主子欠下的债啊!”
文契一张连着一张订起,像长长的书卷。
周先生去哪儿欠下的这么多东西?总管压根儿不知道!
但眼前白纸黑字,又并非作假。
思忖半晌,周宅的几人都反应过来:这刀疤男,显然是不敢惹尚在世时的周先生——病中的也不敢惹。直到他死后,才有胆子算账。
当真鼓破万人捶。
“我们也是不想让周先生难堪,才没在送葬礼上人头攒动的那会儿来讨债。道上混嘛,留点儿清白和面子,是不是?”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分明是不敢对上周先生那些人多势众的旧友。装阔气。钟情心想。
周宅里,那些刀疤男一边清点账单,一边对府里陈设指指点点。
“周先生生前就品味好啊。瞧瞧这浮雕,瞧瞧这壁画这屏风,若是再卖出手,怕是能换一墙的军丨火。”
“老天!这宅邸连地木都有花头精能说道说道!……”
“…………”
最后,几人扫视一周府内人群,视线落在钟情身上,便是双眼一亮。
“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这新夫人真是俏极了。”
“这是夫人?我以为是他女儿呢……”另一个人喃喃,“咦?我记得这姓周的老东西有一个女儿的,她人呢?”
刀疤男一挑眉,惊道:“你不知道吗?他女儿是城南报社的记者!”
“啊,记者啊,听说是不太顾家……但也不至于连老爹的葬礼都逃吧?”
“可不是逃,”刀疤男笑嘻嘻,“她那报社的几个人,前些日子去乡县灾情现场,结果现场二次爆发事故——一个小团队,全军覆没了!”
“……什么?”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打断对话。
是钟情抬起眼,面色苍白,唇齿翕动。
“……你说什么?”
刀疤男被问得一愣,“就是出事故了啊?乡县暴雨,又是山洪……”
他嚅嗫几句,忽然大笑起来:“等等,不会吧?新夫人,您才到周府几天,居然把周小姐当成亲女儿了?这么心疼?”
他嬉笑看向钟情,“新夫人,我来和您说。这人啊,还是要信命。”
“命让你活得长,你就长命百岁。命让你活不长,你便早逝。”
他上指指房梁,下指指地木,“这周宅,吃人。老夫人病死,周老头病死,女儿也——”
“闭嘴——!!”
一身丧葬白褂的女人陡然站起身,眼底盛怒,“你给我闭嘴!!”
可惜,没有威力的盛怒,看来只是猫儿爪子挠痒。
几人毫无意外地笑起来:
“病猫生气了,哈哈哈……”
——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钟情正双手并用地举着什么。
那是一把枪!
一把枪口正对着刀疤男的枪。
偌大厅前,针落可闻。
于是上丨膛的声音格外响亮。
“我让你们,闭嘴。”
“喂,喂喂喂,等等,”刀疤男双手举过头顶,嗓音颤抖,“别激动,别激动,千万别走火……”
他拿眼角余光一瞥腰侧口袋,心里大喊:该死!我枪呢?
他这才想到,今早光顾着清点文契,又想如今周宅只剩一家子老弱病残,根本不需要多担心。
就没带枪。
此刻他才是那只病猫。
钟情举着枪,身上也有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儿。不晓得跟谁学的。
所有人看她都怜悯。死了母亲,死了便宜丈夫,还死了……
“绝望”二字难以涵盖她的状态。
绝望,至于疯狂。
谁都怕一个发疯的人。尤其这个发疯的人还端持着武器。
钟情盯着刀疤男,一字一顿地问:“你说,报社的人都怎么了?全军覆没?”
“这这这……您别太着急……”刀疤男双手抱头,险些蹲到地上去,“我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不一定……”
钟情隐约一愣,“你的意思是……”
刀疤男抓住这个机会,目瞪钟情身后某处,佯作诧异,大喊一声:“那个——那个不是周大小姐吗!?”
钟情不该受骗的。可此时的她确实没有更关心的事情了。
循声回身的刹那,她只看见空无一人的前厅。
没有周思游。
只有身后,有人冲撞而来,迅速夺枪。
电光石火间,那人钳制住她的双肩,把枪口抵在她的太阳穴。
“别动。”
钟情面上没有一丝恐惧,只低声喃喃:“所以……她真的,也……不在了吗?……”
被夺走武器的白褂女子,此刻又成为了弱势的。刀疤男只心道,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不过,此行也只是为了拿钱,并不想真的闹出人命。
牠们于是抢了钟情的枪,又把人放回,只让总管挨门挨户翻金条、找银票。
钟情自始至终不言语。
日影西斜,苟延残喘的周宅几乎被搬空,只剩一具死尸般的壳。
钟情的心也只剩一具壳。
窗外细雪纷飞。
白雪积攒在枝头,坚持不住了便下坠。摔在地上,砸碎,消融,死亡。再看不见。
钟情看着窗外,瞳仁却好似被雪光刺痛,无可抑制地落出眼泪来。
母亲的死亡早有预兆,她的病历被钟情熟背。
可是周思游……
钟情觉得无法置信。
——“需要帮忙吗?”
当熟悉的声音响在厅前时,钟情以为是错觉。
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的、周思游的声音。
钟情抬起眼。
和她一样发愣的,是刀疤男的下属们。
下属们拖着抬着周宅里的东西,一扭头,却看见周思游站在正门口,一脸戏谑地望进来——
“看你们搬得很费劲呢,”她笑着问,“需要帮忙吗?”
“你你你——”刀疤男像撞了鬼,“你不是死了吗!?”
周思游回呛得毫不犹豫。“死你个鬼,该死的是你吧。”
她瞥一眼厅内受困的钟情,一眼没用的总管,最后把视线落到那几箱子金银珠宝上。
周思游故作苦恼地捂住前额,“被我撞上了重磅新闻呢……”
“让我想想,这次的新闻标题该怎么写?《城北刀疤男入室抢劫案》?”
边说着,周思游又自我否决,“不不不,不够劲爆。”
“《嚣张!震惊城北——刀疤丑男公然入室抢劫》,怎么样?”
“呸!”
刀疤男打断她,“入室抢劫个叼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不是真的欠债,那老头已经躺进棺椁了,并不能回答,不是吗?”周思游无所谓,耸肩说,“专业的事情,还是让专业的人去做吧。”
“什么……”
周思游啪啪两下鼓掌,“Surprise~你们被包围了~”
话音落下,警署的几位便衣出现在门边。
“哈哈哈,抱歉啊。现在是新时代了。”
周思游站在门边,开玩笑说,“黑吃黑那套已经不顶用了。”
*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翌日傍晚。
钟情向周思游说了自己在灵堂的见闻,周思游也简单说自己在乡县九死一生的经历。
望了眼萧瑟周宅,周思游叹口气,“唉,我没家了。”
钟情看着她,眼底湿润。“其实在你去乡县时……”
“你本想和我一块儿去,是不是?”
钟情愣住:“你,你怎么知道?”
“小瞿和我说的。”周思游轻声,“可是,即便那个时候的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或许……我也不会停下脚步。”
“让你,在我和你的母亲之间做出选择,那真的太残忍了。”
钟情陷入沉默。
可现在哪有什么选择呢?母亲已经不在了。
面前,周思游整理了一下措辞,再与她说:“周宅无所谓存在了,你也自由了。只是,倘若你愿意,会不会还想和我一起……”
“——我愿意!”
“……啊?”
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钟情深吸一口气,才重复说,“我愿意。”
“不……”周思游难得地错愕起来,抬起眼,拿玩笑话掩盖慌张,“钟情,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样,很像西方婚礼上……”
钟情却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她发誓,这真的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了——
布满白花的厅前,穿着白褂的女人踮起脚,轻吻上身前人的唇角。
“我愿意。”
*
无色梦境·民国番外·完结
作者有话说:
故事定格在灵堂接吻了——很有挑战封建礼教的感觉啊有木有!
PS小周在正文没抽过烟吧?真实世界的小周是不抽烟的好孩纸,民国番外里蔫儿坏蔫儿坏的,大家别学她( ̄▽ ̄)
正式、完全、彻底完结啦!
这篇文写得非常开心,感谢所有人一直的陪伴~~
严格来说,无色梦境的旅程是我与你们一起走完的!爱你们!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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