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回来的,别看了,咱们会回来的。”
直到今天走,他都没找到能搬运行李到码头的车子。只好和小江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拎着背着,灵芝得扶着白银。万幸的是,由于接连阴沉着天下了小雨,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响起防空警报了。他们出门得早,幸运地拦下了一辆人力车。
这种时候,还有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出来卖命的车夫。外头却也没什么行人,只有不停奔跑的轿车,上面装着穿着黄绿军服的士兵,或是背着枪的警察。宽敞而贯穿南京城的中山路上,因为昨夜风雨后,才堆满了散落的梧桐落叶。走了相当一会,李怀金渐渐听见了水浪声,这才到了码头。
他见车夫着实辛苦,又付了两倍的车费。江岸码头人潮涌动,却不是往常那般热闹的景象,人群和堆在地上的行李一样,死气沉沉。清晨的西北风吹得连李怀金都打了个寒战,他立刻把外套脱下,披在了白银身上。
怀金望了望面前的游轮。这游轮能约载三百五十多个人,名字叫做“万民号”却没办法真的载得下所有民众。对白银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那边先打个招呼。”便见他走向游轮渡口守着的两位宪兵。宪兵先是不耐烦地拦住了他,可随后又立即对他行了军礼,其中一个宪兵匆匆跑开。回来之后,白银见他还有几分得意洋洋。
“你说了什么?不会是说你以前的光荣战绩吧?啊?”
“哼,我都不在干了,那些拿出来还有什么用啊?我不过是拿了那廖东成的名头出来,才让他们好生带我们。”
白银听了微微皱眉,这倒是他没想到过的。
“走吧,我们上船先……”
李怀金话说到一半,刺耳的防空警报又忽然大作。原本只是一片死气的人群,又被惊恐彻底淹没,人们失了秩序,乱作一团,纷纷下意识地找身边的遮挡物。两架飞机已经从头顶划过,飞了不远又冲了回来,摆明着是冲着码头的人来的。
白银不管听多少次,他都会被吓得身体一惊,愣在原地,李怀金丢下行李,不顾一切地拉着他躲进了候船区,又拼命推着他钻到椅子下来。可光是要白银去蹲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李怀金越是催促着他动作快一些,他反而越慢。好不容易见不得他的身子,怀金这才跟着一起挤了进去。
白银十分虚弱地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怀金…我……肚子很痛……”
李怀金没注意到白银瞬间冒了一头的冷汗,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反抓住他那只手,只望着外头,心也悬得紧紧的。
“别怕,没事的,千万别把头探出去。”
“嗯……好。”白银挨近了他几分,把头抵在他怀中,紧紧闭上了眼,身体却不断地颤抖。
舱门机枪哒哒哒地咆哮着,想将这里的所有人撕裂。玻璃被击碎成渣,散了一地。又伴随着到处都是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李怀金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外面有十来个没来得及躲的旅客,纷纷倒在了机枪子弹之下。警报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同炼狱般的一辈子。直到解除的声音渐渐落下,李怀金才渐渐放缓呼吸,他心脏都快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了。那之后,先是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人试探性地走了出来,感觉到暂时确实没有威胁后,候车区渐渐人生鼎沸,人们劫后余生,各自庆幸着也许又能多活一天。
李怀金松了一口气,急忙从逼仄的长椅下钻出来。他对白银道,“你看,没事了,警报解除了,我们现在立刻就坐船走……白银,白银?”
白银却依旧在那长椅下,喊了半天也不动。李怀金一阵不好的预感,他硬是拖着白银沉重的身体,把他从椅子下面拽了出来。对方却已经几乎要昏死过去了,想抓住怀金的胳膊,手却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泪如雨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不……不要走了,我想回家……李怀金…我…想回家……”
第55章
【回家!】
李怀金以前是有过孩子的。那孩子难产直接胎死腹中,连同孩子的娘也跟着走了。他当初见到产床上满是血的样子,就是下定了决心,以后打死他也不要什么狗屁小孩了。可真落自己的头上,他又真的舍不得丢了。结果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同样的事情,又一次落在了他的头上。
这一定是对他发了誓,却不遵守誓言的惩罚。他横抱着白银,拼了命地找人拦车,几天豁出自己的性命也得把白银往医院送。白银那样歪着头,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了。
“万幸,万幸,没有大出血真的是万幸。真是坚强。”
白银送到医院后,到了下午才醒。医生检查一番之后,对着李怀金感叹道。
“他肚子痛,是蹲在椅子下面时间太长,可能还是体位压迫腹部,或者精神紧张的问题刺激到了胎儿导致的宫缩。说白了,也就是动了胎气。我们用了一剂硫酸镁来镇静,他现在人也醒了,看起来症状缓解了不少。”
李怀金却并没有松一口气。他依旧面有难色,望了半睁着眼睛看向自己的白银,把医生拉到了远远的另一边。这是医院被炸后废墟之上临时搭的棚子。许多受伤的病人,也只能被迫坐在地上。白银的情况特殊,才被分了一张床位。
他对此千恩万谢之后,小声地问那医生,“大夫,这孩子……能不要了吗?”
对方听了这话,理所当然地十分诧异。“不要了?!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两个孩子已经28周了,你当爹的,怎么能说不要了呢?”
李怀金干揉了把脸,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刚准备上船,就遇到了空袭。他现在这副样子,哪里都去不了!若是继续留在这儿,我们……”
他说不下去话,医生听了也沉默不语,又过了许久,才对李怀金缓缓开口。
“你得想好了,七个多月的孩子,在母亲……在父亲身体里已经成了人形。引产跟生产是一码子事,而且还是两个,对他而言,可能得从鬼门关走一遭。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你或许得跟他商量好了再来做决定。”
“商量?”怀金再也忍不住了,他痛苦地蹲下来抱住了头。“可我怎么能…我怎么敢跟他开口呢?”
“怀金。”
白银虚弱的声音传来,他立刻赶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什么啊?”李怀金摇着头。“你别乱想行吗?医生都说你没事,两个小崽子也在里面活蹦乱着跳的呢。”
“好,那才好。”他轻声说道,“我刚刚昏睡的时候,梦见这两个孩子哭着跟我说,他们不是不想要我了,只是不想看我因为他们再继续受罪。我…说……没关系,你俩有三个爹呢,并且我这既当爹又当娘的……谁来了不得护住你们?我甚至还抱了抱他们,他们那么小,那么软,小白汤圆似的。又很温暖。”
白银隐努力忍着没有哭泣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怀金耳边。
“……怀金,我没事了,我们还是回家吧。”
李怀金听了,他的声音却在发抖。面对随着跟来而一脸担忧的医生,他缓缓问道,“……他,能出院吗?”
医生为难地望着两人。“ 按照白先生的情况来说,肯定是必须要留下来继续观察的……但我的建议,是你们最好出院,我们中央医院已经被炮火连续轰炸一个多月了,这里现在非常不安全。”
医生十分好心,想尽办法给他们弄了一辆轮椅,于是李怀金就这样推着几乎奄奄一息的白银,回到了离开还不过十二个小时的家。
回到家中后,他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突然有些明白,白银为何如此执着于回家的原因了。家的气味总会令人十分安心,甚至仿佛将白天的疲劳一扫而空。灵芝和小江,先于他们回到家中。女孩见到白银,立马泣不成声。他则是在先安顿好白银之后,把两人都喊到了跟前。
“我们暂时走不了。”
“不走了吗?”小江问道。
“嗯。”李怀金取了根卷烟抽了起来。“是我们不走了,你们两个还是要去重庆的。你们跟银银不同,可以用站票,所以挤也要挤着给我离开这里。”
灵芝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又不停地摇头。“我不走!少爷不走,我哪里也不能去!”
“你跟着我们后天,万一哪天不小心被炸死了,你想看你家少爷难过是吗?”
小江也拒绝了这个提案,“我也不走,二爷,哥哥跟着三爷一起去了前线,您身边现在只有我了,我跟灵芝姐都走了,谁来照顾你跟少君呢?”
“我俩用不着你们管,怎么?你不相信我能护好你主子?”
“可少爷他从来都没离开过我……”
“都什么社会了,还搞这一套主仆呢。”李怀金掐灭了抽了一半的烟头。“行了,就这么说,你们两个明天早上就拿着包袱,赶紧给我滚蛋,去重庆找白家人。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俩的脸,听见了吗?”
可灵芝要死要活的,说要是赶她走的话就立刻跳秦淮河自杀。李怀金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答应让他留下。但他也不怎么放心,小江一个孩子只身前往重庆。第二天一早亲自送了他。
今天车站没有空袭。怀金想,也许今天走就走得掉了。可白银如今也是铁了心要留在家里,把那两个讨债鬼生下来。与小江分别的时候,这个总是表情寡淡的孩子,第一次落下了泪。
“二爷……二少爷!”
“你哭什么呢?半大不小了都。”
“我舍不得您啊……”
“你要是真想我开心,就记好去了重庆应该怎么做。”李怀金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给我重复一遍,到了重庆你第一步该做什么?”
“我……”小江哽咽着,“我下了车,就立刻去警察局,说我认识刘铭刘队长……”
“嗯,然后呢。”
“然后……托他替我去找廖婉婷小姐……”
“记好了,廖小姐教的是英文。”
“是……”
“还有呢?”
“还有…还有……”
李怀金无奈地笑了一声,他拍了拍小江的肩膀。
“让廖小姐好好教教你,你去考学校,读医学,读法律,随便你,只要你想学的,去做什么都可以。好了,不说了,去吧,就快检票了。”
小江平安到达重庆的电报传来,已经是十一月中了。几人这两个月来,或者说大部分愿意继续留在南京的民众,也已经习惯这种水深火热了。人是适应性非常强的动物,渺小却又伟大之处便在于此。李怀金把河厅收拾了出来,几人干脆住进了地下。而在外面铺满了沙袋,把这河厅直接进化成了简易防空壕。
他拿着电报,兴高采烈地下了梯子来找白银。烛光摇曳之下,白银那张总是平静温和的脸露出微笑。
“我说那小子一个人没事吧。”李怀金笑道,“别看他闷闷地不说话,鬼精鬼精的,聪明着呢。”
“婉婷说连儿生了个女儿。”
“嗯,你弟弟的孩子,你这个当哥哥的,以后两个崽子反而要喊她姐姐……”他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我之前就想问你,你弟弟也是双胞胎,你家是怎么回事?”
他点点头,“是,我曾祖父的父亲,也有一对双胞胎妹妹。不过,谁知道呢……”
二人正说着话,听到头顶入口门咚咚的声音。是灵芝敲着门。“二爷,韩大夫来了。”
李怀金匆忙起身让位。韩秋如几乎每天早上都来,他就快要足月了,韩秋如说双胞胎的极其容易早产,因此不辞辛苦地每天都来给白银免费听诊。
几周前,李怀金在巷子口看见韩氏医馆开着门,他还以为里头进了偷药的,便想着进去抓贼,结果看见蹲在地上翻箱倒柜的韩秋如。
“噢,我爹九月初的时候病逝了。说来也好笑,他不能吃辣,偏要吃那口辣子鸡,被辣得呛进肺之后,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没受什么苦就是。”
她说得轻描淡写,看也不看李怀金一眼。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这个地方如今,只有里头的人想出去……”
“我是医生,爹很开明,花了毕生积蓄送我去日本学医,就是为了把他们的先进医学带回来。我出生起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这秦淮河旁边了。现在不正是需要我的时候吗?我得命也没什么,豁出一条命,哪怕多救一个人也是好得。对了,你家那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怎么样了?”
有韩秋如每天来听诊,李怀金说不出地放心。她虽然不是学产婆那一当,但怎么说也是个留过东洋的医生。韩秋如摘下耳朵上的听诊器,难得见她脸上带了点颜色。
“很活泼。”
她简简单单说了三个字。
“嗯,感觉出生后……白银,你可得有得折腾,成倍的那种。”
“那我能怎么办?”白银苦笑道。他如今整个人都是浮肿的,脸色蜡黄,但五官还是像过去那样清丽。“两个讨债鬼罢了。”
“讨债怎么能讨你的债呢?你明明是最可怜的那个。应该谁种的果就找谁讨去。”
“啊?”李怀金正在出神,突然被点了一句,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反应过来之后,他清了清嗓子。“行啊,那我乐意。”
“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李怀金正准备回话,白银却先他点头应道。“嗯,都想好了。”
这是他也不知的消息,李怀金有些急了。“你什么时候想好的?怎么不告诉我?跟我商量?”
“我生的,我跟你商量干什么?”
51/53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