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听着没什么问题,也没继续出血了,没什么,还是少下床走动吧。”
李怀金也松了口气,“我早上一醒,他突然跟我说他肚子疼。我一看床单,本来以为是后面那处的落红呢。可发现不对劲……差点把我魂都吓没了。所以赶紧喊你过来了。”
韩秋如却反瞪起他来。“你还好意思说?我爹这两次是来没交代过吗?小银这胎坐得不稳,就算过了三个月也不要行房事。臭不要脸的,你没忍住?”
“怪我什么!昨晚……我压根碰都没碰过他!那是因为……”
李怀金这样被骂得狗血淋头,愤愤望向躲在门后头的弟弟,此时却有口难辩。
白银只露了眼睛,小声说道,“是我没忍住……”
“你别包庇他。”
“他咬了我这处。”白银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不过实际并不是李怀金咬的他。“我闻到味道了。”
“真是他没忍住。”李怀金委屈叹气,“况且……弄的又不是他那里,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他身子跟平常人不一样,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然而接下来,她仿佛什么都知道,站起来将本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又准备走的李怀玉一把揪了出来。
“你跑什么?”
怀玉有些莫名其妙。“啊?我…要迟到了。”
想不到韩秋如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
“你也别想跑,你们三个人的事,明眼人谁不知道呢?只是人家不捅破了说罢了……算了,我是懒得管你家的破事,小银,可能也以后没办法给你看诊了。”
“你要走?”
白银听了,忍不住从床上起身。
“嗯,带我爹回他乡下,有点远,还在湖南呢。”
“不回来了吗?”
韩秋如总是嘴巴不饶人,但对白银这样的患者总是很负责的。自从她上学回来帮着父亲打理医馆之后,附近的街坊都很信她。
“我先把我爹安顿好再说吧,他年纪大了,我妈去世得早,当了一辈子大夫把我一个孩子养大。我想他起码能安享晚年。”
韩秋如收拾好东西,难得冲他笑了又笑。
“自己保重好身体吧。别老被别人占了便宜。”
第5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37年的夏秋,中国人正饱受苦难。
一个多月以前,日军诡称一个士兵在北平郊外失踪,以此为借口,将战事彻底扩大。战火又逐渐蔓延到上海,连一国首都的金陵都沦落在骇恐之中。
无论是何种磨难,人们却似乎总不忘记从生存的细枝末节中寻求着小小慰藉。对李怀金以及其他寻常的居民来说,日子还要继续过的。家里的存粮眼看着就快见底了,李怀金四五点钟天还不太亮就已经起床出门,骑着前段时间新买不久的自行车去赶早市。
南京一到夏天便宛如一个巨大的蒸笼,酷热难耐。白银有着身孕,这种酷热对他而言比往常要难以忍受得多,甚至几乎是致命的。每天只能恹恹地靠在床上,就算有风扇拼了命地吹着,全身还是止不住地淌汗。长久以来,连吃饭的力气都很变得很少。因此,没有什么刺的清蒸鱼,或是清炒虾仁,是他最近难得能咽得下的一些食物。
从昨天开始,和上海的通讯就全部切断了。市民大多深感不妙,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面色疲惫或惶恐地往车站码头的方向赶。他也托票贩子买了四张车票,说了两天内就能拿到。可交了钱,却没有了下文,票贩子也联系不上了。骑车时不免望着路边,昔日是熙来攘往的鼓楼和新街口商户,如今却只零星开着几家店。
白银念叨了好几天,很想吃杏干或者桃脯。于是昨天下午他就顶着烈阳骑了几条街,也没看见还在营业的果脯店。最常见的零嘴居然成了奢侈品。往常繁闹的早市也只有少数的贩子出来摆摊,几乎没有卖绿叶菜的。李怀金从唯一的鱼贩手中,买下了最后的两条黄辣丁,付钱的时候却瞪大了眼睛。
他不禁抬高了音量,“二十八块钱,一条鱼?!你怎么不去抢呢?”
那黄辣丁也不知道是哪来捞出来的鱼子鱼孙,个头小的可怜,只有怀金巴掌那么大。
贩子一点都不怕他,“先生,你这是多久没出来买过东西了?这物价早涨了,那米都得15块一斤呢!”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三天前才出来买的菜。”
“那广播和新闻,你没听也没看吗?都打到上海来了!离南京还有多远?大家还不是想手里的东西都抛了赶紧逃命去!”
见李怀金犹豫,鱼贩子甚至不屑地摇摇头。
“你就说这鱼你要不要吧。”
为了白银,李怀金没好气地从他那随身挂着的钱夹子里翻了张百元的法币。递过去时,那贩子却没接过,反而盯着他手腕看。
“收啊,怎么不收?不用找了,你那篓子里头剩下的鱼虾我全都要了。”
“那可不够。”
“这还不够?!”
怀玉入编后,第一个月拿给家里的军饷就是一百二十五块。
贩子摆摆手,“这法币现在就是张烂纸,得银圆才行。”
“那我他妈现在上哪给你抬一百块银圆去?”
那贩子笑嘻嘻地望着他,目光停留在他腕上的机械表看。“您这表不错,镀金的呢?我看,这玩意也值个一百块银圆,拿来抵也是可以的。”
李怀金一头恼火。这表何止一百块,跟弟弟一人一只,是结婚时白银买给他们的礼物。他一旦火蹭了上来,便耐不住脾气了,把手里攒着的法币又塞进裤子口袋里。然后一把勒住那贩子破破烂烂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到底卖不卖?”
贩子先没注意到这人腰上还挂着枪套。见他掏出来枪,对着自己脑袋,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又被勒得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最近每天晚上都听得到外头马匹嘶鸣和士兵军靴叮当叮当的马刺声,虽然到了早上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觉得带上枪更安全。
“卖! 卖!我卖!”
李怀金拿着那篓子扛在肩上,又把皱巴巴的百元纸钞扔在了地上。对贩子骂道:“拿着钱给我滚!”
他这一闹,市里的其他人都看见,便没人再敢对他漫天要价了。他不但买到了鱼和猪肉,甚至还有西瓜。入了秋,可能是最后一次买到西瓜了,也是白银爱的。他转了一圈,把白银喜欢的能买的都买了,带着的钱也花了精光,才又骑着车慢悠悠地回去。
来的时候像是随波逐流,回去的像是逆流而上。他骑着车回市区的身影在浩浩荡荡逃难群中显得格外惹眼。
李怀金不死心,还是没有立即回家。又在新街口附近转悠了半天,眼尖地看到一家果脯铺子竟然半敞着门,便立刻停车,敲了两下,一个眼神疲惫的中年男人从中探了头。
“谁呀。”
“老板,您这还有果脯卖吗?只要是酸的,什么都行。”
“帮工都走了,不做生意了。”
店主说着,就要拉上门。李怀金眼疾手快,见势立刻把手塞进门缝里拦下。他手被门狠狠地夹了一下,却连哼都没哼一声。依旧挂着笑脸,恳求道:“老板,我知道情况特殊…是这样的,我家里,太太还怀着孕呢,大晚上的,想吃酸都想得掉了眼泪。我也是急得没办法,您施舍一点,只要我给的起,出多少钱我都愿意买。”
店主望着他那被夹却依旧没收回去的手,颇为无奈地扶额叹息。“不是我不想卖,而是真的没有……昨天来了一帮人,没见过的生面孔,看着像土匪似的,举着枪把店里的货能抢的都抢光了。这附近几家铺子都被他们抢了,报警警察也说管不了。”
“怎么这样无法无天呢?这还是自己人啊。”
但李怀金过去早就见识过,越是危难的情况下,自己人又是怎么对自己人的。可却也有互帮互助的例子。有思想的动物产生的矛盾,便是这种伟大与恶劣相互交织的矛盾。也不知哪一种才是真的,或许后者只是未到生命被威胁的极点罢了。
店主又叹了口气。“算了,我看您也不像撒谎,现在大伙屯粮都来不及,没人会特意买果脯呢,我去仓库后头再找找货,不然您下午再来跑一趟吧。要是没有,就真得没有了。”
李怀金千恩万谢,正好他现在身上一个子也没有。于是先回了家,把鱼扔进水缸里。检查来看,那一篓子鱼也并不多。可能只吃得上三四顿的。吩咐小江一定不要让鱼被太阳晒死了。又哼着歌切了西瓜,瓜心有些瓤过头了,甜倒还是甜的。
他端着切好的瓜进屋找白银,床上半长的头发散落了一枕头,看不见白银的脸。他头发生得很快,已经快要到肩膀了。李怀金动作轻柔地推了推他,白银哼了两声,侧过身露出脸来。
“别睡了,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睡得着的?”
“肯定是困啊……不然呢?”
他声音黏黏糊糊,还带着十分的倦意。也没睁眼,胳膊伸过来已经搂着李怀金的脖子。怀金见此,他便笑着把他从床上抱起来。那人仿若柔软无骨似的身体,完完全全瘫在他怀中。
“醒了,起来去刷牙,吃瓜了。”
“瓜……?”
白银疑惑着,像猫似的动了动鼻子,似乎闻到了西瓜的清甜,这才睁开眼。
“现在还有这东西卖呀?”
“就剩了那么几个,感觉应该是好多天前卖不出去的。但太贵了,我钱带得不够,所以只买了一个回来,都留给你吃。”
白银摇摇头,他向上抬眼,望见李怀金几乎被汗湿贴在头皮上的黑发。拽着袖子的一角替他擦着汗。
“我哪吃得掉那么多……南京往常也很热,但没今年夏天这么热过。吃点瓜消暑总是好的,你也拿去给小江他们分一点吧。”
李怀金抓着他柔软的手,贴在自己的脸,笑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手怎么肿了?骑车摔了?”
“自行车这玩意我从小无师自通的,不抓那车龙头都骑得动,怎么摔得了我呢?”
“那怎么弄到的?”
两人动作反了过来,白银抓着他的手,看见他手背肿了一大块,皮肤摸上去还火辣辣的。
“不是因为我手快扒门,我怎么能给你买到果脯呢?那店主叫我下午去取货。这下不至于因为吃不到东西把枕头都哭湿了吧?”
白银干咳了一声。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我不过就是昨晚哼哼了两声。”
他确实馋那一口馋得心里发痒,以前从来没有因为吃不到某些东西而这么难受过。也没出过这种洋相,不禁埋怨起肚子里头的两个讨债鬼来。
怀金抱着他,摸着他的脸和唇,便忘了刚刚在街外看到的一切,觉得心安得很。
“反正,你想要什么,我肯定能帮你弄来。”
是吗?那我要怀玉,你怎么不把我帮他弄回来?
“你这不是在为难我了吗……”
“我就知道。”白银嗯了两声,“可是,这怀玉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怀金苦笑道,“他才去了一个星期,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的啊。”
为了不让白银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他谎称收音机坏了,每天只早上趁他还在睡觉时打开了听一会。前天全面发动反击,但弟弟的部队并不会被立刻被塞到前线。
“我知道……”
“我那时候,在壕里头待了快半年呢。回来之后以为自己快聋了,耳朵很长时间都是嗡嗡地响,醒着响,睡着了也响。现在不也好好的。”
“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就知道你没什么事。”
“你只关心怀玉是吧?”
他倒也不是妒了落寞了,自己也很担心弟弟的安危。毕竟如今跟往常那着暗流涌动的局势不一样的。日本人明里筹备那么多年,铁了心要占领自己的家乡。可为什么中国人还是毫无防备和还手之力呢?六年前几百万东北人颠沛流离失去家乡的教训还要继续吃下去吗?
其实人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人类从教训中能学到的唯一一点,就是人类根本不会吸取过去的教训。该发生的事,不该发生的事,一定还是注定会发生的,直到这个物种彻底灭亡。
中午做了清蒸鱼,又剪了些前些日子新腌的泡菜。白银一个人的午饭就是这些。他则蹲在厨房的地上,跟两个下仆凑在一块和老面疙瘩,只放了些豆芽。可就怕再过一段时间,连面疙瘩也吃不到了。李家的伙食水平跟半年前相比大大减少。为此,他还把那只他曾心爱的鸟带到公园里狠心地放了。
人都吃不上饭了,还管鸟什么呢。白银嗜睡得厉害,是上午九点醒,午饭过后又开始打着哈欠的程度。他半睁着眼,李怀金则拿着扇子在床边替他扇着,电风扇那扰人的噪音跟着窗外撕心裂肺的蝉鸣一同作响。两人相望着,起初也没说话。白银在一段时间后忽然开口。
“我下午,去对门一趟吧。”
“你是有什么东西要拿?我帮你去。”
“是我那箱子……”他顿了顿,“我从家里来时,带的箱子,我娘给我准备的。”
三个人中午蹲在厨房的样子被他看见了。家里现在只有自己吃得了肉,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他知道李怀金是个好强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把这话说出来。
“你动你那箱子干什么?”
怀金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那不是你娘跟你姥爷家留给你的吗?咱家又不是破产了,我会去想办法的。”
“可是……我的意思,是我怕现在不再趁着这时候多屯一点东西,以后不是买不起,而是买不到了。我也倒不是想动那些东西,想整起来看看还有多少,这种时候那金器银器,可比什么法币袁大头的有用得多了。黄金永远都是市面上的硬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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