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说得对。”怀金笑道。“也是,你去整理出来也好。再过几日,天没这么热了,我们就走吧。票我正在想办法。我有个朋友就在重庆,前几天就打了电话跟他联系过了,他可以来接应我们。你上次说,那廖婉婷现在带着你弟弟不也是去了重庆吗?”
“婉婷在重庆找了份女子高中老师的工作,教英文呢。”白银听了忍不住笑道。“算起来这几日,连儿也该生了。”
“对啊,我们就去重庆,跟你弟弟他们在一块。只要一买到票就走,行吗?”
可白银又立刻黯然失色。“……我不走,我不能走。”
他说着,眼眶又有些红,白银过去是个很坚韧的人,但这段时间都是如此。
“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怀玉回来见不着我们,他没有家了,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他,我肯定能联系得上他的。”
“不行,一旦打起来,就什么都没了……”
“你怎么还是不听劝呢?”
白银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行。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李怀金知道这第五次劝说也失败了,便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再继续说,只是又扇起扇子来。白银不愿意走是其一,其二是他根本走不了。他越是难以下床,两条腿就越浮肿得厉害。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最近看着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也越来越缓慢。李怀金有时候在想或许这两个孩子,就不应该在这种时刻来到世上……
于是白银罕见地没有午睡,回来自己家中。而他掐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又骑着他那自行车去了果脯店。店主这回态度不似早上那般冷冰,敞开了门,把他迎了进去。
“存货还有些,剩的不多,我称了一下,就一斤来重的酸梅干,还有些杨梅干之类的。我本来想留给我女儿吃的……她一听说是小宝宝想吃的,二话不说就让出来了。”
“那我可要谢谢大小姐了。”李怀金几乎感激涕零,笑道,店主把早就包装好的纸包递给他。他在手里掂量了几下,感觉快有两斤重。
“这……我该给您多少钱?”
“噢,你就按照往常的价给我就行了。”
越是忠厚的人,李怀金就不忍心。讲好的三十块,后来又忍不住多塞了二十块。
这梅子干肯定能讨白银欢心。他心情舒畅地想着,白银就是因为提不起胃口,蔫了很多天。这下他应该会高兴起来。可刚没骑两步,忽然震耳欲聋的怪声响起。李怀金知道这是防空警报响了。一时间防空警报,钟声,警察的哨子声伴随着难以想象是人类发出的尖叫混合在一起。
想不到空袭这么快就开始了。
就在他骑车的途中,炮火声紧随而来。李怀金刚骑过一个路口,他的身后便落下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炮弹。新街口的商铺,是人群聚多的地方。就是瞄准了这一点才进行的轰炸。李怀金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自己光顾过的那家果脯店,在炮弹之下眨眼间沦为了废墟。
他顾不得震惊,心提到嗓子眼里,拼命往家的方向骑着。新街口离自己家其实并不远,他第一次觉得这段距离比他前半辈子还要漫长。一路上,人类尖叫声依旧此起彼伏,无边无际的恐惧像泄洪般倾倒而来。可他一时间听不见那些声音,只想着家中的那人。
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
李怀金不怕死,过去不怕死,现在也不怕。他却想用现在自己性命换取那人的安危。他走之前白银就没有回来,此刻多半还在自己家里。于是渐渐地,看见了那熟悉的黑瓦白墙。家中看来一切都尚安好。
他这才松了口气,自行车轮胎轧过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颠得他上上下下,但他依旧不敢怠慢。可就他距离家中还有百来米远时,忽然连太阳也几乎被盘旋在头顶的飞机遮住。他一时间愣住了,一听轰的一声,自己和自行车一同被炸弹的冲击波震到了几米开外。李怀金满手都是血,却依旧记得把那包果脯护在胸前。
然而等他站起来后,看到原本完好无损的建筑,刚刚那声巨响后,同那新街口的商铺一样,顷刻化为了废墟。李怀金在这八月烈夏中,身体如同坠入冰窖。他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第54章
【只想回家】
厚重的六朝古都从未受过如此刻骨的摧残。即使飞机虽然没有继续盘旋, 防空警报也依旧轰隆隆地呜咽着,仿佛那是它在哭泣一般。连头顶的太阳也被浓浓的烟雾所遮盖。
李怀金却听不见那些声音,也顾不上炸弹还会再次落下的危险。疯了一般地冲进那片残垣断壁之中,想用手把被埋在底下的人给挖出来。可无论怎么挖,搬开的却只有黑瓦白砖,他连一片衣服残布都没有挖到。
李怀金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见不着底。他疲得两只胳膊抬也抬不起来。最后麻木地坐在那堆乱砖块上,仰头看着天空的浓雾散去一些,太阳却已经西沉了许多。就在这时,警报又再一次响起,这次不再是投放炸弹,而是高空对抗扫射的声音。男女老少的惨叫和哭喊声,依旧如同噩梦一般蔓延在整个城中。
他不想躲了,他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物,完全暴露在外。可连动也懒得动。以前不会这样……在战场上,无论周围倒下多少人,他都渴望活下来,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到活下来。但白银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了。
轰炸一直持续到只有西边如血的夕阳,头顶若隐若现的月亮渐渐清晰,而空气中,到处都是硫酸味。白银家这边的一排连着三户人家都被那炸弹炸得粉身碎骨,都是常年居住于此的本地人。早上出门时,李怀金还跟坐在门口晒萝卜干的大娘打过招呼。此状之后,却没有人来哭哀。李怀金这才摇晃着无力的身体,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为什么隔得这么近,自己家却安然无恙呢——还不如让他跟白银一起被炸……
这个念头,只持续到他踏进家门口,他看到小江扶着正艰难地从地下河厅爬梯子上来的白银,说不出一句话。
白银看着比他还急。不顾自己行动不便,慌忙爬了上来,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
“怀金!你没事吧?我看看……我很着急,他们不让我出去找你。”
李怀金盯着他急得通红的脸,好半天才开了口。“……你家被炸烂了,我以为,你被埋在下面。我以为,你死了。”
白银愕然。他松开怀金冲出门外,看着住了许多年,却也已经沦为废墟的家。踉跄了两下,被跟过去的怀金又立刻搀扶着。他摇摇头,红了眼眶,“那怪声突然响起时,我确实还在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小江过来,说那是空袭警报,着急着拉了我和灵芝带我们来这边的河厅,不然我俩的确……”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少年。李怀金也几乎热泪盈眶,他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死死抓着他两条胳膊。“小江,你是我们家的恩人……你救了白银和孩子,也是救了我一命!”
他用着早上买来的猪肉混着酸菜,包了顿饺子,一个劲地往小江碗里添。
“这外头饭店都不开门,不然我可得带你好好撮一顿。等这战事消停之后,我带你去商场,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江夜有几分受宠若惊,“这没什么,二爷。咱家几乎不用那河厅,都当储藏室用了。我一时也没想起来那里可以躲。还是您前些日子,跟我说过这河厅就像一个地下室,必要时能充当防空壕。您就是看中这点才买下这栋房子的呢。”
“我看见对门被炸了,也一时心急,没想到你们会躲在河厅里。”他手上全是划痕,有些握不住筷子了。“不错,反应很快。”
白银却叹了口气,“想来我还有很多东西在那边……”
“不要了吧,什么东西都不如你的命重要。”
他没反驳自己的话。吃了晚饭,便送白银去卧室休息。虽然没有被炸到,但卧室的摆设却被炸弹的冲击震得东倒西歪。床上也都是下落的墙灰。李怀金又找了床干净的床单被套,换上后看着白银躺下。他的心才终于恢复得像早上那样平静。他和白银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良久,怀金忽然扑哧笑出了声来。
“我是真蠢。”
白银感到不可思议,“……二爷自己居然骂自己,明天太阳莫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不是。”他十分怜惜地摸着他的手。“我今天才发现,你对我来说,居然有那么重要。现在让我能回到一年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欺负你,骂你。我只会把你捧着护着,除非杀了我,否则谁都别想来让你伤心。”
“你别肉麻我……”
“我是真心实意的。”
这是李怀金如今发自肺腑之言。若是真能回到一年前,他想不到自己该有多高兴。然而现在也并不差。白银对于他的话,虽然什么也不说,脸上却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他这时忽然想起什么,出了门又很快回来,一直把什么东西神秘兮兮地藏在背后。
“这回又是要干什么?”
白银望着他得意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怀金是个瞒不住事的,纸包有些烂了,但还好他把剩下的都揣在口袋里,到底是没丢掉。白银打开后看到里面是一些酸的梅干,便下意识地忍不住吞着口水。
他动了动喉咙,捡起一颗放在嘴里。“你还真买到了呀?”
“是吧,不过掉了不少,也不知道掉到哪儿了,上头可能还沾了些灰……你吃的时候注意点。”
“有得吃就行了。”白银准备塞第三颗的时候,望了望怀金,便把手里的梅干递给他。
“你也吃一颗吧。”
“我就不吃了,我不爱酸的。”
“没那么酸,挺甜的。”
怀金摇头,他不想吃给白银留的东西。可却不想,白银咬住那颗梅干,忽然脸凑上来,吻住了他,将那颗梅干强行渡进自己嘴里。
“还不信我……我说这玩意挺甜吧。”
“是挺甜……但这跟果脯没什么关系。”
“嗯?”
李怀金笑着,没再说下去了。晚上护着白银,安心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刚放亮,防空警报又是一阵大作。但此刻白银好好地在他身边,他已经没有前一天那般的恐慌了。
而白银的的确确被空袭吓到了,终于这才松口愿意举家暂时搬去重庆。其实想要上火车或者坐船并不难,可找带座位的票那就难上加难了,更不用说去重庆又是坐船又是坐火车,需得几经辗转。于是李怀金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到处托人,前前后后花了快一个月时间,才买到了票,把离宁的日子定了下来。
那时都已经是中秋刚过后不久,一如李怀金认识白银的那天一样,烈阳拍着屁股一去不返,空气中透着阵阵桂花的幽香。白银那腹中的孩子,算上月份其实才不过七个多月,但眼睁睁看着他那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连下床都很难,不是他不想活动,是完完全全没办法动。可在床上躺多了,他就会脸色苍白地说腰很痛。虽然看着李怀金时总露出微笑,但怀金知道他很勉强。夜里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了好觉。
简直就是活生生地遭罪。他想,还不如不要这两个小兔崽子呢。想着又开始厌烦,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去他怀这孕算了。也不知道老天创造坤泽生孩子是怎么想的,那不就是用来遭罪的吗?应该是像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乾元去怀崽子才对。
出发的那天早上,白银硬撑着身子下床。他穿着宽松到能遮住小腿的套头衫,看着臃肿不堪。只有头颅还是小小的。李怀金见他挣扎的样子,心疼不已。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不久之后,南京恐会沦为第二个上海。再不走,可能就彻底走不掉了。
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白银摸着自己的嫁妆箱子,不住地叹气惋惜。这里头有他娘留给他的东西。娘一辈子心思都在讨好爹之上,对他说不上太好,却也不曾怠慢过自己的儿子。这个箱子,当初娘也是盼着他能来南京过好日子的念想。
李怀金给他看了最后一眼,把箱子封进了那地下的储藏室。回来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安慰他道:“没事,说不定哪天咱们还会回来,我把这箱子藏好,还能挖出来的呢。”
“嗯……”
白银低着头,不去看他。细细地抚摸起一只银镯子上的纹路来。只有这个,是他从小戴过的东西。
“可除了这镯子,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带的吗?”
他思索了一会,“你给我拿纸和笔来吧?”
“纸笔?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想给怀玉留一封信,万一他回了家,见不着我们……”
李怀金立刻点头。“这倒是,我只愁着以后怎么联系上那小子,倒把这么简单的事忘了……我来替你写吧,你想对他说什么,告诉我。”
“不,我的自己写。我是要给怀玉写情书呢,你瞎凑合什么?”
“情书……?”李怀金哑然失笑,“……行,情书就情书。你等着……”说罢,便去了书房取回来纸笔。“情书……哼,你什么时候也写一封给我呢。”
他嘴里嘟嘟囔囔,白银笑着看他,却不说话。李怀金坐在外头的门槛上抽着烟,半刻钟,白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了。又令他去找了个结实点的木盒子,把信封放进盒子里。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就放在这桌子下面吧,万一家里头被炸了,桌子也能挡一阵呢。”
确定锁好了所有的门,李怀金把大门钥匙收进了口袋。听到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不觉得有什么。可和南京分离,对白银而言却是有一阵复杂的滋味。这座城市表面宛如寻常江南女子那般,温润秀丽,背地里其实对他并不友好。可也有好的回忆。若换成平常,他可能绝不会抛下自己这第二故乡。但现在……他无奈地摸着那连自己都觉得大得恶心的腹部,离家一段距离后,还忍不住去看那一片不成形的废墟。
怀金只别过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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