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跟她争论这些,又实在怕伤了她的心,问得小心翼翼:“你不在意这些吗?”
“你,是不是总看别人胡乱编写的小书,说我们那边姑娘家心眼极小,两个人当间容不下一粒沙,隔着一道针眼,只能穿一条线,每天为了跟谁一道吃饭吵个天翻地覆……假的!她爱跟谁玩跟谁玩,我又不在仕途,她的事我不懂。”
也是,她要是个会计较的人,就不会心里想着别人还来找我消遣了。亏我以为会伤心难过,哭天喊地一番,好硬的心肠。
“原来你待情义,是可以容下沙子的。”
江依仰头扭了扭脖子,扶住腰站起来,“也不是,她与我是至交,自然不会瞒着,既然没提起,多半只当同僚。”
“兴许人家不这么以为呢?”我小声嘟囔。
“就算有些什么,那家再没落还是个侯府,郡主又是新贵,好歹是皇亲国戚,配她也绰绰有余了,何必操心。”
她大概困了,把书本反扣到桌上,散开头发一把将我拉过去。
“小姑奶奶快歇会儿吧。”江依托住我的脸,眨眨眼睛,“明日花灯,你说带我去的,京中美人如云如雨,咱们就往闹市走,让我也长长见识。”
花灯其实是挂在灯架上的彩纸糊成的灯笼团,正月十五热闹些,正应了这个题,听说南方会点起火把花放在河上,跟夏天放河灯似的。我们这太冷了,河面结了冰,火都点不起来。
不过冬景更添节气,桥头街上摆的、匾额上垂下来的、枯树枝头吊着的,都系红绳挂彩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都是纸做的,外面抹了油,里头的基座点上蜡烛能烧一宿。行人从木架底下挂着的谜面上抽题,都是多少年前的旧题目,答对就有奖,我们两个一边吃一边走,她掌灯,我提着东西,一时竟拿不下那么多。猜了半天,我没学问,她也不太懂这边的文字游戏,最后就只出了一只不太漂亮的小凤凰,江依用素钗子套上去,一并戴在头上。
“你好漂亮。”我说。
江依眼中有烛火万千,一对明灯般闪着光,“还要多亏了你的巧思,‘两只黄鹂鸣翠柳,我言秋日胜春朝’,都是些什么跟什么,这题给我我可答不上来。”
“这么无聊的谜面都能博你一笑,该好好谢谢出这个字的酸秀才。”
“甜言蜜语一两句也就算了,说了一天了,不是要带我来看漂亮姑娘吗,就知道挡着,碍事。”她张望四周,又咧开嘴冲我笑,灯火亮色照清她眉眼弯弯。
“看我一个人就够了,帮你挡风,怕你生病要我侍奉,麻烦。”我也算天生丽质了,是比她逊色一点,平日不施粉黛,好不容易画好妆容,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美得不可方物,灯影跃动更了不得了,当然只能看我一个。她若不看,我岂不白白打扮,我自己也看不见呐。
越过灯笼墙和纸做的艳丽繁花,我勉力笑得温文尔雅,大概与柳如清别无二致。江依出来玩耍,难得开怀,提着灯跟在我身旁,灯火照清她的脸,鼻尖都冻红了,还缠着我买冰吃。我说不如饮酒,好歹能暖一暖身子,她当真从袖子底下掏出一个小瓶,开盖喝了一口,拧好放起来,后来再握她手,是很暖和。
喧嚣散去,她便困倦了,回程的马车上枕着我的肩闭目养神,道:“你先回去吧,今夜我得一个人睡,明早记得叫我。”
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习俗,明天正好月圆,那就明天再和她出来,说不定人更少一些,不会像今天这么挤,什么都看不清。
“送你上去。”
“好。”她把灯杆放在我手里,四指交握四指。
我指着屋外一片白茫茫的雾,“过会儿皇城会放花,一年到头也就这个月能多放些,很好看,会放很久,整个天幕都能照亮,要记得看。”
“知道了知道了,倒是回去啊,灯拿好。”她见我不动,靠墙合上一扇门,“不走?我沐浴,留在这看?”
江依今天心情很好,撒娇像在学堂拿了名次回家讨赏的孩童,脸不红心不跳,信誓旦旦的。
想起从前她那么多次拉住我的手,将我往门外推。今日元夕,早该做些元宵,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小桃嘴馋,常常提前半个月肚子开始叫唤,没她在耳边聒噪,竟把这个给忘了。都这会儿了,现做也许来不及,那就不回去,灯笼靠在角落里,我一个人在门外的连廊守着,一会儿她听见响声推门出来,一眼就能看到烟火和我。
今天格外冷,远处雾蒙蒙的,江依洗得很潦草,很快回了卧房,我听她从书架上拿了本书。今夜月色正好,格外冷些就格外冷些吧。
可别翻两页就着了,还要看花的。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好好一个大小姐,为什么放着全家团圆不顾,在这跟我一块游游荡荡,才执掌一家酒楼就做起甩手掌柜,平日里似乎也没正经事做。
“书文!”
隔着一扇门听到她叫我,应是窗边影子暴露,让她知道了,推门推不动,嘎吱响了一声。我没出声,屋里静悄悄的,她哑着嗓子,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断断续续念起我的名字。
有时不带姓,有时念不到“文”就止住了,像有人掐着她的喉咙逼迫她吞咽。我能听得出,其中的情感不像是被强迫,由心而发却戛然而止。
偶尔偶尔,夹杂一些甜腻的黏欲,听起来就像粘连的藕丝。清脆的一声裂开缝隙,余下的细线却缠缠绵绵,无法绝断了。
完了。
就是傻子也能猜得出。
人之为人,不是木头做的大都有情欲,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但都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叫,为什么要不听念我的名字。之后呜呜哭起来,一阵啜泣之后才睡下。她后来叫我很多声“书文”,声音端正俏丽,实在不能和那天偷听来的黏腻联系起来。
我没敢惊扰她,悄无声息逃走了,夜里睡不着,心脏咚咚咚打鼓一样,像卖货郎手上的拨浪鼓,好困,又睡不着,连心跳声都觉得吵,天快亮了才合眼,一直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在门前坐着,站起来绕着柜子转圈。
我入世几年,自问待人接物拿捏分寸,没有亏心的地方,即便有,即便有,即便有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楼下的正厅前,阖着一块竖起的门板,这块儿是平时进客的门口。我真是莫名其妙,烧昏了头,脑中拟出一个幻象,就站在我面前的这块地砖上,江依晒得满脸通红,用手扇着脸上的汗,站在两米开外的地砖上。那个时候天热,边上还挂着薄薄的帘子,隔绝蚊蝇用,无意中为她遮蔽了一点烈日。
她说我那时很忙,场子太乱,根本顾不上她,她不说话,也不叫人,在太阳底下等着,等了有一会儿我才看见她,弯腰跟她说了声您好,声音很小,却很庄重。现在毫无印象,已经忘了是怎么说的了。
“您好。”
“您好?”
“您——好?”
“您好!”
一阵寒气吹过,江依正巧推门进来,看我一脸凝重且正念着什么,吓得一个趔趄扶住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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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书文:……被ntxl吓晕
江依:二十多岁没有才不正常吧!
墨书文:啊啊啊重点不是这个吧
因为是一方的视角,可能注意不到之前小江zw被打搅了,从那之后都会提前通知+加固门栓,就差在门框底下塞木锲了。
第20章 (二十)烦而不绝
“明明答应我的,怎不做数了?”江依拉着我的手,撒娇似的扭扭身子,“哎,书文!”
她就喜欢这样,书——文——声音拉得很长。
我真的太想跑了。
“没有,就是起得迟了,现在收拾,不说我都忘了这事了。”
我答应过她回平江府老家,昨天出门时她还特意叮嘱过,一时给忘了。
我所擅长的交集是见了面说句话之后再无缘分,或是生意往来,不讲人情。非要跟陌生人走一道住一块,天天在屋檐下能看到 要是相处几日熟络起来也就罢了,不相熟,见了面该不该寒暄该不该招呼,都是学问。小桃家中人丁尚且不算兴旺,我见了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何况她,要是她家里人问起来,将我层层围困,当间质问,答不出话就不让人走,不如杀了我。
我自小就不喜欢见生人,说话都不利索,嘴上一磕绊,手上也错漏一堆,做生意是没办法,另当别论。本来就不好应酬,去别处肯定更不自在。她说那好,那就不见,自家在外面有住处,就我们两个。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她真是很为我着想。
这下真的不如杀了我算了。
“不用带那么多衣裳,车上有暖笼,样样齐备,地方宽敞,都预备好了。”看她一脸欣喜,想必到时候去哪玩都安排好了,我不能回绝。
“要是太慢就换马匹,不急就慢慢赶路,到一个地方换辆车,走官道。”她扔我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一诺千金重,答应我了,不能食言。”
江依很好说话,她心肠好,予取予求,随意自在的性子,遇上认定了的事就开始刁蛮无理,像跋扈的宠妃。明明是她生辰,非要我跟过去,哪怕指腹,能遇到她实为幸事,已经是上辈子受了半生的罪吃了半生的苦好不容易换给我的,可眼下,江依真的有意,实在太不公平,怕是要辜负她了。
“不急着动身不是因为忘了,今晚月亮会很圆,本想带你去看。可惜。”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随便找个理由敷衍搪塞,实则已经怕得手心出汗了。
江依不以为然,“哪里可惜,想赏月,皇城脚下不如郊外,天地开阔,没了那些遮挡,在哪看都是一样的。这是新配的药,之前的吃完了吧,新开了几副,虽说特意避开了你癸水的日子,还是常备着,到了荒郊野岭再疼,大夫都找不着,可是我带足了器具,烧开热水还是够的。”
江依把纸包拎起来转了一圈给我看,塞进我装衣裙的包袱里,手都被吊药材的纸绳勒红了。我小时候太贪玩,抓药时好用一些药性极寒的,不跟别的药一样苦,我当零嘴吃,大概是这样落了病,或许是天生会疼,究其原因,我也不懂。
她不知从哪听说我会疼,就每月带药,我看过方子,一包一包拎起来有分量,效用也好,肯定不便宜。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注意调养,她对我是真是很好。明知不能白白耗费她的心意,却想不透究竟该如何开口。
路上又生了蠢事,我找不着江依给我的那个包袱了,里面是几个钱袋,金棕的厚袋子,我自己的钱也放在里面,八成忘了拿。带的包裹都挨个翻找过了,最沉的是几盒点心,除此之外分文没有。我就知道,心烦意乱的时候不该理事!
我那时在琢磨什么,想着不能让她和我走得太近。包袱都想漏了。
我拍打车厢叫车夫停下。车前的帘子一挑,那人问道:“怎么了姑娘?”
“没什么。”江依拦住我,叮嘱车夫再稳当些。
她同我解释,我们乘用的车马费已经提前给过了,不怕到了地方拿不出佣钱。不过现在穷困了,往后的路不知道该怎么走。我想折返回去,她没有顾虑,觉得既然出了城,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还是回去,应该就在门前的桌子旁,还是凳子。”
江依拍拍我的手,宽慰道:“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马车送到信陵就折返了,没钱怎么办?走过去吗?”
江依故意开玩笑,“就一路走过去也成,我知道路。”
她说这话云淡风轻,怎么能成,外面风大,夜里凉,找不到地方住会冻坏的,就是我能一步一步走到江南,她的腿也受不了这样折腾。
我从身上摸出了从前常被用来应急的笨玉,江依看清了我手里的东西,赶紧一把夺了走,“银子不是难事,不怕不够用,别打这个主意,到了城里能支钱。”
“好歹是回家,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我摊开手,江依攥紧了手心不还我,把拳头藏到身后去,“你把它当了,还能记得赎回来吗,你母亲给了你的东西,不能这样糟蹋呀。”
我是真不知道还会出这种岔子,在外面没了钱如同上战场不带兵刃,全然失了依仗,我很害怕,急得掉眼泪。
“别哭。”江依拍拍我的背,把玉塞进我手心,将我搂在怀中,“好些日子没见过你哭了。”
“谁哭了,我是着急。”
我从没在她面前掉过眼泪,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值得我这样。明明最怕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害得旁人怎样怎样,偏偏还是会在这上头出错。幼时家中母亲对我管教很严,小到做饭大到管家,不许出任何差错,因为这个,我如今做起事来才会畏首畏尾,凡经我手的,就算再简单的账面也要再三查验。总是担心出了事担责,没想到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出门忘带钱,一共也没有几包东西,丢三落四丢三落四。
江依知道我心绪不宁,一直抱着我,给我说故事。傍晚到了信陵界,我们两个卸下随身带的东西,等着去钱庄支点钱款。天气阴冷,我找了一块空地生了一堆火,两个人坐在一边取暖。
江依膝盖支着胳膊,用手举着糕点架在火上,问我饿不饿。
我心情不好,摇摇头,看着火苗疾跃突发奇想,“问个事,我和柳大人掉水里了,你救哪个?”
她想了一下,问我:“落的哪池水,水势如何,你们离得近吗?”
“平常湖水,很深,死水无湍流,离得很近。”
她吃完最后一口,拍拍腿上的灰,说是明白了,“那就喊她,让她救你上岸,我不会水。”
“好吧。”我点头,用树枝拨弄石子,听到她憋笑的声音,隐约是忍了,可见没忍住,捂着嘴吭哧起来。
她矮下身子,抬头让我看她,皱着眉毛学我的表情,笑得格外放肆,最后哎唷哎唷捂着肚子趴在我肩上,又乐了好一会儿,脸都笑红了。我一样觉得她好笑,便也跟着笑起来,倘若此时附近的樵夫渔民偶然经过,说不定会觉得是两个笑死鬼在聊闲。我扶住她的肩膀,揉她因忍笑而紧绷的小腹。
“怎么这么好笑,是不是想让我救你?是不是啊?”
“一定是了。”她脸上带笑,盯着我看了好久,而后静下来,细细耳语,嘴唇蹭过我脸颊,“我一定救你,不要命也要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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