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发觉不对,江依不喜欢自怨自艾,是我妄自菲薄了,于是转着圈圆回一句:“可是早就装好了,配不配得上我也装好了。”
她若有所思,又问:“行会呢,和别的掌勺娘子说说话聊聊天,得了空一起去看看?”
“行会都是大酒楼,怎么收我,盘子都摆不好看,来回来去就那几样,人家她们有手艺,我连点茶都不太会,街上人来人往,赚点小钱要紧,真的文人雅士有几个会跑我们那去?”
她竟有些惊讶:“不会点茶?”
“不会。”
刚安定下来的那年春天什么都缺,图方便省事支了个茶摊,煮茶烧最普通的热水,捡地里人家不要的杆子和草皮,晒干进灶,木柴填进大锅底下,碎开茶饼热水冲好,分盏。
江依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像是暂谋生路。的确,我不会别的,识文断字都是借的叔表兄弟的光。
“凭月,给你坦白个事。”
见我严肃起来,她也挺腰端坐。
磨蹭半天还是交代干净了,“你绣在帕子上的那句诗,是我抄来的,如清姐姐废掉的诗稿,她不要了,文官府内严禁焚书,废纸张卖不了好价钱,空占地方,扔了可惜,我说不要就给我吧。”
那天我看她边引针边笑,没有多肆意,单单盯着眼前一团死物止不住高兴,不知道在看什么,轻手轻脚绕到身后,角上竖着一行小字,是她绣的诗文。
眼看事情败露藏不住了,江依正过身,说悄悄记了我的一句诗,暮饮长烟旧春,朝闻严雪玉碎。
我心虚,一把夺过她的针线,帕子也被拽走,“不绣这个,没什么意境。”
“写得很好,还有什么,凌秋寒,送冬晚,秦川揉艳归故里,飞土沉红,曲周枝头意。”
“你、你怎么都背住了?”
“自然头一句最好,可惜朝朝暮暮,妄念罢了,你这个年纪懂什么,还朝暮,还枝头意。”她口中念念,伸手在我身上抓那道线绳,笑得开怀。
“我根本没有文采。”那时不好意思说,现如今坦言,认真道歉也许不算太晚,“之前送你的诗和小词,其实是照着旁人前作写的。夸我的时候不好意思说,其实是抄来的。”
没想过她会那么仔细地翻看,每每夸我的字有长进,只当是客套话,玩笑而已。起初说到文人骨,才知道商楼的主事姑娘曾是横绝百世莱洲的栋梁之材,年少失意,错失了商门女子为数不多的机缘,江依口中羞愧至极的败笔,别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
要真会写就好了,一句诗入了她的眼,到底不算白识字。
江依宽慰我,摸摸我的头发,“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写的?”
我知道她哄我开心。
“哦,难不成吾好梦中吟诗,叫你听见了,到处跟人说,说到人家书稿里,辗转一番重新回到主人手中……”
江依很会宽慰人,点头称赞:“书文,还是聪慧二字最称你。”
“真的假的?”
“真的。”她很不好意思地跟我搭话,神情带着些许讨好。
“那下次见了如清姐姐我要当面问一问。”
“骗你是小狗。”
我先道了歉,她马上找到因由借机矮我一头,说她记得那时的我格外忙碌,忙得脚不沾地,还总是缠着我不放,想来惹人心烦。哪有那么忙,那时身边熟悉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妹妹,多个年纪相仿的玩伴是很好很难得的事。
江依抬起衣袖指向桌角的笔墨,把砚台挪到我手边,亲手研好递给我。接着问我这几天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我说是,投石问路,砖头被一把扔了出去凿开两扇大门,于是拐着弯问我愿不愿意一直同她这样下去。
江依眼睛很亮,狐狸狗一样眨呀眨。认真说起话来,声音不似容貌那般俏丽动人,不老成更不庄重,像鸟鸣婉转,绵甜温软,生气时如同池中红鲤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浪,但也仅此而已。
我们相识不过一年,此时谈论习惯为时尚早,商量什么又显得太过功利。我和她本是友人,彼此亲近许多的邻人。我怕她以后发觉不公,早晚要后悔。那些意思长了耳朵的都能明白,可我不愿,只好默不作声,无话可说。
倘若实在难以割舍又不甘于此,便由她来决断吧。
眼神躲闪已是礼貌回绝过,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可我唯独忘了小姐是小姐,小姐从不看人脸色。她很快从桌下摸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里面裱着的是一张契书形制的宣纸。
竖版的字,辨不出左右顺序,一张纸对折,以正中间的折痕为轴线两侧内容对称,方正的墨块明显不是中原文字,笔画更多更杂乱,刀一样挂在一起糊成一团,单个字看来也像胡乱拼贴,满张浓墨泼成的鬼画符。
左右看过一遍总共认得两个字,最靠下的边角留出了两块空地,一侧签的是江依正名,对应的另一边该由我来写。难怪要研墨,难怪要用笔。
前几日遇到一场繁杂凌乱的梦,睡久了猛一睁眼,连人带床都是晕的,晨起窗外大亮,江依揽着我一条胳膊沉沉睡着。天道不公,我俩相识之初梦魇只找上她,鲜少逾越枕席,如今这般心安,换我怪梦缠身。
想来一切皆有定数,不多时江依垂下了手臂。
不说缘由,一样念不出上面的字,意思都不清楚,还执意让我签下那张纸。不知道小霜和她姐姐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园子就我们两个,偌大的宅子叫不出半个时见人。石桌挡在我们中间,被细伶伶的镯子来回敲打。
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能怎么说,我说现下还不能应允什么给她。
江依低声劝我,再想想,再想想吧。声音越来越小,玉镯吊在她手腕上,一下一下不安地捶打石料上的细致纹路,我们两个对面叹息,任由两块石头自杀自灭,敲撞演化为磋磨,声音越发尖利,渐渐将她的劝告连同气声一并压下去。
江依还在劝我,玉石相撞,不必费什么力气,听一耳朵便能猜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江南湿暖,春日的石头却是凉的,今天没有太阳,石桌像一张用冰压成的饼,不时往外渗冷气,江依将拳头搭上桌面。怕她泪如雨下撒泼打滚,抬头看,尽管神色如常,却是隐忍的,眉间微皱,容色悲戚。方才还在说笑,想求一求哄一哄,不领情,摆摆手别开脸,眸子左右躲闪,说不要紧。
她站起来,小腿撞到石凳,丢了重心向后倒去,险些摔在地上。一只手撑地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把那样东西卷好。
优裕的生活会让人忽视她的不便,端坐着念书写字或是立在一旁,一眼看上去身体康健,相处久了也明白她的周到,异于常人之处是场难以疗愈的宿疾。
谁知这时她母亲找上门,这下绝非生路了,小霜半拦半迎地走在前面带路,园中寂静,只有风声水声,我听得真切,句句不离女儿,抱怨女儿归家这么久却迟迟不去见她。局面不能再僵了,我来不及躲藏,想要跑到假山后面,慌不择路时被江依的母亲叫住。那是位和善的夫人,先拍拍江依的背让她挺直腰板,又转身面向我,目不转睛地夸我素净好看,有精神有力气,近身寒暄时将一个元宝,塞过来,银色的重物闪闪发光。江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叮嘱我不要告诉那位小姐。
收下长辈赠予后,不好在一边呆呆站着偷听她们说话,很快借口离开了。我在院墙之后捂紧袖口站着,江依没有抱怨什么,我却明白的,称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这样的情绪很是复杂,难以言说,我是很自私的人,没有养分也可以开出叶子长出花的劣种,既想要她待我如常,又不能轻易许诺,可她不死心,夜里跟我赔礼道歉。
她从不逼迫我,承认今天是有些急了。虽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还是那句话,劝我再好好想一想。
“明白,意思我都懂,也许你误会了。”我不知该作何解释,“那样的心思,我不像你想的……那么深。”
“不用多深,一点就够了。”
“我知道你……你想求得真心,我不想,我对你绝不算钟情。”
江依长长地松了口气,双手撑在桌上,手指弯起来攥成拳,敲敲光滑的木板,“几日而已,过几日不愿意了大可以毁约。”
既然什么都不缺,一门心思求得知心人,就该一刻也不让自己受屈。那不是个容易的事,以为深井子里逮住一只耗子撒网就能看见,真心难得,海里捞针算好的,更多则是水中捞月,哪里那么容易就逮到了,耗费半生光景都怕不够,既如此,那张纸那么好,怎么偏要毁了呢。
两个人挨着坐在桌子一角,她给我道歉,见我不松口,索性一抬手熄了蜡烛。月亮很大,照得她五官清晰,色彩鲜明。按住我的腿靠过来之后,她望住我,睫毛太重,张眼闭眼间全是困倦,不小心要睡过去,还要重新睁开,低头抬眼盯着我看。
夜色如墨,她垂下眼睫轻轻笑我,“怎么会骗你,骗你做什么。”
手掌被握住,紧接着被放到她光洁的后颈,她单手松开衣带,手指勾起拉下领口。暧昧不清的动作,她做得很寻常,就像睡前钻进棉被里躺好,枕着胳膊与我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无话不聊谈天说地。轮廓界限逐渐模糊在一起,江依背对着窗,月亮只打在我一个人脸上,身前的月光被她挡去,就这样贴着我的膝盖坐下,大腿夹住我的腰。忽然后颈一沉,江依的鼻梁骨贴上我的额头,来回轻蹭。
我想推开她,两侧肩骨扳不动,只管一个劲往我身上靠,我抬眼看她,神智是清明的,闻不到酒气,她的声音极小,不时移开额头,灼热的目光一遍一遍在我身上扫。我很热,喘不过气,于是撒了个谎,告诉她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我被她搂住,耳边有残留的喘息声,面颊相贴,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我猜她脸色一定不好看,大概有些难堪。她像没听见,继续在我耳边喃喃,没听清,再说一遍,她从我肩膀移开,面无表情,目光向下移了几寸,弓起脊背,轻轻吻住我唇角。
撒谎能被轻易看穿,耳朵一下就烫了,还要硬着头皮复述。好在月光太淡,她看不出什么,很快浑浑噩噩地醒过来。
“哦……”鼻音很重,她低下头看向地板,腰背挺起,脚尖点在地上,两只手撑住旁边的空椅子,曲腿挪过去。
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
江依有点脾气,平日使性子哭哭笑笑,性情娇纵十分,只准她笑我不准我笑她。那一双迷蒙的眼珠重新清亮起来,滴溜溜转了一圈,停落我肩上,望出一句诗来,“长河落日圆。”
能听清意思,我没有背过这首诗,从没听过,或是听说过没有印象。她眉间舒展开来,复又生出怒意,见我默然不语,重复一遍,我知道她想让我对诗。
“我不会,没听过这个。”
那团萦绕在她脸上的愁云渐渐疏散,眼中两点明光隐约思索,一连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单纯愿意多看看我,要把我身上盯穿,烧出窟窿。
“偶然想到一句罢了。”
那语气分明在怪我,像是自责,怎么能动了真情呢。
我站起来,转身磕到桌角。
谁都没再回话,只遥遥听见一声“嗯”,之后衣衫理好,舔舔嘴唇。记得从前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颓然模样,撑腰,扶额,满目苍凉,前后逡巡。
“前几天不等我进门就睡下,是太累了?”
我挠挠后脑,装作自然而然,对答如流:“咱们赶路来回坐车,难受得厉害,困倦就要睡觉。洗漱洗那么久,熬不到那个点就睡着了。”
她不说话,捡起地上的簪子把头发挽好,撞上门搬去了前厅,一宿没再回来。
窗户外月光亮一些,满园银光散落,江依顶着一头松散的乌发在夜色中一颤一颤地走着,很少见她疾步生风,这回要伤心透了。
那幅轴契被我重新打开,在月光探照下盯着她的名字想了好久,谁才是主人家,我把她害得没地方去,只能挤在书架边的小床上靠着薄薄的垫子艰难度日。
第24章 我特别可怜
小霜说起江依的母亲,江夫人是临安城江家的千金,大家族的女儿,自小锦衣玉食,比穷苦人家的女儿顺遂许多,明珠一般嵌在玉冠上的点缀要为一重身份付出相应的代价。江夫人原也有个心上人,尚未许婚时已经私定了终身,那位公子出身不明,让家里生生拆散了,再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江依的父亲定居苏州,有了一儿一女。
我提醒她不要乱说,在世为人,情路难免坎坷些,主人家的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她说夫人从不忌讳这个。
夫人不忌讳这个,那江依是不是也能慢慢好起来呢。
看来不行。江依像变了个人,她一向很闲,自那天起渐渐忙碌,闲暇越来越少,我不能过问,她不再来找我,也不再说笑。进厨房做了点吃的送到书案前,一眼便看出了我的心思,江依让我不要做这些事,有更要紧的等着料理。
她从房中搬出几样书,厚厚一摞,从中抽出小册子要我誊抄。我拖着书箱,搬书抄书,埋头挥染,研墨,起笔落笔,团纸,压书,装订。
一连数日半句话也没说上。
起早去集市排队买了猪头,拌好剁好的红杂碎,自己有手艺,一顿下来用不了几个钱。回到勤园上她那敲门,想好好道个歉。不耽误别的,说句话就走,给她做猪头肉卷饼,晚上再抄剩下的诗本。
敲了几回门,无人应答,屋里没人,香炉是凉的。小霜说江依去找我了,看来有戏,赶紧提着猪头往院子里跑。
赶集回来快晌午了,路上用江夫人送我的银子为她女儿定了一对耳坠,那是夫人送我的,过几日做好了还给她,借花献佛了。
前些天收到小桃回信,她已经上了一阵学堂,每日好辛苦,都要早起,磨蹭课业到很晚,还不如在小黑楼帮工舒坦安稳。先生称赞她算数不错,只是字太丑了,她说这是和姐姐学的,娘亲过来把她训了一顿。
我跑上楼,推开门。
江依坐在我的位子上,一眼看见那封垫在书案下的信纸,展开读罢,冷着脸问我确认我妹妹的笔迹。我道歉,并非有意将她的住处泄露出去,初到勤园时写过一封信寄去了禹州,小桃自然按邮筒上的记名表将回信寄到这里,我只写过一次,大概只有她和家人知道。
变故由此,她叫了一批府兵围住小院,连我门前都有人把守。
还好只是不让出门,我就求人,想办法把猪头肉和杂碎送了出去,小雾小霜她们赶紧吃,天太暖,这种肉不能搁置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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