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出上面的鬼画符,“能看懂吗?”
“疯了。”他咬牙切齿,那张纸被徒手拆出来,边角都扯烂了,摆在地上,卷轴原样卷好,他握住一端木柄磕在纸上划了两下,“邪门外道,买卖双方互赠寿数,补加取均值。简言之同生共死,卖命无异。”
我傻在原地。大侠见多识广,即便早就隐约猜到,真看见了还是不可置信,直叹没得救,“江小姐少年端方,怎么看都是位君子,难得对你上心,若是为了这个也许说得通。”
他对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在下于世外修心,不能看她一错再错。”
原是如此,江依死活不愿意讲的,被他三两句抖搂个干净。很像鬼狐世界里除妖灭邪的道士,可他出自东篱,本家不就是妖族的传人吗……兴许业内不太重视阶职品秩,传世的书册都是凡人们胡乱编写卖钱用的。
他左右仔仔细细看过几遍,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了两下,把卷轴扣紧,从两柄木头开始,一点一点搓成灰。
“我以为会捏一个诀,手指点火。”
他转过头,笑道:“妹妹,我也是个凡人啊。”
火光燃起很快吞噬布满杂色的黄纸,墨迹一点一点化成了灰。
“上面还有她的名字,她怎么办?”
“一方署名没有效用,你很担心小姐的安危?”
我顿觉慌乱,“她没有害过我,多半是被蒙蔽了,你放过她。”
他一边点头一边移开视线,“话说得不错,就是该反过来想想。”
管她有意无意,必定不是存心的,她之前那样犹豫不决,自己活得就不自在,还要另费心思料理这些。这些话不能再清楚简练了,即便无人告知,也能猜出大概,揭开这层纱时心下已然明了。往事哀艳悲烈,从前那些浓重的香是她救命的药吗,那时以为江依是什么人家,生性喜香,看不出病态。
知道我不喜欢太浓烈的香便掀开窗户散尽房中香气,差不多好了再与我说话。好几次见她孤零零坐在窗前,垂眸看着下面那条街,那么无趣的景,景也不算美景,北风烈,冷气刮得她睁不开眼。
凭月满身光彩,才学过人,有天助,是个人见过了都觉得她好。或许我是被左右了。
“不是没为她考虑过,听都不愿意听,你懂这么多又是行家,方不方便跟她当面说清?她绝对没有害人之心,这些一看就是骗人的。”
他笑我天真幼稚,江湖骗子无非图财,这可是要背人命的,人命关天,怎么能说算就算?
他仔细交代事情的模样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还是江依早就让他跟着我。
我摆摆手,“斗笠遮面,是不便见人吗?”
新柳的叶片很硬,一压就断,他折下一段柳条夹在指间,在地上写写画画,最后指向我,和他的剑一样,“你,你当面说,兴许能劝住。”
劝不住,不是这样的道理。
“大侠不出世吗,世道衰败人情淡薄,我又偷跑出来,她寻不到人,我可要回家去了。我家在大名府以南,比起江淮该是北边的北边,离苏州很远,往后见不到了。”
他说这样也好,以后再无瓜葛,是为我安危着想。也好,我在他对面坐下,搓开烧焦的木炭,谈起苏州风物。想到去年这时候,玉兰花开了,端庄秀雅,清香远溢,冰种玉镯一样莹润的花脉,花瓣大得遮天蔽日,各种红的黄的紫的花也都跟着开了,早春花期短,最久的也只开了十几天,最后在一夜之间被裹着沙尘的大风刮得一干二净,飘落一地。
一花一季,每年相差不多,那时还在做梦,天天想着一夜之间成为城中首富,就我这个资质,就是天上掉钱往下砸,能不能守住这份家业还不一定呢。现在真的有了,该想想后路。
南下一番没别的遗憾,最后只想知道我同这位兄台是否有过一面之缘。他有意搪塞,用木棍拨弄灰堆,站起来踩灭火星,把灰烬和土踩到一起混好。他拍拍裤腿,扬起下巴往后一指,“来了。”
什么来了?
转回身朝后一看,娘啊,我赶忙爬起来,头都没来得及转回去就被他用剑鞘压住肩颈动弹不得。
马声嘶鸣,山木滚尘,江依大步走来扶我起身,弯腰替我拍打膝盖上的灰土。
“说了不要动粗。”
我抬手抓抓头发,对上那男的一脸笑意,“你怎么通风报信的?”
他将斗笠捡起来,竹条都开了,不忘给江依告状:“这姑娘是个高手,下手没个轻重,差点弄死我。”
江依拉住我的袖子头也不回往回走,该是生气了,要发火。
他上前拦住,“妹妹,腿怎么了?我背你。”
江依没有理会,拽着我的胳膊一瘸一拐上了车。
我往旁边一指,“他叫你妹妹。”
他也跟着上了车,掀开帘子坐在另一侧。
“我兄长,单名一个誉,‘毁誉参半’的‘誉’,一个娘生的。”江依拽我衣领,掌心按上去用手探温,“一刻都待不住,不是叮嘱过了哪也不要去。”
我轻声回话:“从你关我那天算已经第五日了,院子里没人,就以为。”
“你以为,得了准许能从正门走,怎么跳了窗户?”她把裙子撩起一个边,往里靠了靠,抬起脸正色看我,“也是,你要走,我不能拦着。”
她哥哥摆摆手,要我别跟她犟嘴。
本以为大家族呢,黑压压华丽丽,她家里人居然还算不错,宽厚和善。说起家事她从不多嘴,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个没了长辈扶持的我,才从不对外提家中半句。
我蹲下去,扶住她膝盖,手腕贴揉伤处,“又扭了吧。”
“不要紧,别跪。”她晃晃腿,不让我摸,催我赶紧起来。
“不跪着怎么揉?脚腕扭了又不是脖子扭了。”
“骨头这块都肿了,疼不疼?”
“知道我疼就不要乱跑,想急死我。”
“那个贵吗,我带出来,刚让你哥哥捡起来烧了。”我比划一个框,左右一扯,给她看手上的碳灰,“要赔去找他赔。”
“烧了好,用不到了。”
她没有很在意,这么说是不打算解释了。
我攥住肿起来的脚腕,发绳没系紧,头发一散下来就往前飘,弄得哪哪都痒,一直好奇她是怎么把身上这些打理得这样好,原来有钱有闲终究跟平常人不一样,还有工夫摆弄这些。
“书文,起来吧。”
“凉,帮你捂捂。”
“手那么脏,拿开。”
手上沾了灰,掌心没有啊。长得可爱真是好,做了错事卖一卖可怜,自然有一大批人前仆后继。她晃晃脑袋,很是困倦,“过来让我靠着歇一歇。”
车马一颠,江依的哥哥低头清了两下嗓子。
我往边上倚,“你对不起我就是对不起我,去靠木板。”
“一点也不温润。”她责备我。
就是不温润,我心里想。
江依的跟腱很漂亮,踝骨肿胀,这处的肉本来就薄,不知如何肿起来的。一摸能按下去,她说不疼,但看着吓人,像是林木截住了一条反扣的莲瓣。
问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实话,嫌我愚笨,费劲解释一通也说不明白。还是不信她会害我,会害我,一遍一遍念着我的名字,会害我,夸耀抄来的诗句,因为要害我,所以夜夜难眠,架出一个园子等着我来,所以锁链挂门不来看我。
我还是信她曾经左右摇摆,或是受人蒙骗并不知晓内情。
江誉开口问话:“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是跟她说的,江依听了静默良久,合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我的心跟着沉下去,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并没有加害于我,那张纸也烧毁了。
随她去吧。
“江家哥哥。”我冲哥哥招招手,让他凑得再近一些,“有些事情旁人也许不放在心上,我一辈子记得,少时看护娘亲,她染了病,搬进家门外的某处园子。她病起来寻死觅活,大门被谁从外面锁上了,推不开,底下留出的缝只能跑黄鼠狼。”
那时我的身量已经不矮了,骨头长成,钻不过去,土屋前面种的是果树,围墙很高,没有梯子。把土堆过去,压实了放砖头,砖头不够用石子,大的圆的在底下,细碎的在上头。
“这个当口有位小公子路过解了困,就是……”我很恭敬地抬手,复又收回。江依的兄长点头应下,他曾对我施以援手,就在我们庄子里的果园门外,那个小院,我和母亲窝在一起的那间土房。我不该对他无礼。
江依看我这样欣喜,抬腿踹了一脚,“墨书文你很吵。”
谁跟她说了?
“没人跟你说话。”我背对她白了一眼,又被她拉住胳膊转过去。
她颓然点头,面无表情看着我,“兄长比我顾家,人挺好的,可他从不近女色。是不近女色吧?”
她哥看我俩要打起来,赶紧点她:“你闹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打娘胎里带的毛病,我一跟人理论就好结巴,说话不利索。
江依跟我置气,“你你你,你闭嘴。”
讲不讲理啊?江凭月。
她哥哥在中间打圆场,不要吵不要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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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我求你了这是古百吧,玄幻修仙鬼画符你在搞什么?
江:你这个进度安排是不是有问题啊……(翻草稿)
^^:……………………
^^:对不起呀^-^
第27章 天机不可泄露
和哥哥说苏州话,晾我半天,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一句也听不懂。说她两句就歪着身子要睡觉,懒懒散散,病恹恹的没精神,白天不睡夜里不睡,偏我说话时要睡了,太阳还没落山眼睛就睁不开了。
“姐姐,说话。”推她一把,没使劲,挨了一下就软了骨头往后倒,硬是扶起来还不够,非让我挪到旁边当靠垫才肯坐稳。
肩靠着肩,她抱着胳膊往里侧歪,“说了你又不听。”
“不困了,要说什么?”江凭月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跟人讲理,一讲道理就撒泼。她说句什么我都要听,说那么多参不出哪句句是是真话,轮到我,多说一个字她就嫌烦。
“困。”江依重新合上眼,仰头靠着木板一晃一晃。
不是大方吗,只知道找我耍威风,花钱买命来了。我秉性差,忍不住质问一句,本来就是她不对,况且我们正拌嘴,你来我往谁也伤不着谁,跟寻常姊们间闹别扭一个样。本以为她又要说“你话真是很多”,我回一句“没有你多”,这样继续吵嚷下去,最好逼得她哥哥跳车逃走。
江依迷迷糊糊睁开眼,眉心微微皱起,硬拽着眼皮张开那双眸,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不像是被拆穿后的羞愧,有些不合时宜的委屈。
一瞬间滚珠从帘子末端的结口滑落,直直撞向地板,火花四溅,封在蜡里的绳子一燃,爆竹火线般引到静水中。她哥哥方才捻碎那堆发黑的纸灰,劝过我这么一句,也许要反过来看看。
“凭月。”
即便不可置信,你该反过来看看。
“困。”她顿了一下,呼吸陡然停住,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木着神色停滞许久,吐息都发颤。随后低下头,眼泪一点一点往下掉,“真的想睡下。”
我彻底慌了神,想给她擦擦,可袖口是脏的,里外沾了土,湿的是泥,怎么都蹭不掉。只能用手背给她抹了抹。我凑到她耳边,讨好她,求她,别在这哭,你兄长在,他生气该怎么办?那么厉害把我踹下车按着打怎么办?
她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呛到口水咳个不停。手腕刮刮她的背,“一会背你走,不难受了,不要哭了,抱你睡行不行?”
厢内的帘子挂在钩子上,江依靠着空窗,手背压住半张脸。
我求她哥帮着说一说,江依让我闭嘴。
她哥无奈规劝,听不懂什么意思,看脸色和语调应该是安抚。大概血脉牵连有奇效,可算收声不哭了,小声让我给她靠一靠,路上踏实地睡一会儿。
车马在林间绕到对面,穿过长长的土坡走上大道,江誉往前给车夫大哥嘱咐过小姐浅眠,车轮遛弯一样转着往回走,吱吱呀呀,一路行得很慢。窗外山桃花开,簇簇又白又亮,傍晚有夕阳跑下山去,花瓣被映成大团黄落的鹅毛。
江依倒在我身上,枕着膝盖沉沉睡去。她这一路跑了不少地方,正热的时候太焦急,来不及换下衣裳就乘车到了这片林子,满身热气遇了冷,额头和耳垂都是凉的。脸颊更是,看着白里透粉,鼻尖还有没消下去的汗珠,急出来的,半点血气没有。
陈雾在府门前坐着,见我们的车来了赶紧过来把小姐扶进院里,小霜送来药油和手巾,问我到底跑哪去了,小姐急得要疯了。
我快步跟上去,“怎么摔了?”
她点好手上的药油,拧开之后排好号,“着急出门没注意脚下,转眼没影了,跑车上去了。”
还好骨头没事,我摸过了,只是肿。江凭月太不沉稳,什么岁数了还这么莽撞,压根儿不把自己当回事。
“药给我吧,一盆热水一盆凉水送来,先弄点凉的洗洗手。”
我点了灯,让小霜打着弄水来。回头撞上凭月的哥哥。我心虚,低头攥紧那几个药瓶往屋里窜。江誉在门外叫住我,说他们二姑娘娇纵十分,对付起来得哄着,多顺着她来,好好哄一哄自然没事了。
我点头应下,赔笑道:“我跟她,我两个是好友。”
“知道。”他点点头,笑得别有深意,摆摆手放我进去,“不用跟我说,看看她去。”
江依哭了个花脸,抻着腿不敷伤处,只顾着拿面巾擦脸。我掀开她的裙边,依旧单膝跪地。洗干净手给她过水擦药,热水过一遍,冰瓷敷上镇痛,药味很冲,闻着就疼。
江依大喊大叫,我让她小点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她怎么了。还好在车上没着急给她弄这块,一个不注意把手上沾的炭灰按在这,肯定疼哭了,洗不干净还要生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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