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信你为人,若有难处,我带了些银两……”
她在灯下来回翻找,到腰间摸索。
墨书文忽然开口,不带情绪:“我没拿过你一文钱。”
吃穿用度上匮乏过的人格外珍惜金银,固执地夸大财物里包含的真心,总想着投桃报李,涌泉以答,自以为真心换真心绝非亏本买卖,实则专陋,偏偏自己不觉得。年轻气盛又是一重因由,免不了做些蠢事。
她那时取了一大包铜板,用洗干净的白绳串起来,想把自己这些日子挣的都还给江家的姐姐,这位姑娘大有来头,送她的东西随便捡出一样就够她和妹妹花上几年。非亲非故,她不敢收,为防木头和银器撞出脆响,墨书文把饰物裹了几层布才放进食盒里,端正地抱在胸前,悄悄还回去。这个姐姐自然不在乎她手里的仨瓜俩枣,为明自己的一份诚心,北方的小姑娘也有神情不明朗的时候,红着耳朵瞒住心跳,悄默声地把身家交出去,就是写明了不顾后路了。
那天日头狠毒,白昼很长很长,天黑了回到妹妹身边,哭着说把贵重的东西弄丢了,怎么都找不到,找了好几趟,来来回回所经之处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妹妹握住她的手把她抱住,说姐姐不要哭,丢了不要紧,我们以后挣大钱了买更好的。
从那天起,墨书文便真当做自己不慎丢了东西。
这时候讲钱不太妙,江依把这句看似陈述的反驳当成不识时务,她俯下身,揪起墨书文贴身的衣领仔细端详,凑近了去嗅,这个动作很费力,她坐在榻上,胸前的毛领几乎贴到膝盖。
不识相的东西。
此地有人烟,不少是京中外放出来的,其实就是朝中弃子,真纨绔是来不到这的,那些人不知抱着仰慕还是亵玩的心思,看不起柳仰,却在暗地里遥遥迷恋着。有了前因,墨书文这个人才能被拉出来捧上台面。
身在营中,这是军防重地,由不得自己做主,她只是众多凡人里最平庸的一个。江依知道她的德行,怎么看她都一样,柳仰在朝为官,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实在不能辜负,女官遥在京城登高望远,她在冰天雪地里吃沙土,怎么还能固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两个人到底有几分相似,这本就是,这怎么看都是……
她盯上墨书文那张招人恨的脸,看见了一道长长的疤,自颧骨一路划到下巴,被头发遮住,藏在背光的阴影里。她抿起嘴唇,心都错了拍子,炭盆炉火加温,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墨书文想通了,一个头磕在地上,“我要了。”
“什么?”江依有些晕,眼睛发疼。
“银子,我要了,你给我,这就换了名字。”说完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朝上,高过头顶。
江依没见过这样的,愣了一下,眼底心绪从茫然无措变得松快自在,她拖着重重的身体,头痛欲裂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还要忍着难受料理这些破事。
重新扯开系绳,点了两遍数,一下扔在墨书文手心。低下头时鼻尖一阵苦香飘过,恶心得要吐了,她问:“好节俭,怎么还在用这个?”
稍一闻便能闻出来,还是在汴梁城外,墨书文为了见她时香一些,把香包里的干草枯叶碾碎了抹在肩颈。
江依松开衣领。一路打马而来,浑身不知道多难受,眼睛疼得要炸了,本就不痛快,正一肚子火没地方撒。
“说起来,京城、蜀中、苏杭、百里秦川……商户小姐官家女子,普通人家寻常百姓,不必循朝廷礼制,用的都是当年当月最时兴的,当柴火熏衣裳,布艺缝制好要进染坊,两面刺绣佩在腰间,不是研碎了往身上抹,也没人一味香用到老。书文,万物生长要最新的血和气,一块木头丢了根系,攒多水汽便渐生腐朽,枯木逢春,大概要等十数年数十年,朽木是潭死水,再无复生之日,只能烂进土里,做世人仰颂的万年春泥。”
唇舌之间,意在点明她的出身,没有昌盛的母家,亲人的一条影子都摸不着,拖着一条这样不雅的断腿,十余岁出门,东奔西跑走街串巷,在小茶棚里给人接风洗尘,再到这黄沙枯骨堆出的营地,没了家就无人照管,她从来没用过什么好的香料,不通这个,胭脂水粉金银木簪也是无缘。说不准连字都认不全,认得也许写不出,写得出的不一定全对。胸无点墨,其人其名一丁点也对不上,这也罢了,与凄凉愁苦不太相称,皇天后土,万世明君,在这样好的日子里,连寻常人家姑娘的体面都不曾有过。
她也时常安慰自己,能够识得一些字已经很好了,有次去了江小姐修在京郊的府邸,宽敞明亮的书房,围着君子竹,青林木。她拘谨,低头看裙角的泥土,摸着手掌的老茧,江小姐什么都没说,让她坐在书案旁随意看看。
当时读了一首短诗,写的是边塞风物,那时觉得豪情壮志,字字胜仗,句句张扬。如今见到了猎猎长风与飞沙走石,反倒落下泪来。
书文点头,默不作声。光阴流转,如同山涧流水自高向低从砾石中淌过,滤过泥沙,与活水分流,溶于一片浑浊,时间就在这流水之中,痴嗔入地,步陷泥沙,呼号的野风卷起空中飞舞的沙尘一并落入河流,水泽奔涌万万里,岸边冲出大片滩涂,轻盈细小的泥沙随风浪翻滚沉到海底,沧海桑田,转眼间又成了一座大山。山脊凸起河谷凹陷,顶上终年白雪在夏日化开一半,用一整个春天的光阴割出几道清泉,泉溪汇成小河,河流奔腾入海。光景转瞬即逝,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一切似乎早有定数,好像她就该这样低头跪着,把心碎在这里,也成了随风而起的沙砾,融入天地之间,连气而动,迎风而逝。
听说过东南沿海一带有海葬的习俗,记不清了,尸身献给龙潭、河伯与海神,那些人是不是也存着这样的心思——白骨成灰,在海浪中飘荡,千年万年后立起一座高山,再随风与水,流入天尽头。
黄沙漫天,高高低低的小丘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有些来不及埋下的尸骨,就地天葬,喂给遨游的鹰,有时赏给走投无路的爬虫。中原繁华地葬不下她,埋在此地黄沙里,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到海里畅游呢。
她俯下身,额头陷进满是灰土尘屑的毯子里,看不清狼皮虎皮,并不柔顺,有些扎人,比身上不分经纬的麻布还要厚一些,触及的那一刻,直到全然将头低下去,几节颈骨仿佛不再承受一颗头颅的重量,其间过了万年。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万年之久,久在一瞬。
沧海桑田。
涕泪横流,粘上了近地面的灰土,这下连头也不敢抬了。她将手腕贴近额头,衣袖遮挡眼睛,一张脸压在粗糙的麻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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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番外(一)中:杨柳岸晓
困于田间老宅的墨书文畏惧母亲的轮廓,离家之后才发觉外面的女人都很和善,格外珍视女儿。再后来听说了变法,家乡隔得太远,荒凉偏僻,政令不达,阵阵好风不向西北,只往东南吹,没能传到那个小庄子,真要成了,母亲不知道该多喜欢她呢。真是时移世易了,说不准往后也能找个对自己好的知心人,住一块,过一辈子,即使不能有女儿陪在身边,也是值得慰藉的喜事。
她很勤劳,起早熬粥,大米粘稠,一碗两碗也好,富贵人家不稀罕这个,于她而言,却不是顿顿都能吃得上的,就怕米粒失掉水分,变成干枯的石头子,实在难吃,食之无味。立秋那天很热,晚起了一会,还没出摊,小桃原本的家人就找上了她。
送走了妹妹,无人相伴,了无牵挂,北方战事起,城郊门楼有将领在招揽士兵。好像上天垂怜,她突然得了机缘,想抓住时机做一做女官。
她个子大,相貌好,时常冲过去给贵人们当垫脚的下马凳,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即便到了荒凉地生出几分作恶欲也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马儿就没那么懂事了,被强壮的草原种踢上两脚可不是几天就能养好的。墨书文学了一点驯马术。
今时今日,有如卫青死后。墨书文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彻夜未眠,晨起的第一缕光从地尽头伸出来。营地的马厩挣跑了一匹红色烈马,自在轻快,一跃而出,于无边荒野中奔腾,墨书文闻声跑出去,好在暂时无风,不起黄沙,便循着被马蹄踩下的痕迹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追去。
马儿不懂人间的规矩,一路飞腾误闯禁区,天边掀起一阵风,墨书文被沙子迷了眼,拼命抱住它的颈子,还是刹不住。边境的界限模糊,两面政权为了守住贫瘠的土地,只隔数百米便设下一处巡防点,排兵布阵交错开来。
驾不赢,僵持着,墨书文溺水一般疾声呼喊,眼观耳闻学来的那些皮毛根本驯不住马。远处的连弩对准她的胸腔,被一箭刺穿的身体晃悠两下倒在沙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热血溢出,渗入土壤。她竭力稳住呼吸,放声呼嚎,开弓哪有回头箭,军防营口不动如山,连活人嘴里吐出的一缕烟都看不到。她张开胳膊向那条用松土堆出来的模糊界限爬去,血痕歪七扭八湿了一地,马儿飞奔而去,扬下几根金棕的短毛。
江依还是谁,曾经提起过,天有异象,是人间要变法了,朝中几党已经找准了时机,早晚而已。今日若是交代在这,处在纷争中的地界将尽入敌方唇舌之间,墨书文无力起身,用拳头抵住伤口,胳膊蹭出了血,手肘一支便陷进黄沙里。百米的路途,那条线越来越近,手指伸去,却如隔天堑。
她想起道听途说,大人们的设想,活在闲人闲话里的政令。虽说放权,实则维稳,几代文臣前仆后继,而今已是触手可及。那些瑰丽的想象,虽有悖人伦,不免遭世人白眼,可到底蒙不住天下人耳目喉舌,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如今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让人能有选择的余地,即便现世诸多坎坷,并不如理想之所愿,但敢作敢为且能有所作为,总能落个所谓宽厚,广施仁政。
眼前景象渐趋荒芜,那条线越来越近,指尖的距离在她眼里发白发黑,幻化成翠绿的山水。这世间没什么不能变的,遇人不淑,和离,情投意合,结亲,是人都有机会勤学苦练,改制百年,女子也能参军,能习练,拿起兵器上阵舞枪说巾帼不让须眉。等到真立了军功,可不是什么血包血线血疙瘩,那是花木兰,黄河流水鸣溅溅。到时候谁能看不起她,谁能说她不好,都不能了。
事到如今,尽归一人之过,纵使不自重,也要自爱自怜。“重蹈覆辙”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几道浓墨点染的笔画,也是落在墨书文心上挣扎的枷锁。太穷乏了,被情之一字压得喘不过气,浓烈的心绪吞食寿命,一生一世太糊弄人了,得按天算,今日明日,如此推演下去。她握紧那根从身体里拔出的箭刺,眉目一沉,箭头便从颈侧推进去,血色喷涌,只一瞬间便后悔了。实在过于疼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无神的躯体浑浑噩噩地走向一片无人的荒原,一杆长枪刺心穿腹,仍旧无知无觉。至于心迹,当下想回一句:晴云铺影,冬病无春。
江依审问时的态度极为不善,墨书文撒了谎,她的反击是撒谎,谁能想到她的确失去了妹妹,只不过是送去了更好的地方,她自己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别人。
一个人无法从他人那里得来真诚,是极其可悲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报复了。撒谎要付出代价,夜已深,整个人昏昏沉沉,脸上滚烫,心跳无端搏动,不顾她本人是死是活。这是骗人,嘴下不积德,一样是骗人,老天对苦命人总是更狠厉,结果就是第二日倒霉,十八岁的年纪,在刮着大风的沙场上折了命。
墨书文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不免如此,也可以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她倒是无所谓。如果能和江依天长地久地走下去,脸面算不得什么,只是自己不比人家精细漂亮,怕是东施效颦了。
可惜她实在弯不下腰,弯了腰就装不成别人,头脑不灵光,被羞辱得满眼热泪,也只会以沉默应答。
非说要改,就只有一样改不了。苦一些无妨,命途如此,熬一熬总能熬过去,可有一样,家世血脉。断不能断,改不能改。有些东西出生时不曾有过,往后一辈子成个定数,守着这个定数安安分分蹉跎一生。
墨书文细数自己这一生,匆匆数年,总是一双膝盖骨着地,从很小的时候,车轮被牲口拉着往前走,墨书文跑过去拦住,趴在地上把车轮前的小猫和狗崽抱出来。听到别人赶她,不知说她还是猫狗,那人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催促:“轧吧轧吧,没用。”
念书那会,没有纸笔,到先生的桌前默写厚厚一沓的诗文章句,桌子矮,她不敢坐,先是蹲着,很快跪在地上,转头挪地方,把膝盖磕坏了,再后来,她的腿断过了,就不太好跪。
不好跪,更不便起身,她总是低着头。
墨书文就是扒皮抽筋,重新练出一身钢骨,都不能说跟谁门当户对。有几次爬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声辨位都做不好,整个人迟钝了,睡眼惺忪时总是反应不过来,这时候才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头脑都清明,顿悟了:原来我这天资是真的不如人。
每次想起这样的一层隔板,墨书文喉咙发干,猛喝水。这边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许多人,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因容貌和冷性,常被传些不能入耳的谣言,她竟渐渐信了,到了某个情境中,原本不屑借旁人的威势,无奈夜间苦闷,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当自己是个不入流的,痛了就是代价,欢愉时就是江依将她认作心上人,那条腿始终不敢动,一个劲绷着,她就闭紧嗓子,自虐一样演好本职,等着湿了一手,舒服得要睡过去了,又打起精神收拾自己,凉水洗干净,脑子一下也跟着醒了,猫儿一样舔舐余韵,擦干身子躺回去。
情欲是最能抚慰人心的一剂良药。她也总是预想或许如此能得一丝愉悦,可惜幸福从未光顾,每每望向月亮,心中惆怅汹涌,无处宣泄。
月亮,月亮。书文喃喃。
墨书文称得上可怜,自己不愿认,只是当真的看见江依坐在那里,她伸手过来,似乎可以被一把拉起来,正如无数次在脑中演练的情境。
一把骨头裹满沙砾,风吹不走。墨书文死时兜着几粒种子,偶然得来的,被放进香包里贴身带着,另一面塞满钱币和收集来的枯芽。种子脱水风干,养不住,沙土无肥无水,堆不稳,便是随尸身一起埋进土里,来年也开不出江南那样繁丽的春天。
孤寂的声音落地,随呼啸北风入了耳。自然奇观在此刻表现得没有任何欲想,无喜无悲。
墨书文觉得,许是自己和从前不一样,所以才让人误会。既然有了误会,不正巧羞辱一番,立一立威。还想着江依如能扇她几巴掌,凌虐时看到她身上的伤痕,自己再和盘托出,能再辩解几句。没有自轻自贱,只是天资不好,后天没等长成就断了条腿,即便是爬,总要比别人慢一些。
那要问起来就说,装装可怜,江依心善,一滴眼泪足以令她自愧终生。
可惜江依没给这个机会,要不说她不慈悲呢。听说她母亲信佛,信佛念佛,却不教自己女儿慈悲,可见江依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相比并没有好到哪去。都有不好的母亲,这样想着,两人中间的沟壑就这样被一道填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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