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既然如此怎么被认定违制还挨了廷杖?她要是有功,京官外调也不该这样。”
“能怎么样全凭上头的一句话,仕途沉浮,到此为止了。”
“你说你可以让她回去的。”
“那也得我愿意才行,两个月前她还圣眷正浓。国君知人善用,我才疏学浅,利国不能。顺遂自然,不蹚浑水。”
“入朝那么难,总不能甘心一辈子待在闺阁之中。”我说错话,拍了一下嘴唇,她现在也不在闺阁。
江依轻叹一声:“改制本是进十退八,几年工夫不短,能把一样事做成便不枉此行了,至多凭这一样在史料上留个姓名,三十不到回家养老,喂猪喂鸭养鸡养鱼。算是不错的结果了,多少王侯求之不得。”
“那永阳侯怎么办?柳姐姐回家,她在京中彻底没有助力了。”
“位份再高也是边将,况且还是个小姑娘,成不了气候,十年八年不出风头,旁人说忘就忘了,自然也不会有事。”
死灰复燃又成死灰,后面累着无数尸骨。饶是柳仰出身名门,在当地也算望族,书本纸册十余年堆起来的读书人,起用废弃不过一只手招来喝去。
江依自己口无遮拦,却总让我慎言,我知她心中一样愤懑不平,只怕比起旁人更深更重,何故劝我。
常说失了权,这些就不叫人命,成路边草芥,有权势的境遇怎样都好一些,血脉家族是难以割舍的,只要不是塌天之祸,到死都有一重赶不走的庇护,出了事多半全家抄斩,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江依掐了两捆野菜过来,一把一把摊在地上,满手湿泥,“少跟柳如清提咱们的事。”
“为什么?”柳姐姐瞒不过的,她很聪明,或许早就知道,撒谎也不见得能轻易圆过去。
“人家将你当亲妹妹疼,知道我怎么了你,估计要发疯杀人。”小霜提个篮子过来取菜,江依放低了声量,“再说走得近,改日约了,她要看出来,我说还是不说?”
不知怎么就是想笑,“你乐意是你自降身段,大小姐屈尊,旁人敢动你一下她就要吃人了,你哥哥你母亲更别说,况且如清姐姐本来就觉得我不够好。”
江依拽我袖子,悄声道:“胡说,她只是不爱跟人谈笑。”
不知怎么,江依从未透露只言片语,我却认定她之前在朝中任职,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或是因为我。我们不能再年轻回去了,这样同我蹉跎一生,来日悔不当初,江依也不会往外多说半个字。
“真不打算进朝廷吗?”
“也得是个当官的料啊,回去做什么,要说为了生意,我这不缺银两,错过了省考和殿试,朝中没一个能仰仗的,回去也是受人摆布。”
“我倒觉得,事在人为。”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也许正如别人口口相传,真是上天注定,可我总觉得那是骗人的,原本事在人为,那些话听得多了,就真成天注定了。
“不入仕是因为看清了许多陈年过往,跟你没关系,别听别人瞎说。”江依卸下镯子,卷起袖口,撕掉干巴的坏叶,指肚夹住菜苗的根,湿泥燥土一把捋下去,转个向,再划拉一回,两边侧里的弄干净,捻着根茎那一头叶尖着地搭到桌上,再拾起一根过去,“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自己猜的,不过柳姐姐说……”想了想,字句还是需要雕琢一下,“储君的姑母,似乎顺水推舟帮了她一把。”
柳仰不愿让人知道,本来不该我说,可她问起来,总不能刻意瞒着。
她闻言沉思,举着菜叶看了我半天,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想着想着似乎想通了,胳膊往边上一甩,“也就是你,蠢得不轻叫人骗。”
江依告诉我,长公主于今年初春就薨逝了。
没头没尾的事最吓人,奈何头顶骄阳似火,眼下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柳大人十天半个月音讯全无,突然满目春风现身苏州,之前迟迟不露面难不成是去刨了陆格生的坟吗?”江依气急,恼怒地拆了卷起的袖子,“什么东西!”
我跟着她站起来,问:“现在怎么办?”
她看向我,喘息逐渐平复,理性分析道:“不顾死活也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倘若她为主谋,找人假冒宗室女,就远不是一人生死的事。我家不在她九族之列,我是怕……”
“担心什么?”
她摇摇头,“再说吧,先去问她,看看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还是真有人诈尸了!”
江依喊了小霜过来,手也来不及洗,边穿衣裳边吩咐道:“让人备马,到前厅侯着。你在这待着,看好书文。”
“带上我!”我惹的麻烦,当然要陪着。原本没什么,非要让人盯着我,事情绝对不简单。
想尽各种办法劝解了一路,平心而论,世上的蹊跷事多了,我就不知道有国丧,自然了,公主亡故办不成国丧,规格不够不至于一点信也没有,许是消息不太灵通。除此之外不是没有别的可能,现成的例证,我本来该死,江依执意逆转乾坤,世上许多事便换了模样,不似她设想的那般全然如旧。好比说,她曾力排众议深入西北腹地,无心之举打通了某个关窍,正好让专攻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流入中原,虽然牵强附会,却并非全无可能啊。
江凭月让人去找王夫人,编了个由头在柳府院门前等着,只看日落之前柳仰会不会赶回来。
一直待到黄昏时,大约是去看伤了,柳仰回府之后被我们从头摸到脚,江依很仔细,两只手按住人家颌骨来回搓,我打圆场,说是江姐姐太想念她,南北折腾一个来回人都见瘦了,正心疼呢。
摊开了说,江依问清了许多事,再三确认过是子虚乌有,她得了假消息,一直记到现在,误传导致的误会。
我就说,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这样一来,日子会新鲜很多,同样的光景来回两趟,细枝末出些差别不至于太枯燥乏味。
离开苏州的前一天夜里,听闻我要走,江依的母亲来看我,她很和善,拉着我的手入座。
院子里的姑娘识趣,点了灯就各自忙去了。江依穿得单薄,披了条带绒的布毯,站在池边喂鱼。
“月儿自小娇生惯养,她的心思我能明白,只是不想别人家的女儿跟着受什么委屈,这些你先拿着,存进钱庄,日后回家也好,就在这住也成,找个铺面做点营生。”
“夫人。”我推脱不掉,还是不太敢跟她家里的人多交往,她哥哥也一样,每次看到江誉都心里发毛。
江夫人也爱说悄悄话,她用袖子挡着“收着,来没带人,收与不收是一样的,月儿得了什么口风要回来,我也不好碍着两位年轻人,收着嘛。”
她倚着长椅回望凭月的背影,将茶碗扣在桌上,起身折下一段枝条。
——
重新开张,当天就来了一位贵客。是个出手阔绰的同乡小姐,衣着简单,样貌不凡,也是冀南人,爱吃我做的驴肉火烧,说是出门在外多年不曾吃过这样正宗的,她很开心,时常光顾,给了我很多钱。她真的很奇怪,但格外诚挚,每天过来,赶上人多就坐在一旁数花生豆,人少的时候看我不忙,会花很长时间和我聊天,不像受江依之托每天到点过来送钱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几乎与我同一时间抵京的信,拆开只有一句诗:“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中间是空白,尾端写着:“书文,总梦到你。”
书信传情,江依的信在开头总是“书文书文见字如晤”,落款的边角写一个小小的“依”字,“依”字底下连着一轮当夜的月亮,只是等信交到我手里,月相往往变了。
这封像是方才写就,墨迹未干,内封沾上几道黑印。
不太懂书面式的古文,大概意思是明白的。江依鲜少自创诗文,读来第一反应是《江月令》之类的词句。查过了不是,我留了她家钥匙,可她不在家,不好直接过去翻她的书房。
又过了两日,永阳侯也来吃花生米,点了碗清汤小面,江依只和文人结交,跟这位不熟,想必也不是受托消费。
我认得她,挑了个话头问起官邮行速,最快也要数日才能抵达开封,她看到那句诗,猜想是发信人所在地连月阴雨,风气潮湿,封在竹筒,看似隔绝水汽,实则关了燥气的入口,邮筒装函,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于是一路潮着,无关行速快慢。
永阳侯盯着那句诗移不开眼,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意思,她说:“似乎是,想你了。”
再见面时已经很热了,有个人点了一大桌,吃完不给钱想跑,我攥着擀面杖追出去打,跑得太快又一门心思讨债,什么也没注意,那人慌不择路被堵在死胡同,破口大骂又是说我闲得没事又是责备我借题发挥,擀面木杖轮了两下脸才老实闭嘴,倒在地上哭。
料理完他,转身回头,江依一身青衣,就在不远处立着。
方才街上那么多人,那人一路狂奔,我在后边一路追打,还不知道惊动了多少,她恰巧在,跟过来探查。
我弯下腰把擀面杖扔到墙边,不知道该怎么走到她跟前去。地不平,擀面杖朝前磕磕绊绊滚着走。
“墨书文,跑一个。”
叫狗似的。
她招招手,“往我这跑。”
逗狗似的,经这么一说,脚底下更不会走道了,跌跌撞撞,一下扑到她身上,满手面粉按在江依肩膀,这可是新衣裳,不打我算好的了。
江依让我松开,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
我连忙解释说:“跑太快,多跑两步卸些力气。”
顺着她闭眼往后躲了一下,说打也没打,只拍了两下肩膀,半是责备地问我:“闹腾,大街上叫唤什么呢!”
我回头,朝后边一指,“你都看见了,他没给钱。”
江依沉了气,拍我身上的土,“没给钱,就是摔了你的桌子也不能追出去打。”
我抬起两边胳膊,“不是啊,凭月,我就在这站着,你跟我聊别人?”
江依一字一顿:“又学我说话!”
我拍拍手,袖子擦汗,“先回去,我到东岗一趟。”
“干嘛去啊,什么时辰了!”
“趁着天还早,想喝什么酒,我去打,路上累了吧。”
江依面露难色,舔舔嘴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家里那位管得严,别说沾酒,一口不让碰,闻味儿都不成。”
记恨到这份上了,也不怕别人笑话,“在外头这么威风,回家怕老婆啊?”
“别演。”江依歪着身子撞我肩膀。
“没有。”
“还笑,还笑!”江依把沾了血的擀面杖往远处一踢,眼看撞了死胡同的红砖墙,“走,回去吧。”
我回头看她,乐不可支,“真不喝啊?”
“真不喝!讨打。”江依气笑了,“不是,我真想问你,有什么好笑的,一直笑,见过中邪吗,就是你这样的,没得治了。”
“想到正月十五。”我忍着笑意,好容易才将这句话顺着说出来。
“十五怎么了。”她似乎想到什么,“书文,我都二十一了。”
“十五那天,偶然碰见一个灯谜,想出了一个特别好的,一直想跟你说来着。”没有纸笔,我便伸手在她面前比划,“江小姐离家出走,打一诗句,猜出来有奖。”
江依轻笑,道:“谁离家出走了,无趣。”
“不是去了中都和汴梁吗?饱览名山大川,锦绣山河呢。”
“猜不出,叫什么?”
“叫,江南无所有。”
“是不是很无趣啊,本来想折春叶给你的时候说给你听的,可惜一直没去成,你好忙啊大小姐。”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依低声念着。
“哎!热得要死哪有春色赠你。”她转头看我,立时反应过来,“编排我!”
那天我真的送了她春叶,专门跑到水畔去折,她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回赠我一枝。只是我们各自藏了心事,一个字不愿多讲。
“墨书文!”江依在我身后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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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为什么突然赶着要完结是因为发现开文马上两周年了,希望在此之前发完,主干很久之前已经完成,没动力润色所以一直拖,故事是单薄的流水账,没什么可写的。
感谢收藏、留言、评论、点赞、咸鱼,没有这些是绝到不了今天的
拿出我尘封多年的番外拍拍土晒一晒,真正想讲的是番外的故事><
第42章 后记
话很多,想想还是记录一下
口味比较独特(土),自己割肉自己吃。写得不好,谢谢你来看。
21年4月突发奇想,只为写某个场景,番外一和正文“为什么喜欢我”这两小节,(是的原本没想写那么多流水账的,搞得现在修文这么痛苦)
为两片紫菜包了锅馄饨,想出两个可爱的女生和其她着墨不多的姐姐妹妹,谢谢她们。
由于痛痛飞走十分怨恨香菜的味道,想到某些世界观如果一方的信香是香菜该怎么办,由此生发许多猜想。年代久远没有记录,但是可以确定这个故事的雏形。
首先两个女的有矛盾,一个吃芫荽一个不吃芫荽,在城中一角对门开馆子,妹觉得香菜好恐怖啊吐了,只消剁开一刀妖魔鬼怪的气息扰人神思断人性命,不像黄瓜苹果香蕉梨随便放哪都行,讨厌的人是真的非常讨厌。
这个妹家铺子不供香菜,芫荽禁止入内。只要闻到香菜味就很难过很悲伤,想死,要吐了。很生气,但是她日子清苦,比较穷,对门那个虽然是新来的,可是有钱,金碧辉煌格外刺眼,硬碰硬刚不过,都是正常经营。女主只能忍辱偷生,后面记不得了,大概是这样。
怎么擦出火花的给忘记了,好像还挺有意思的,一些阴差阳错。后来觉得这个矛盾点太肤浅了,无意挑起两派争端引发大战就舍弃了。在文中会出现几次小墨不吃香菜的情节,大都一笔带过,算作初始脑洞的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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