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谢砚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我就不信你没一点私心。”
私心,有的。路君年心里知道,谢砚也知道,但他们理解的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谢砚退开身,路君年从衣柜中出来,钟译和也在那女子走后进入了屋中,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挺小的少年。
那少年就是周若扬,一双圆而大的眼睛眨巴了下,看着人畜无害,对从未见过的路君年很是好奇,却收敛着好奇心,没有追着他问问题。
周若扬关上了寝屋的门,四人在桌前落座,谢砚坐在主位,钟译和自然地坐在他右手侧,周若扬正想坐在谢砚左手边,谢砚却直接对路君年招手:“路云霏,你坐过来。”
路君年闻声一顿,他刚准备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跟谢砚相对而坐,听了他的话才走到他左手边坐下。
周若扬撇撇嘴,小声嘀咕:“我以为新加的人是老四,怎么我还是最后啊。”
谢砚淡笑着看他,钟译和还贴心地给他摆好了椅子,周若扬也只敢小声嘟囔,乖乖坐下。
众人都落座了,谢砚才给每人沏了一壶茶。
“路家的独子,路云霏。”谢砚边说,边将一杯茶放在路君年面前。
路君年小心接过茶杯,说:“谢太子殿下。”
“私下交流,叫砚哥。”谢砚对路君年身上带着上下尊卑的疏离感而感到不满,将一杯茶重重放在周若扬面前,“这是武将周峰的孙子,周若扬。”
路君年了然,路恒偶尔提起过周峰,说他骁勇善战,不过……
他盯着周若扬,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周若扬的名字有点耳熟了。
周若扬,离开人世的时候只有十三岁,死在了今年秋末这场秋猎中。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路君年摔断了腿,没有参与秋猎,路恒回来以后曾为了避免他过度伤心,跟他谈起过秋猎场内发生的一件大事,只是当时他沉浸在自己断腿的苦痛中,并没有仔细听。
但他能够记得的是,周家的小少爷,被白虎拖行到了半山腰,胸腔腹部全部被利齿撕裂开,里面的东西被白虎吃了个干净,等周峰带着人找到他的尸体时,他身上已经停满了兀鹫,早已将他啄食得只剩下白骨和烂肉,一条腿骨也不见了踪影。
路君年神色复杂地看了周若扬一眼,他能够改变断腿的结局,是不是也能救下周若扬?
周若扬明显没路君年那么拘谨,接过谢砚的茶就喝了一口,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好茶!谢砚哥!”
周若扬年纪比谢砚还小,叫声砚哥不算过,可路君年比谢砚年纪大,总觉得那声砚哥很难叫出口,他看向钟译和。
谢砚将最后一杯茶放在钟译和面前,说:“你随意。”
钟译和点头:“谢砚哥。”
路君年心想,果然如此,钟译和在木屋中就是砚哥砚哥地称呼谢砚的,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钟译和的年纪是他们四人中最大的,但也不过十七,路君年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谢砚公子。”
如果谢砚不强逼他,他是不会乱了长幼顺序的。
谢砚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阮芸萱刚刚来过,来找你的。”谢砚笑道,眼中带着戏谑,看向钟译和。
闻言,钟译和很快皱眉,语气明显变了,说:“她怎么来了?”
周若扬显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跟着说:“阮姑娘刚刚及笄,阮家有意给她定亲,不然明年春天就该进宫了,我看那姐姐不错,挺水灵,心思也单纯,阮家家世不差,跟钟家也挺配的,更何况还有个在宫中受宠的娘娘,你们两家结为亲家,只会更上一层楼!”
周若扬年纪不大,却对这些利害关系了解颇多。
路君年通过他们三言两语的交谈,也知道了阮芸萱的来历。
阮芸萱就是话本中,钟译和的爱慕对象,只是话本与现实的差距太大了,从他们的话语中,两人听起来也不过是友人的关系。
阮家还出了个妃,在宫中正受着恩宠,阮家一家也跟着沐荣光,风光无限,也难怪阮芸萱敢直接来敲太子的门,甚至硬闯。
钟译和摇头,直言:“太闹腾了,女子还是安静点好。”
“译和哥你这就思想狭隘了,你不能只看表面,你要看到她背后代表的势力,那可是整个阮家,一旦你们成婚,城东城西的生意链便连上了,到时候也方便砚哥行事不是?”周若扬说。
说到这里,钟译和看向谢砚。
路君年全程没有说话,他在一旁安静地喝茶,茶叶在杯中沉浮翻涌,被他小抿一口后贴在了杯壁上。
他一面在听着他们说话,插不上嘴,一面又在心里想要怎么做才能救周若扬。
谢砚用茶杯盖拨弄覆在水面的茶叶,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他自然感受到了钟译和的目光,抬了抬眼皮,说:“钟阮两家联姻,确实能带给我很大帮助。不过,阮家能在城东有如今的地位,靠的也仅仅是宫里那位受宠的嫔妃,阮家在朝中并没有人,后宫佳丽那么多,明年就是新一批的选秀,父皇正当壮年,不可能专宠那一人。”
谢砚停了一下,将茶末全部拨开,喝了一口清茶,才继续说:“如果阮妃失宠,你们两家的联姻,只会是阮家攀附着钟家吸血,你觉得,钟月然那样的性格,会一直帮衬阮家吗?”
必然是不能的。路君年心想,今天跟钟月然坐了一路,他对钟月然的性情也有了一定了解。
钟月然性格不拘,在建造上能力出众,即便身在最不被人看好的工部,也没有一点觉得自己比其他五部尚书要低人一等,他眼里容不得沙子,也懂得避害,所以能跟路恒谈得来。
这样的人,是不会让人一直吸血的。
桌上其余两人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同时陷入了沉默,谢砚喝完了一杯茶,又很快倒了下一杯,还顺手给路君年满上。
路君年本想自己接过,谢砚却没让,硬给他加了满杯,将粘在杯壁的茶叶都冲下去,又慢慢浮上来。
倒个茶倒出了敬酒的气势,让路君年想起上一世皇帝寿辰宴上,谢砚给他倒的那杯酒。
谢砚拿起自己的杯盖,又开始刮茶末,边刮边说:“我觉得,不如钟家自己送进去一个妃,总比看别人脸色要好。”
钟译和沉思片刻,才说:“钟家确实有明年送人去参加选秀的打算。”
“译和,你明年及冠,可有意中人?”谢砚还在刮茶,让人看不清他的意图,像是随口说说。
钟译和摇头:“没有。”
“可有喜欢的类型?”
“安静一点的便好。”
谢砚手中的杯盖在杯缘细细摩挲,他静静地看着茶末在茶面上散开,说:“吏部李元迁的孙女李慧音,户部王义凛的侄女王丹浔,兵部白向野的小女儿白诗辞,中书令洛青丹之女洛文仲……”
谢砚又刮了一下茶末,然后迅速地喝了一口茶,路君年静默地盯着自己身前没有一丝波纹的茶水面,周若扬一眼不眨地看着谢砚,连茶水都没有再喝。
钟译和知道谢砚的意思,和官宦之家结亲,才是上上策。
“或者,”谢砚终于放下杯盖,不再折腾那盏茶,挑了挑眉,说:“将门虎女唐瑞媛。”
周若扬倒吸一口气,随后重重吐出一个妙字,钟译和沉思。
路君年默然很久,最后抬起他那双淡漠的眸子,起身,拱手拜别,道:“臣身体不适,望太子殿下见谅,准许臣回屋歇息。”
第11章
李慧音、王丹浔、白诗辞、洛文仲……还有唐瑞媛……
这些都是朝廷重臣之女,攀上一个,都能跟相应的朝廷权贵连结在一起,上一世坐上轮椅之前,路君年不是没听过他们的名字,路恒曾拿着京城内适龄的女子画像给他看,被他以身体欠佳、学业为重给推了,这其中就有她们五人。
这五个人,除了唐瑞媛,其他四人全在一个时期集体失去了消息,不仅这四家人闭口不提,就连坐上木轮后的路君年问起路恒,路恒都只是摇头叹气,他当年还以为是她们嫌弃他半残废,不愿意跟路府结亲。
话本上也多是打趣路府昔日门槛踏烂今日无人问津,那四位女子消失得太彻底,直到朝堂政变、路君年死的时候,都没再听说过,如今谢砚提起,路君年才意识到不对。
这些女子突然消失绝不是巧合,但若她们挡了谢砚的道,路君年确信他有足够的手段封锁消息,让她们悄无声息地离世。
再一往深想,谢砚这么做的原因,路君年瞬间从足底升起一阵寒意。
或许,不仅是谢棱渊想发动政变,谢砚的皇权野心从此刻就有所表露。
跟谢砚走上这条沾满他人鲜血的路早已背离了他的初衷,他只想让路府安然,让路恒没有任何顾虑地站在高堂上,却不知他那清风浩洁、一生坦荡的父亲愿不愿意踏着别人的尸体稳居高位!
谢砚那副随意说出的口吻,像是只要钟译和一点头,他就能给人定下亲事。
路君年不是觉得谢砚做不到,谢砚手中的权力,远比他想象的多,想象的大。
“臣身体不适,望太子殿下见谅,准许臣回屋歇息。”路君年面上仍是一副淡漠的模样。
谢砚看着他突然拜别,也只是微微皱眉,手指搭在桌上轻敲了敲,问:“茶水不合口?”
“不会吧,这茶可是上好的皇家雪山茶,一年就采一石,全供给宫里了,我在我爷爷那里都很少喝到。”周若扬喝了一口茶,对路君年的行为感到不解。
钟译和闻言也低头小饮一口,并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不是茶水的问题,”路君年垂着头,沉声道:“臣腿脚落了疾,一到夜间被冷风吹就会刺痛难忍。”
这不是谎话,路君年的腿并没有完全好,今日过多劳累,又屈膝躲进狭小的柜中,早已是疼痛不已,刚好可以借机离开这里。
谢砚淡淡地扫了路君年的腿一眼,随后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木窗往内拉了拉,只留下一条缝,正想拒绝路君年回去的请求,余光就瞥到旁边主殿内走出的四位重臣。
从三楼的窗边望下去,黑夜中借着路边的烛光也只能看到四个黑色的人影,但路恒与常人不同的走路气势还是格外醒目。
谢砚抓着窗沿的手微顿,随后又缓缓推开窗,转头看向路君年,淡笑道:“既然身体不好,那就好好回去休息吧,若扬、译和,你们留下。”
路君年走后,周若扬在门口听了很久,确信人已经离开,才回到桌边,说:“他走路的样子挺正常的,说有疾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谢砚坐回位上,将路君年的茶杯放进了瓷盘中,浇上了热水。
钟译和显然也不满路君年中途离开的行为,说:“我们刚才并没有谈什么,连正事都没谈,他就急着离开,要么不信任我们,要么胆小怕事,实在不宜共事。”
钟译和从夜林泽木屋开始,就对病弱心思又重的路君年没有任何好感。
谢砚没有就路君年的事说些什么,而是提起另一件事:“铃夜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钟译和没想到谢砚转话题转的这么快,稍微愣了愣,点头:“万无一失,只等他们上钩了。”
“好。”谢砚淡笑了一下,“路君年的事不着急,他早晚会看清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三人又对秋猎上的计划确认了一遍。
路君年回到寝屋不久,路恒就回来了,一边从怀中拿出写满了事项的薄纸,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
“爹。”路君年走到路恒身边,将人拉到了桌边坐下。
“哎呦什么事儿这么急。”路恒不紧不慢地铺展揉皱的薄纸,路君年倒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路恒拿起来便大喝一口,一杯茶就见了底。
路君年将茶重新满上,见路恒皱着眉头思考事情,便在一旁耐心等待,中间给他添了几次茶水,直到新的一壶茶呈上来,路恒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在另一本册子上写了些东西,随后伸了个懒腰,粗着声嘟囔道:“你小子在这里等我这么久,说吧,惹了什么祸?”
路君年从小懂事,从未做过出格的事,路恒不过是打趣他。
路君年略低了头,随后将头上的莲花银钗和玉冠同时取下,乌发瞬间散落下来,他将银钗和玉冠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又从袖中拿出那雕花刺针,放在了莲花银钗旁边,静静地看着路恒。
路恒眯了眯眼,将烛灯拉近,暖黄的烛光照耀下,那莲花银钗上的白玉珠都带着点温润的水糯感,他拿起银钗,眼神从一开始的散漫,到越来越深沉,最后眼皮跳了跳,将银钗放下,状似随口问:“哪儿来的?”
路君年如实将刚刚在隔壁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路恒冷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小喝了一口茶,说:“太子不会无缘无故接近你,云霏,你什么时候和他接触的。”
路恒的眼神很敏锐,一眼就捕捉到了路君年眼中的游离。
路君年垂着眸,知道话说到这份上,怎么都瞒不住了,才将夜林泽内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路恒听完,一口气喝完杯中茶,路君年正想再给他加满,路恒重重地将茶杯磕在桌上,力气之大,连带着其他空着的杯子都跟着抖了两抖。
路恒生气了,路君年没有犹豫,直接跪在地上,垂着头。
“混账!路府出了下人嗜主的事为何瞒着不说,你以为你处理得很好?”路恒气得直接站起来,指着他骂,“有人敢对路家的人动手,你一回府就告诉我,府上的事我直接就能做主,外面的事报给刑部,那些人谁也跑不了,还用得着你去给人做诱饵?你以为就你们那点伎俩他们后面的人不知道?你小子嫌命长了?”
许是顾及到周围上下左右都住着朝臣,路恒没敢骂得太大声,他胸腔剧烈地起伏,指着路君年很久,看到他披散着发,身体单薄地跪在地上,随时要倒了的模样,想要继续说些狠话的想法生生憋了回去,最后重重地坐下。
“在朝上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现在刑部已经结案,想查都查不了了。”路恒倒了一杯茶,大口喝了一口又被烫得很快吐了出来,嫌恶地将茶杯丢到瓷盘中。
路君年听到响动抬头,就被路恒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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