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银钗还回去,太子那边的事情以后也不要管了。”路恒没有消气,但语气冷静了很多。
路君年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答复,那双镇定的眸子不似他病弱的身体,他固执地问:“爹,你能不能告诉我,皇帝真的会把江山交给谢砚吗?”
“你问这些做什么?是太子让你问的?”路恒听了又生气了,“你知道了又怎么样,皇家的事是我们能插手的吗?管好你自己,皇家的事一个都不要碰!”
路恒虽然时常因为朝上的事暴躁,但很少用这么严肃愤怒的语气跟他说话,路恒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并不打算告诉他。
“可我们不去碰他们,他们就会来找我们!”路君年语气坚定,既然父亲知道内情,为什么不利用现有的信息早日选好一条正确的路?
路恒重重一挥手,寂静的屋中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路君年偏过头,脸上很快像火灼烧一样疼了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路恒打得重,还因为羞愧,两世加起来,这是路恒第一次这么打他,不留情面,不留余地,明明白天他还枕在路恒肩上睡了一下午。
“无论谢砚要做什么,我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他们皇子皇孙争权的手段我绝不会置喙。我路恒做事光明磊落只为大元,谁在那个位子上和我没有关系,哪怕是新皇让我死在朝堂我都没有一句怨言,我这一生所做之事对得住路家祖先。我不求任何人跟我一样,但是云霏,你要么不入仕,要么只能走我这一条路。”
“谢砚博学多思,但过分张扬狂妄,过分看重情义易被人利用。谢棱渊心思沉稳,但胆识不足,担得了太平但治不了乱世。谢明凰狠厉果决,但过于不近人情,江山交给他那之后朝堂便是他一人说了算。朕这三个皇儿各有性格,可这储君之位终究只有一个,今日朕叫来你们四位重臣,是特地嘱咐你们,不要干涉他们之间的斗争。”
驿馆主殿内,皇帝的话还犹在耳畔,他语重心长地说:“谢砚虽然是太子,但若是他挡不下其他兄弟的明枪暗箭,处理不好皇子间的关系,也只能证明,他没有资格坐上朕这个位子,朕当年也是这么趟着血过来的……”
皇帝自然看得清皇子间的暗斗,他像只安稳的虎王,坐观虎斗。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储君之争他们四人不能插手,他们是皇帝的人,一直到新皇登基,他们才能拜新皇,要对中间的死伤视若无睹。
人一旦陷入争权的漩涡中,立场也会跟着偏移。
路恒太清楚帝王争夺过程中的残酷无情,六部的位置常常是旧去新来,而三省四位却有十几年不曾有过变动,也正是因为他们始终站在皇帝的身边,俯瞰底下的人斗争,立场从没有变过。
“你出去自己在门口站一个时辰再回来。”路恒语气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惫,他一个人走到窗边,看都没看路君年。
路君年想走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相当于在拿生命豪赌,一旦未来不是谢砚稳坐皇位,其他的皇子一定不会留他。
“是。”路君年艰难地起身,双腿因为旧伤又长跪而微微颤抖,正要拿起玉冠跟雕花刺针时,路恒冷着声说:“放下。”
路君年身体一僵,冰凉的手指微微蜷紧,什么都没拿,转身离开了寝屋。
路恒在路君年走了之后,才回到桌边,看着那莲花银钗,轻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驿馆的廊上灯火渐熄,各家的护卫都站在门口的廊上。
虽然路恒让他在外面站一个时辰,路君年也是憋着一口气负气出门,但真的到了门外,看到廊上这么多人,他还是感觉有几分丢脸。
想到会让人知道他是被路恒赶出来的,路君年就觉得面上无光。
“路少爷,夜深了,可是想出门走走?”谢砚就站在不远的长廊边上,背靠着木栏,原本是在看留在一楼大堂的少许人谈话,听到声音才看向路君年。
路恒让他站在门口,一来离寝屋不远,没那么冷,二来即便发生些什么变故,也能很快回屋。
可站在门口就要遭受众人异样的眼光,谢砚的提议恰到好处,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谢砚,路君年可能就当场答应了。
路君年解下腰间缎带,挽了长发在颈后缠住,长长的缎带掩入发间,墨色中隐隐约约有一抹白。
“太子殿下,家父托我出去办点事。”言外之意,路君年无法与谢砚同行,也恰到好处地解释了自己夜半出门的缘由,没让旁人多想。
谢砚却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他看到路君年头上什么也没带,又联想到他刚刚隐约听到的争吵,虽然听不到具体的内容,但多少也能猜测到路家二人争吵的原因。
“既然路少爷有事要忙,那就先请吧。”谢砚站着没动,等路君年先走。
路君年自然能够看出谢砚在想什么,抿了唇,随后转过身下楼。
第12章
路君年走得很慢,腿上的伤还没有上药,下楼的动作牵扯到他的伤口,让他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
偏偏谢砚还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路君年回头,谢砚就一副无赖的模样,说:“我也有事要下去,总不能这路只有路少爷能走,我不能走吧?”
路君年咬着后牙,抬眼看着谢砚,侧过身让了身位,道:“请。”
“夜深雾重地滑,路少爷如此谨慎缓慢行动,我自然也不敢走得太快。”谢砚并不上前,就站在路君年身后一步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路君年争不过他,不再理会,转身就继续缓慢地下楼,一直走到二楼拐角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谢砚才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就将人抱起,大步下楼,没一会儿就走到了一楼的暗处。
将人放下后,谢砚果然就看到路君年急于与他撇清关系地后退了两步。
“有劳太子殿下。”路君年说。
“伤都没好为何要答应来夜林泽?”
谢砚站在二楼的烛光能够照到的地方,背着光,那双桃花眼灼灼有神,他唇边挂着很浅的笑容。
“想看你说的好戏。”路君年说。
谢砚的目光落在他垂落在耳边的发丝,虽然路君年极力遮掩,但他还是看到了对方白净的脸上很深的红印,他语气淡淡:“看来路恒不同意。”
路君年身体一顿,偏过头说:“家父不在你的对立面。”
“是吗?”谢砚反问,“那你呢?”
路君年:“愿为大元国肝脑涂地。”
谢砚笑容更深,语气意味不明:“所以最后大殿上坐着的是谁都无所谓,是吗?”
这是道送命题,怎么回答都不是,路君年索性不说话。
他不是不帮谢砚,既然路恒不允许,他就不会在明面上跟他父亲作对,他会在暗中偷偷给谢砚助力,不让人知道,最好连谢砚都不知道。
“走吧,”谢砚没有执意要等到他的回答,像是恢复了他平常的模样,懒洋洋地说:“不是有事要办吗?”
路君年顿了一会儿,抬步往屋外走去,站在了驿馆门口。
谢砚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动作,不解地问:“办事?”
路君年轻声“嗯”了一声:“感受下路府外的晚风,然后再告诉家父感受如何。”
驿馆的晚风带着凉意,吹起路君年散出缎带的碎发,素白的缎带微微晃荡。
路君年身材单薄,看着弱不禁风的,身上还有伤,谢砚想说这样会落下病根,以后一到冷天膝盖都会疼,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谢砚无言,跟着他在晚风中站了一个时辰。
受伤又在冷风中站了一个时辰,路君年在驿馆睡了一夜后便发起了高烧。
第二日的行程,叶家早早地就把马车停在了路、钟两家马车后面,叶忠正更是话都不愿跟他们多说,吃过早食后便直接坐进了马车内,生怕路恒跟钟月然跟他抢。
路家自然不可能再去挤叶家的马车,而钟月然表示,还是自家的马车坐着舒适。
路君年生着病,没有胃口地喝了两口粥,就喝下了护卫递给他的药,直到坐上了马车,口中还泛着苦味,没过多久,马车还没启程,他就靠着车壁睡了过去,连路恒什么时候上车的都不知道。
到了晌午,队伍停下休顿,护卫推醒路君年,将干粮和早上熬好、现在已经冰冷的药汤送到了马车上。
路君年脑袋昏昏沉沉,发现身上披着薄毯,躺在马车的正位上,而路恒并不在马车上。
“大人呢?”路君年哑着声音问。
“路大人中途去了钟大人的马车,让少爷好生休养。”护卫答。
路君年啃了口干粮,就着苦涩的药汤艰难咽下,药汤还没喝完,就听到马车外有人轻敲车壁的声音,他揭开窗帷,看到钟译和骑着马,将一小包飘着香甜气味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给我的?”路君年疑惑,他接过小包打开,里面是开胃的酸甜蜜饯樱桃。
他跟钟译和并不算熟络,应该还没到会给他送吃食的交情。
钟译和冷着脸嗯了一声,就骑着马飞快地往队伍前面跑去,并不是回钟家的马车。
马行过后的尘土飞扬,扬了路君年一脸,他很快就将窗帷盖上,正要捏起一颗樱桃时,马车内的护卫制止了他。
“大人说,以后少爷吃的东西都要我们先试下毒。”护卫拿走了一颗蜜饯樱桃,面无表情地咀嚼一番咽下,又将所有的樱桃都检查了一遍,才交还给路君年。
“你先下去吧。”路君年淡淡道。
护卫接过他喝完的药汤碗和没吃完的干粮出了马车,路君年捧着蜜饯樱桃,咬下一小口。
浓厚的蜂蜜入口香醇,樱桃酸甜开胃,草药的苦涩味道被冲散到几乎没有。
嗯,很甜。
队伍到达夜林泽,已是第三日深夜。
千石殿,顾名思义,是一处山石很多的地方,峡谷间的巨石天然搭嵌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处处天然石穴,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稍加人为的修饰雕琢,形成了一座座天然宫殿。
宫殿顶很高,四周的巨石垂直交叠,一路往上延伸,最后在顶部围成一个观天的圆状,抬眼望去,能直接望到树影。
坚硬的圆木插在巨石内,架顶上瓦,沿着巨石底边缘修建了一座座连着的殿室,每三到四个殿室构成一座千石殿,石殿间也是通过一块块横卧的石块连接,崎岖的石块已经被打磨得非常平整,上面还能看到刚刚被铲除的青苔的痕迹。
路君年手触摸着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的石壁,巨石经过夏日白天的曝晒,热量存在了石头内,在秋日夜间悄无声息地放出,他将手贴在石壁上,能感觉到来自石头内部浅浅的温暖。
“路兄,想当年这千石殿我们工部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才打造成今天这样,我跟你讲讲这石阶……”钟月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日的相处时间,路恒与他变得无话不谈。
路恒走进路君年的殿室内看了一眼,见他生病还在摸石壁,咳了一声,说:“云霏,早点休息,明早要上山。”
路君年应声,路恒这才跟着钟月然离开,往其他殿室走去。
千石殿内殿室很多,路君年不需要再跟路恒挤在一间了。
路君年取下玉冠跟雕花刺针,和衣躺在床上,旁边就是石壁,混杂着尘土和石块的冷硬感,身下的床板很硬,即使铺上了床垫也不如路府的柔软。
他发热身体难受,身上粘泞一片,想要沐浴得上山,可此时夜深,不便叨扰旁人,他辗转反侧很久也没有入睡,索性将耳朵贴在了石壁上。
耳边传来呼呼的声音,像是外面的风声通过石头传到了他的耳中,伴随着细小没有规律的响动,应该是同一个千石殿其他殿室内的人碰到了石壁,或是外面的篝火燃烧木材发出的断裂的声音在石间回响。
石块将这些平常注意不到的声音放大,传到了他的耳边。
伴随着自然的声音,路君年渐渐有了睡意。
可谁知,半夜一声尖锐刺耳、利器划过石块的声音突然出现,路君年几乎是一瞬间惊醒。
他就着耳贴石壁的姿势睡着的,睡着的过程姿势也没有变过,那声音就是通过巨石壁传递到他耳中的,他皱着眉揉了揉耳朵,随后又趴在石壁上听。
没过多久,那声音再次出现,还不仅仅只是一下,是连着数次划过石块,且不只有一个利器,而是并列的好几个,划在石壁上的声音参差不齐,伴随着很重的撞击声,不像是直接撞在石壁上,倒像是撞在地面。
接着是一串连续发出的声响,很熟悉,但路君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再次恢复成之前自然的声音,路君年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等了很久,石壁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
路君年走到殿室门口,没有将门打开,只透过门缝往外看。
篝火堆还在燃烧,火焰跳跃,将他的影子在房间内拉得很长,映照在灰绿色的青石壁上。
路君年正要松口气,突然就看到两扇门外面中间的位置放了一堆白色的粉末,他蹲下身,伸出手指沾了一下,放在鼻尖小心地闻了闻。
是白糖。
这不是他放的。
路君年盯着那堆不知何时出现的白糖,旁边有一蚁群在一点点地搬运,他屏住呼吸从容起身,慢慢转过身,躺回了床上,重新将耳朵贴在石壁上,眼睛看着屋顶的圆木,余光却紧紧盯着门口。
那堆白糖是散开的,只有被门推开才会呈现那样的形状。
而他非常确信的是,他关门前并没有看到那堆白糖,也没再出去过,没有他的吩咐,路府的护卫也不会进来。
有外人偷偷潜入了他的屋中,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甚至无法确定对方走了没有,而石壁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究竟是什么,他也无从得知。
一夜无眠。
路君年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周围没再有奇怪的响动,也没有看到奇怪的人。
他起身走到门边,将白糖扫开,没留下一点痕迹。
在去山上的路上,路恒看着他憔悴的模样,还特地问过他要不要留在殿室内休息,被他摇头拒绝了。
直觉告诉他这些异常一定有问题,他得想办法告诉谢砚。
马车晃荡上山,行至一半却突然停住,路君年揭开窗帷看外面的情况,刚好看到一辆皇室马车从他面前驶过,路边的人看了全都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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