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觉叹了一口气,眼中闪着泪光,将钱袋揣进怀里,神情低落地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容觉十分清楚他的脾气与秉性。
看似温润尔雅,实则内里比谁都倔强执拗。
除非他自己改变主意,不然怎么劝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谁来也都是徒劳。
公子这是铁了心要赶他走。
一个时辰后,容觉来到了容熙房门前,向他磕头辞行。
“公子,属下明白您做出的决定绝不会更改,属下走了,也不会再惹您心烦气躁了。只希望公子日后能爱惜自己的身子,多加珍重。”
说完,他连磕了三个响头,而后静静地盯着房门盯了许久。
可那扇门始终没有要开的迹象,里面也没有传出任何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容觉知道他是等不到公子开门了,便泄了气,背着行囊转身离开了别苑。
容熙其实一直坐在房中,自顾自地喝着茶,神智也很清醒,连闭目假寐都不曾有。
容觉来告别,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是故意不予理会的。
既然他已经决定称病逐渐远离这些争斗,也能够逼得自己呕血去唬住容清越和卫渚赟。
可容觉是在他身边近身伺候的人,他与他接触的实在太多。
即便是瞒也只能瞒个几日,时间一长必定会被他看出破绽,到时便会功亏一篑。
所以,将容觉从身边赶走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而且容觉实在是太过亲近容清越那边了,虽然容熙也知道容觉如此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旧时容清越曾对他有过恩情。
但容熙就是很不喜他总将容清越挂在嘴边,尤其容觉还算是他的人,这就更让他心底生厌了。
现在容觉就能在他与容清越之间左右摇摆不定,难保日后不会成为容清越埋伏在他身边的一条毒蛇,关键时刻伺机从背后咬他一口。
依照容熙的性子,断不会让这种事情有机会发生,自然也不会让吃里扒外的人久留。
从前没有将他赶走,是因为还没到那个非赶他走不可的地步。
现在,到了。
然而即便容觉已经离开月溶别苑,偌大的别苑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容熙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将一个容觉赶走,或许很快容清越就会派别的耳目暗中窥探着别苑的风吹草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又或许,自他从清渊殿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人盯上他了。
所以答应容清越的事情,还是得象征性的去做一下,哪怕是瞒天过海,也不可阳奉阴违得太过明显。
否则,岂非是将容清越的脑子按在地上摩擦了?
容熙取出笔墨纸砚,待墨研好后,几度提起笔都迟迟未能落于纸上。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落笔。
古往今来祝贺新人的吉祥贺词浩如烟海不计其数,可容熙不知他该选哪一句才好。
思虑了好半晌,他才落笔写下了一句。
【此行若有并肩意,何处江天不可通】
这确实是祝福好友的贺词,但先入为主的人瞧了便极有可能会品出另一层深意。
容熙故意选了略有些暧昧的这句,就是担心容清越不放心他,会派人暗中将信截下查看。
这样,纵使容清越的人看到了也只会觉得容熙是在以诗向宴清传情,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洁白宽整的宣纸上,容熙只写了这一句,留下大片空白。
旁的…他一个字都没有多写,就是怕多写多错。
若不是为了向容清越交差,他最希望的便是自己能在宴清的记忆中像死了一般,黯晦消沉。
此生都不再主动去招惹宴清,不去见他,亦不再与他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只可惜啊,事与愿违。
待纸上的墨迹完全干透,容熙将其折了起来,放进一方小巧精致的紫檀木锦盒之中。
在纸张的上方,容熙还精挑细选,搁上了一块他最喜欢的羊脂白玉玦。
玉玦上刻卷曲龙形,龙张口露齿,背饰扉棱,龙身饰勾撤云雷纹,纹饰处理和雕刻刀法自然流畅、锋利健劲。
满者为环,缺者玦。
玦者乃遇满则缺的意思,王侯佩带是为警示,不可自满也不可自以为是。
自小,颐国皇帝就是这般告诫于他,这块玉玦也是他父王所赐。
容熙心想他的那张纸条或许会扰乱宴清的心绪,让宴清思忖起他到底想如何。
但宴清若是见到了这块玉玦,就能真正知道他心中答案未变,不会再犹豫不决了。
君子能决断,则佩玦。
玦取坚决、果断之义,希望宴清能够明白,狠下心来与他相决绝。
毕竟,能娶覃国公主于宴清而言是桩好事,又是容熙亲自促成,他自然不愿去破坏些什么。
第164章 别逼我动手打你
而且送这玉玦,他也并不怕容清越那边会不高兴。
毕竟以容熙在离朝的处境,能拿出手送那些王孙贵胄的宝贝本就不多,光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寻常的金银珠宝,人家又哪里会看得上?
他虽比那些弱国质子的境遇要好一些,起码得了个人身自由,也或多或少沾到些他姑母容贵妃的光吧。
可他的日子,也远远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般阔绰宽裕。
要不然赶容觉走的时候,他何至于囊中羞涩,临时去当铺典当又嫌麻烦费事,只能将自己身上的钱袋子留下来给他?
前日卫渚赟来别苑找他的时候,倒是带了些珠宝珍奇和宫中御药过来,值一些钱。
等哪日得了空闲,统统将它变卖了换银钱,省得留在身边看了也是碍眼。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温煦绵绵。
暮色弥漫织成一幅漆黑纯粹的夜幕,缓缓垂落而下,将广袤无垠的夜空都映衬出澄净的墨色。
容熙思来想去,觉得似乎还是他亲自将锦盒送去郡王府比较稳妥心安一些。
谁让他自个儿将唯一能使唤做事的仆人容觉给赶走了呢,眼下要么他自己去送,要么他花钱雇人去送。
雇别人他不放心,而且他现在本就没什么钱,更不想再胡乱花钱了。
而且这钱就算是花了,旁人也未必能帮你把事情办妥当,那这就是花了也白花的冤枉钱。
咱容熙,并不想花那个冤枉钱。
素来都以白衣示人的容熙公子,今夜却破天荒寻了身黑衣穿上。
除了裸露在外的小部分皮肤是白皙的,其余从头黑到脚,就连脸都用黑巾蒙了起来。
这身行头,相当得专业。
毕竟今夜要做一回“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他衣柜中那些清一色的白衣这种时候铁定是穿不了的,太过亮堂显眼了。
大半夜的穿一身白,引人注意不说,还容易将人给吓个半死。
容熙自认他的轻功已算不差了,脚程也不慢,然而在去郡王府的途中,他还是隐隐约约总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跟着他。
可每次他回头或是躲在角落等候的时候,那人又没影了,迟迟不现身,恍如鬼魅一般。
那人将距离把控得极好,明明有追得上他的实力,却没有一味冒进,始终和容熙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容熙也没过分放在心上,想来应当是容清越不放心,所以派了高手暗中盯着他呢。
当容熙快到郡王府时,夜色已又深了几分,恍如水墨丹青中墨荷下的一笔阴影,深沉阴郁。
此时夜凉如水,不复先前天刚暗时的和煦暖风,一似去秋时。
一袭黑衣的容熙将自己融入了那片漆黑的夜色之中,趁着天黑,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爬墙之旅。
还有些新鲜。
他其实是可以施展轻功直接飞过去的,但若是飞过墙头的瞬间附近有守卫经过,岂不是很尴尬?
顾虑着这一层,容熙打算先蹑手蹑脚地翻过眼前这堵高墙再说,其余的再视府内情形随机应变便是。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今夜外头凉爽宜人,宴清在屋里待得有些闷,就想出去透透风再回来就寝。
于是他提了两坛适口的青梅酒,爬到自己寝室的屋顶上,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下来。
宴清将左臂曲于脑后枕着自己的脑袋,右手边是触手可及的美酒,柔软中带着些许凉意的晚风吹拂而过,将发丝轻轻吹动。
喝着酒,吹着风,赏着月。
置身如此惬意之中的宴清,在不知不觉间缓缓闭上双眸,开始假寐了起来。
任和风吹拂,任清辉漫洒,静静享受着如此良夜的静谧与美好。
这人闭上眼睛的时候,耳力总是会愈发清明锐利几分。
尤其还正值夜晚万籁俱寂的时候,有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
突然,宴清忍不住狠狠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方才隐约听见了“啪嚓”一声,像是琉璃砖落地的声音。
顿时,他的心火“蹭”得一下就烧了起来。
到底是哪路不开眼的小贼吃了熊心豹子胆,偷鸡摸狗居然都偷到他郡王府来了?!
怎么,郡王不算王?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是吧?!
宴清遽然坐起身,顺着声源悄悄地摸了过去,想一探究竟来着。
映入他眼帘的画面是,一个穿得跟黑乌鸦似的人已经翻过了他的院墙,入了郡王府。
顺着记忆,容熙东躲西藏,一路找到了宴清的寝室门口。
宴清则屏住呼吸,俯身趴在屋顶上,偷偷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一时间,两个人都开始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了起来。
宴清觉得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捉双。
所以他没有贸然现身将那黑乌鸦惊走,而是想等一等,看看黑乌鸦偷偷潜进他的府邸到底意欲何为。
结果发现那人一步步朝着宴清的寝室逼近,他的目的地竟是自己的寝室?!
这可把宴清吓了一跳,眼皮子都跟着微微颤了两下。
莫非…这穿得黑漆麻乌的人不是来郡王府行窃偷鸡摸狗的,而是来取自己狗命的?!
得了这一认知的宴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过见这人身上似乎也没携带什么兵器利刃,他又稍稍松了一口气。
宴清的房门紧闭,屋内被昏黄的烛火照亮,自牖窗间映透出暖黄色的柔光。
容熙瞧见后,心想此时宴清应当是在房中的,这个时辰估摸着也该准备歇下了。
他举目四望了一番,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经过。
他这才敢缓缓走到窗边,犹豫再三轻轻叩响了宴清的窗户。
正趴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幕的宴清:“???”
这小贼是不是有点嚣张猖狂过了头?
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敲人家窗户!
此刻屋里没人,自然也不会有人应答。
容熙尝试性地伸手扒拉了一下窗户,发现是可以打开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外边将窗户掀开,将紫檀木锦盒从掀起的空隙中塞了进去,放置在紧挨着窗摆放的木台之上,最后再将窗户按原样关了回去。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容熙便打算溜了,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他紧紧悬着的一颗心也放松了些许,同时还带有些侥幸的窃喜:宴清没有出现,他不用面对宴清,也就不会纠结为难。
而宴清在察觉到这黑乌鸦似乎对他没什么恶意并且还准备离开的时候,顿时就没那么怂了。
一个后空翻,从屋顶上飞身而下,稳稳落于容熙身后。
听到动静的容熙不禁皱起眉头,第一反应就是要闪躲,甚至还想出招击退身后追过来的宴清。
可是除了宴清,容熙的余光还瞥到了不远处的屋脊后方探出来一个脑袋。
那人脸上蒙着黑巾瞧不清面容,但十有八九就是一直跟踪他来郡王府的那个人。
容清越的人正躲在暗处偷看着,那奉容清越之命来找宴清“和好”的容熙自然也就不能明着与宴清起什么冲突了。
不光如此,就连他想躲着宴清都不能。
毕竟在寻常人眼里,求和好当然是要当面求才合情合理。若是能再当面示个弱认个错就更好了,和好的几率也能更大一些。
容熙认命般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默默松开了下意识紧握起来的拳头,也将身上方才瞬间凝集起来的所有内力悉数卸下。
宴清伸手一把扣住容熙的左肩,强行将他往自己的方向猛得拽了回来。
宴清平时力气就不小,一身的蛮力。现在又是在捉贼,自然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而他甚至连内力都用上了。
不想那人竟然毫无反抗之意,宛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硬生生被自己无情地掀翻在地,摔到了一旁的草坪上。
容熙:“……”
被宴清提溜离地面然后又狠狠摔向草坪的容熙,只觉得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差点都要被他给摔散架了。
这情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容熙不禁联想起他与宴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宴清说他是狗,他气不过直接就给宴清来了手过肩摔。
此时的容熙和彼时的宴清,狠狠地共情了。
那时候的宴清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活像一只被人作弄掀翻了龟壳,再也爬不起来翻不回去的笨龟。
那滑稽搞笑的一幕,容熙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分清楚。
他当时还觉得宴清这么高高大大的男人怎么摔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的,真是既浮夸又丢面。
现在容熙就不会再那么想了,因为他在感同身受后发现是真的痛!
容熙藏在黑巾下的脸都不由疼得白了几个度,揉了揉自己的后腰和臀部,眼神中满是对宴清的怨怼!
原本容熙方才心里还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呢,两个人明明都分道扬镳了,却还要不得不单独见面,演戏给容清越的人看。
然而经过这么一摔,瞬间就将容熙心头的那些别扭拘谨都给摔散了。
乌云散去,月光也跟着明亮皎洁了好几分,斜斜地倾泻在两人身处的这片草坪上。
迎着柔白的月色,宴清回头望向了这只不堪一击的黑乌鸦。
黑乌鸦以黑巾覆面,只露出了一双溢着怒气的眼睛,正又气又恼地瞪着他。
98/122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