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闻言,再度将人扯着领子逼至墙角,尔后另一只手抽出腰间佩剑,抵在高宁颈边,道:“我问你最后一遍,是降,还是死。”
有用者赏,无用者杀,李胤如今手上杀孽太重,冷心冷情后,再没了为谁恻隐的那点良心。
高宁听到这话,却也骤然露出一抹解脱的笑意,他挪了挪身子,将脖颈的皮肤凑近几分,不消半刻,剑刃上便多了几缕朱红的血痕。
李胤蹙了蹙眉,暗道不好,忙将佩剑掷向另一侧,阻了高宁妄图轻易自杀的幻梦。
接着他旋身打开牢门,对着门口迎上的守卫朗声道:“先折了他的胳膊和膝盖,想死……没那么痛快!”
第66章 重逢
【明明是当年的玉面将军,却如今,被磋磨至斯。】
待李胤策马自战俘营回到将军府,已然过了午时,掀开正堂的珠帘,只见陆鹤行和萧逢恩正坐在主位之下的两侧,年轻的爱人身上依旧披着件雪白到几乎不染尘埃的狐裘,见得他的身影,便将白净好看的面庞自脖领上一圈细密的软绒中抬起,两只眼睛弯成一道漂亮的弧,“殿下终于回来了,我和萧大人在这等的都快睡过去了。”
李胤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一恍神好像又回到了京城的春三月,好像那些鲜血和黄沙都从未存在,知己在侧,爱人近旁,故事开头,他只是那个为了科举舞弊案而烦恼的小王爷。
一阵冷风卷着雪片吹进室内,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去,刚好对上萧逢恩一双已然倦怠失焦的眼睛。
见得李胤的目光投过来,后者便也强打起精神,道:“我此番来是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玉门关周围五镇听说了殿下大捷,也纷纷响应,叫人快马送来了投诚书。”
李胤听罢,微微展颜,“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
“这还不算,方才萧大人前脚刚来,后脚便有人通传说玉门关南边和西边的靖州、祁州太守已经快马赶到城下,说是一定要和殿下共商大事呢!”
陆鹤行连忙补充道,像是生怕说晚一步,这大好事就要落到别人家的头上。
“那还不快……”
“报!靖州太守到!”
李胤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得已有个人影自身后的院门闪出,来人一身暗色铁甲,身姿魁梧,可步伐却分外轻快,右耳还悬着一只银质耳环,远远望去,倒像是九重天上天王下凡,骁勇绝非一般。
待那人进了正堂,却一句客套也无,而是亲昵的拍了拍李胤的肩膀,朗声道:“当年的小七居然都长这么大了,阿胤,没忘了舅舅吧?”
“舅……舅?”
李胤不可置信的微微偏头,思索了良久,这才缓慢的自那双眼眸中看出端倪,那双曾看着他在树下练了三天三夜剑法的眼睛,那双曾陪着他一览云山雾罩金顶日出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万古如一的慈爱不会骗人,这真是他唯一的舅舅,程连恺。
“十四岁那年,父皇将您流放至南疆……母后当时在长宁门前长跪三日求情未果……我还以为……您早便……”
“早便什么……早便死在那瘴毒之中了?”
程连恺刻意用轻松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但他启唇时嘴角扬起,却意外显出颊侧几道深至脖颈的狰狞刀疤。
明明是当年的玉面将军,却如今,被磋磨至斯。
李胤握紧拳头,才强迫自己的目光自那几道伤痕处移开,他勉强从凄恻中分出半分心神,回道:“舅舅福大命大,如今身居靖州太守,还能回来领兵助我,是侄子的福气!”
“听闻你终于积蓄力量奋勇一搏,舅舅比谁都开心,”程连恺看出李胤面上刻意压抑的悲色,便连忙揽过他的肩膀,将人一把推至大厅正中央的沙盘处,“小王爷,大计未成,伤春悲秋作甚,既然都选了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路,那不如跟舅舅讲讲,下一步,你要拔哪座城?”
二人就着沙盘之上的攻守之势聊了许久,待再一抬头,李胤这才发觉已然月上中天。
送走了程连恺,再折返回到堂中,只见萧逢恩仍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文书,但另一边的陆鹤行却早已沉沉睡去,满室灯火流转,他身上的雪色狐毛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暖软便好似一场尘世中久不得见的幻梦。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胤解开身上的大氅,顺手便披在的陆鹤行的身上。
萧逢恩耳闻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自成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道,“殿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在大理寺,也有这样的一个晚上。”
“只是那一日在大理寺时,我便有句话想送给二位,不巧两次都凑不出个恰当时分,实在是可惜。”
李胤一手轻柔的将陆鹤行鬓边几缕垂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淡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便在此,单单说与我听。”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作者有话说:
这章谈点甜甜的恋爱吧~
第67章 玉碎
【眼中还是熟悉的倦怠与落寞,只是今日那情绪更甚,居然连最后半分鲜活的气息也失去。】
第二日晨起,李胤由侍从伺候着穿好衣衫,正准备出门去军营找萧逢恩议事。
恰逢雪霁,日光一线一线自云层的缝隙中落下,恰巧照在回廊上一小块常青的草木中,便顿时现出满眼鲜妍娇嫩的绿色。李胤被这绿色暖了心神,不由也泛起一丝欣然,一手抚上自己新得的祖母绿扳指,分花拂柳,款步穿过回廊。
可就在此时,正厅附近的喧闹却不偏不倚的传进了耳朵,只见那前厅侍茶的年轻侍卫正连滚带爬的往这边来,一头险些撞到李胤身上才止了步子,“殿下,二位太守同余下数十位投诚的官员已然侯在前厅多时了,正等着您去呢!”
一进门,满座衣冠便止了声,探究的目光纷至沓来,似乎要将李胤的一张面皮生生看穿,好掂量出这年轻的小王爷肚子里究竟几斤几两。
可惯看了血雨腥风的浚王殿下哪能被这些人唬住,他面上仍是笑,语气也缓和冲淡,“诸位仁人志士拔冗前来,小王受宠若惊。”
出言虽卑,但他的做派倒丝毫未减,下一刻便一撩下摆,端坐至正厅主位之上了。
甫一坐下,这才发觉右手边最近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另一边的程连恺看出了他的疑惑,耳语道:“萧大人早前差人来了一趟,说今日突染风寒,先给你告个罪。”
李胤心下虽颇为疑惑,但看着满堂的生面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一声,其后再差人去问了。
坐下不多时,堂中便喧闹起来,几位周边重镇的长官先发了话,慷慨陈词一番此般投诚之大义,接着便是祁州太守徐渊盟同靖州太守程连恺的主场,二人强拉着李胤在局势图前讨论良久,待一切结束,已到了午后三刻。
午膳还未准备停当,众人却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李胤也略略疲乏,正斜倚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茶杯。
正在此刻,通传的小厮却忽然自侧门进来,附在李胤耳边低语道:“萧大人有请,还望殿下移步。”
出了将军府往右一拐有座小楼,便是萧逢恩如今暂时的住处,外面日头正盛,里头却一豆灯火也无,透过窗纸一望,只见满目都是迷蒙的昏黄。
他试探性推了推门,刚迈入半个身子,便见得一个酒壶自不远处袭来,骤然碎裂在他的脚边,溅湿了一小团群青色下摆的布料。
满室酒气氤氲中,李胤蹙眉分辨了半晌,这才见得瘫坐在角落的萧逢恩,他手上还拿着个白瓷壶,正一刻不歇的往自己嘴里倒酒。
“萧逢恩,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军务也不管,议事也不来,倒是躲在这醉成这副模样?”
“我没醉。”
萧逢恩闻言抬起头来,他倒是真没醉,一双眼中还是熟悉的倦怠与落寞,只是今日那情绪更甚,居然连最后半分鲜活的气息也失去。
“你怎……”
“顾挽柔死了。”
还未等李胤说完,萧逢恩便劈头盖脸扔出这么一句,明明外面是晴天,他却感觉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怔愣片刻,李胤猛然揪起萧逢恩的衣领,可没想到后者的动作比他更快半分,一个挥拳,右脸倏然间便传来剧烈的痛意。
随意擦了擦破皮的唇角,李胤顾不得满嘴血腥气,揪着他衣领的手还未放,咬着牙道:“究竟……究竟怎么一回事……?”
“此般大事你居然半分也不知晓,还堂堂浚王殿下,”萧逢恩怒极反笑,“真是可悲至极!”
李胤手上攥紧了萧逢恩松垮的衣领,眼神却骤然涣散了几分,他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吐出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不可能。”
那倔强的,梗着一身傲骨的少女,那层层叠叠锦绣下干净而娇艳的灵魂,怎么可能……就这样陨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
李胤忽然觉得面前有无数珠翠一闪而过,便恍似初见,撞碎了彼此的一生。
再回神,萧逢恩已然拍开了他的手,他又打开几瓶新酒,酒液被不知死活的灌下去,引得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呛咳。
“别喝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去世……萧逢恩,你给本王说清楚!”
“是你该给我说清楚吧!”
萧逢恩怒吼道,“全须全尾从你浚王府大门抬进去的王妃,现在不多时便死了,李胤,你心里就未有半分愧疚吗!”
不待李胤张口,他便又道:“你知道吗,挽柔是病逝的,信上说,她去世前咳了三天三夜的血,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就窝在那个小院子里,就那么耗着,终于耗到……耗到油尽灯枯!李胤,你不爱她便罢了,连护好她都做不到吗?”
“当年是挽柔过门不久便执意要搬出王府,本王怎知,怎知会……”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萧逢恩的嗓音几乎都在颤抖,“那请问你浚王殿下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临终前三天还给我写了封信,可你说京城的马夫怎么就那么慢,怎么那么狠……待这信传至玉门关,居然是同她的死讯一起来的!是啊……高高在上的浚王殿下又怎么会懂……怎么会明白那些相思相望不相亲,怎么会明白,失去挚爱撕心裂肺的痛……”
萧逢恩说不下去了,他明明已经喝了很多酒,但纵然再多的酒液,都已然无法麻痹半分痛彻的心神,他只能清醒着,就这样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感受魂飞魄散的滋味。
最后一瓶酒也喝完了,白瓷摔碎在地上,几乎同时激起心中撕裂般的痛觉。
李胤被这碎裂的声响一惊,正欲开口再相劝几句,却忽觉面前一片冷光闪过,萧逢恩不知何时竟然已将案上的长剑抽出,他垂眸盯着面前剑刃,眼中竟忽而闪过几分淋漓的痴迷。
李胤心下暗道不妙,忙向前几步伸手欲拦,终于在锋刃擦破萧逢恩脖颈的前一刻阻了下来,他动作太急,慌忙之中只得以空手抓住剑刃向外一抽,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掌心已然血流如注,温热的液体顺着袖筒灌进去,给他一种快要被烫伤的错觉。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李胤强忍着钻心的痛楚,咬牙道。
“命?”萧逢恩凝滞半晌,竟低低的笑了,“快意的,总要失意,相爱的,偏要分离,李胤,这就是命?这就是我的命吗!”
“被一夜之间流放至边疆时我没想过死,被苏延人嘲笑是中原贱民时我没想过死,因为我总想着回去,我一想到那京城里有个人还在等我,即使是刀山火海苦不堪言,我也能咬着牙一步步撑到重逢的那天……可是如今呢、如今……我倒是要去阎罗殿求满殿神佛,能来世三生树下再见吗?”
眼泪早就流不出来了,萧逢恩只觉目眦欲裂,下一刻,大概涌出的只得是心头血。
他踉跄一步,突然跌坐在地上,碎裂的白瓷扎进手心里,他看着争先恐后涌出的红色,却无声的笑了,尖锐破开血肉的触觉,居然都无有轻飘飘两张纸带来的万分之一。
“萧逢恩,你疯了。”
“大概……我只是太累了。”
抬起右手,眼睁睁看着血液一滴一滴落下,他发觉自己的视线正在慢慢模糊,骤然间,那染了血的袖筒便狠狠摔落,萧逢恩仰面而倒,终于生生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
第68章 不屈
【“我说过……高家儿郎,誓死不降!”】
三日后,牢房。
门锁吱呀打开,李胤踏入内里,只闻到一股冲鼻子的血腥气。
昔日还能箕踞而骂的大将军高宁前日便被人折了双臂和膝盖,此刻只得仰躺在凌乱的稻草堆上,一脸灰蒙蒙的死寂。
“高将军……如何?折断骨头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痛快点,就直接杀了我。”
高宁微微偏过头去,他额上笼着一层细密的薄汗,看来是早被痛楚折磨的苦不堪言。
“杀……?”
李胤挑了挑眉,一线灯光照在他勾起的半边唇角上,更显出几分鬼魅的错觉。
“死多容易,高将军,本王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李胤说罢,转身向后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有一名郎中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放下药箱,暗道一声得罪,下一刻便利落的解开了高宁右胳膊关节处层层叠叠缠绕的纱布。
染了赤色的布条脱落,顷刻间便露出内里狰狞的伤口,当时办事的苏延士兵显然是夹杂了几分私愤在其中,居然硬生生自反方向折断了高宁的骨头。那力道显然太猛,断骨生生刺穿血肉,自创口处横生一节而出,即使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李胤,此刻都被这场面惊了一惊。
那郎中虽则也有些许诧异,但手上动作仍旧不停,略微擦拭伤口附近干结的血痂后,她便自药箱中取出一瓶白色药粉,均匀的撒在两侧骨头的断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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