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急着找死吗?”烛龙冷笑,心里却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类了,他竟真的一点不怕。
“你们要我死,早在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便已经死了,哪里还会等到如今,如今我身上有什么是你们要的?”他问的还是这一句。
探究的眼神,好像没有任何隐秘能在他眼前隐藏起来,就连烛龙也忍不住眯了眯眼,粗声粗气说道:“小子,不要以为陆吾对你另眼相看,所有人就都要围着你转,凤储想什么时候见你,就什么时候见你,你要问的,到时候问他去。”
“也就是,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主的意思了。”李南落挑了挑眉,一句话就叫烛龙气得想要跳脚。
“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天牢呢?带路吧。”面色不动,只是一味地冷淡,他没把烛龙的要挟放在心上。
小妖们听了暗暗咋舌,这位爷可比他们这儿好些个大妖的胆子都大,烛龙大人也敢惹。
天牢果然在天上,就在那云雾缭绕之间,有一处山崖,高耸入云,看不到顶端,四面悬空,所谓天牢便是这座山头,山上被隔了好些囚室,每一层都有十几个到几十个牢房,层层叠叠,犹如蜂巢那般不断往上。
山中有几条笔直的阶梯,直通山顶,将整座山一分为四,每一面都关着不同的妖物、兽类、人类,还有些连李南落都看不出是个什么。
天牢也分阶层,越是往上,所囚禁的就越是重要,或越是厉害,警戒越是森严,好些生了翅膀的妖物在天上巡视,山中也有暗哨,整座山被一个粗得超出想象的铁链给绕了起来,连带那些囚牢,一同锁在其中。
李南落站在山脚,看着那被缠绕了好几圈,又层叠着无数囚室的天牢,也不得不在心里惊叹一声壮观。
如此景象,在人间是不会见到的,若非早说此间是归梧栖,他险些要以为这里就是那传说中的帝之下都。
李南落随着小妖们往上,穿过重重云雾,一直到了山顶,这才停下,烛龙一路看守,也怕李南落又动了别的心思,不敢稍有懈怠,一只独目,始终盯牢了他,直到亲眼看到他走进囚室,才松了口气。
连烛龙也没想到,一个人类竟会给他这么大的压力,这个李南落分明只是个人间的侯爷,就算是个贵人,可那身份在他们妖物眼里,什么都不是,人间的身份,莫说是个侯爷,哪怕是皇帝,也不过如同蝼蚁。
人类短短数十年寿数,就如转瞬一般,再尊贵的身份,见了妖物的神通,也愿意跪拜下来,求个长生。
夏栖国的老儿不就先是求了国运,再又求了别的吗,以后所求只会越来越多,最后便如傀儡那般,凭他们如何吩咐,都会照做。
李南落却非如此,他给他的感觉,甚至只比陆吾给他的威胁感少上那么一点,烛龙不敢掉以轻心,又好好关照了一番,要看守加强戒备,不可稍有闪失。
“看来又是个厉害的人物,听烛龙大人提起陆吾大人,莫非这个人类和陆吾大人有关系?”负责押送的小妖,有一个大着胆子猜测。
见烛龙已经远去,另一个小妖才敢接话,“胆子不小,竟敢提那提不得的名字?你说的那位,只在凤储大人口中说过,那可是传说中的掌令,我等这些小的见都不曾见,猜那么多有什么用,小心惹怒了凤储大人,把你拿去炼了!”
先前说话的那个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几个妖物不知为何似乎对那传闻中的人物颇为敬畏,再也不提半个字,直接往山下去了。
李南落听了几句,便知道他们所说的掌令就是夜苍穹。
听起来便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在这个妖物自成天下的地方,夜苍穹原来该是此地的王……
想到这一点,李南落缓缓阖起了眼。
囚室里,空无一物,他便盘坐正中,铁栅栏有人类手臂那么粗,在长年累月之中磨得圆润,栅栏之外流云缓缓飘过,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掠过一道又一道的暗影。
夜苍穹总会来的,这一点李南落确信无比,他听夜苍穹提起,当年也曾在此地待过,当时的他,想必只以为自己是个千年大妖。
那当年的他,是否见过凤储?凤储又待他如何?
心里想到这些,李南落就忍不住皱眉,他不怕与凤储相争,但只要想到不知多少年前,凤储便一直在这里,那么多岁月,他与夜苍穹之间的那些过去,既成事实,无可更改,也无人可以介入。
他的眉头就忍不住又皱紧了一些。
就在此时,隔壁囚牢之中有人说话,“李南落?真的是你?”
第227章 倾心之法
这一句, 声音似有些熟悉,李南落凝神向着声音的来处,“何人?”
一只手臂顺着铁栅栏摸索过来, 也只刚好够到一根铁条, 他砰砰砰地砸着,也只是徒劳。
铁栅栏上连一丝铁屑也不曾落下, 李南落算是自愿被囚, 他要的是一个结果, 在结果出现之前,他有足够的耐性,也不起身, “何人叫我?”
“是我,烈焱族——”
“焱族长?”终于认出这个声音, 李南落难免讶异, “你是何时到的归梧栖?”
“许久了,起初我还计算时日, 如今已经不记得了。”焱族长就像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又因为许久没有人能说话,而显得有些激动。
“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我查探到了正是归梧栖对我族人动的手, 长老和所有族人, 都是被这里的妖物所杀!但我一人之力, 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南落, 你要觉得欠了我族的,如今正是偿还的时候!”焱族长就在隔壁囚室, 先前听到看守的妖物谈起这个名字,他就像看到了希望一样。
满头须发乱如稻草, 他猛地抓住面前的铁栅栏,红着眼睛用力去往旁边看,口中不断叫喊。
“替我杀了他们!把归梧栖所有的妖物都杀了!来偿还我烈焱族的血债!”无论如何探身,也依然看不见隔壁的囚牢,可这并不妨碍焱族长将他的杀意透过石墙,透过铁栅栏的空隙,传到李南落的耳边。
“赤炎呢?”静默了片刻,李南落没有回答,记得上一回见到烈焱族的人,还是在黑市,当时他们救出了赤炎和一头骑行鸟。
“……也死了,为了救我。”隔着石墙传来的声音,变得木然,“如今烈焱族,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李南落沉默下去,焱族长却满怀着仇恨的语调继续着他的要求。
“我不能保证,为你毁灭归梧栖。”焱族长的话被打断了,李南落竟然一反常态,与他记忆中温润平和的态度不同。
“烈焱族在我走后被归梧栖盯上,却并不是因为我而被毁灭,火焰之卵依然在我手中,你若想要回去,我可以双手奉上,但归梧栖……”
顺着风飘过来的语声,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容易被打动,“在我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
焱族长勃然大怒起来,“烈焱族当时遇到危机,我来向你求救,是你没有及时赶来……”
“你才是一族之长。”李南落没让他说下去,狭长的眼望着铁栅栏之外,“当年我自觉心中有愧,在黑市帮你救了你的族人,可你依然没有能够保住赤炎,你的族人因归梧栖而亡,你却觉得是我对不起你。”
“焱族长,我来问你,为何你身为烈焱族长,却要靠一个外人来护住自己的族人?我可欠你什么?”端坐囚牢之中,李南落方才的讶异已经淡下,看着眼前流云像水一样从脚下流淌而过。
“你欠我所有族人的性命!”焱族长不知何时又拾起了当年的执念,发红的眼睛,目光发直,伸出的双手像野兽的爪子那样不断抓挠。
石壁上不断响起尖锐刺耳的刮擦声,李南落恍如未闻,叹息道:“欠你人命的是归梧栖,并不是我,以此要挟只会磨灭我们往昔的那一点情分。”
“李南落,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你此时此刻应当立即认错!应当自觉对不起烈焱族!是你拿走了我族异宝才会导致一切的发生!这一切都在归梧栖的算计当中,他们是为了让你得到它!凤储就是想确保让你得到它!”
焱族长厉声吼叫,他仿佛想冲出来,双手抓住了铁栅栏不住摇晃,长长的发黑的指甲在铁栅栏上划出一道道痕印,喊破的嗓音如同鬼哭,在李南落耳边随着风忽远忽近。
若是夜苍穹在这里,便会告诉他,如今的李南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容易感情用事的少年了,也不会再为已经过去多年的旧事而冲动行事。
何况那是强加于他身上的罪责。
见惯了血腥和死亡,也独自面对过血腥和死亡,李南落变得更有耐性,更加的冷静,甚至在旁人眼中会有些冷酷。
所以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焱族长似乎也习惯了没有任何回答,他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先是对长老说,再是对赤炎说,所有与他亲近之人,就好像还在他的眼前,他的执念叫他无法放下那么多的死亡,他的力量又不足有他向归梧栖复仇。
所以他“疯”了。
他是真疯,还是用疯狂来逃避一切,李南落并不关心,他的心里也并不平静,倘若归梧栖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布局,那就正如他很早之前所担心的那样,他始终走在旁人所安排好的路上。
这个凤储,竟有如此的心机。
铁栅栏之外,似乎不会有黑夜的来临,流云一层层飘过,真的如同溪水那样,静静地游过去,铁栅栏投射下的阴影落在地上,落在李南落的脸上,从未移动过分毫。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这个世界自成一体。
“凤储,你将我囚禁于此,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出戏?烈焱族人是你们所杀,却要我来背负罪责,这笔账这么算未免卑劣了一些,实在叫人失望。”盘膝而坐,目视前方,李南落忽然开口。
流云一阵激荡,仿佛有一片无形之物,将空间扭曲,荡起一片波纹。
归梧栖的一座殿宇之内,帘幔之后的红色身影注视着眼前水棱镜,如同水面倒影般显现出囚牢内的年轻男子。
他是高傲的,给人一种又冷漠又尊贵的印象,穿着绯红色的蟒袍,让他的这种冷漠就像一团冰冷的火。
仿佛他的内心始终烧着一团冷焰那样,虽然是冰冷的,偏又引人靠近,想看看那团冷火之下藏着何种模样的热度。
这是自然之力加持在他身上的力量,自然的气息,这些凤储都知道,就算他早就通过别的方式“见”过李南落,此刻也依然不得不承认,亲眼见到,这样的容貌气度,确实叫人无法等闲视之。
“这就是李南落。”凤储喃喃自语,又回过头去,朝着外面说道:“也难怪你会如此放不下。”
还是那一间布置得华贵的房间,此时站在其中的却是南宫,他那张阴郁的脸上布满了更为浓重的忧虑。
“你到底想对他做什么?”
“李南落这样的人,有夜苍穹牵挂,还有你的痴心,也算是值了。”凤储却不直接回答,他的话听来似乎含笑,南宫却从中听出一种隐藏的十分深沉的提防。
然后凤储听见了水棱镜中的人抬首问话,仿佛他已经通过镜子看过来那样,骤然抬头,目光锐利。
凤储竟忍不住往边上偏了一偏,方才醒悟过来,水棱镜只能单向看见事物,对面的李南落还关在天牢之中,根本不可能看见他。
“什么叫人失望?”他端详那片水棱镜,淡淡回答。
天牢之中,李南落便看见眼前蓝天白云之间,一片涟漪,一个声音带着睥睨苍生的高高在上,轻声问他。
那种高高在上,不是有意为之,而是成了习惯和自然,仿佛他天生如此尊贵,好像他本身就是神祇。
但李南落只是嗤笑一声,“曾与他一同经历了那许多岁月的凤储,手段不过如此,将我安排在焱族长的边上,你想看我有何反应,只管告知就是了,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好一张利嘴。”不见人影,只闻人声,凤储的声音在半空回荡。
“不敢不敢,只是当年有一只大妖,牙尖嘴利,总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我便跟着学坏了,所谓近墨者黑。”
华室之内,南宫也听见了这番话,这和他所认识的李南落不同,他在他面前总是淡淡的,有平和的时候,也有疏远的时候,可如今,他言辞犀利,竟让凤储都冷哼起来,显然是动了气。
李南落所说的大妖是谁,答案毋庸置疑,言下之意,全是因为陆吾,这也是凤储所不认识的陆吾。
陆吾竟有毒舌的一面?他岂非最是讲究律令,对谁都不会多言?重活一回,却对李南落另眼相看起来。
这些话凤储无人可说,自然也不好和南宫说,真的与李南落对骂,他又觉得自降了身份,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
于是他一拂袖,水棱镜在一阵涟漪过后平静下来,看那一抹红色的人影淡去。
随即断然对南宫说道:“我知你心系于他,如果有一个机会放在你的面前,让他可以对你倾心,你敢不敢抓住?”
南宫先前还在担忧李南落的安危,此时听到这句话,怔了一瞬,“当真?”
“你忘了,此地是归梧栖,当初你们那华胥国的老儿定然和你说过,无论你所求为何,归梧栖都可以办到。”
南宫的心跳骤然加剧,咬了咬牙,“是什么办法?”
凤储的身影在帘幔后微微晃动,仿佛在发笑,却无声无息,影子倾靠过来,那声音淡淡说道:“你可以去见他了,我现在就将法子教给你。”
夜苍穹用了那张启阵的符。
阵法发出耀眼的光亮,他本就头痛欲裂,此刻更是觉得仿佛连头颅都要炸开。
那不断往里挤进来的记忆,将这一生的记忆一点点掩盖,他却牢牢记住了其中的一个身影。
这一回,要是再忘却,再消失不见,他再也不会原谅他的。
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着,他因此而升起一种恐惧,因为害怕失去什么重要之物的恐惧,他不断地在脑海中描绘那张面孔。
少年时的,长大时的,温和带笑的,腼腆害羞的,然后逐渐地,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冷漠,朝他看过来的时候,眉眼之间又似笑非笑的,好像在质问他,是否又要忘却,又要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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