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遂自请去朔谷郡后,乾武帝对同昌王反而不如之前那般亲近与疼爱。
傅夫人觉察出这一点,同昌王自己也觉察出了这一点,在一些政务上,乾武帝并不像以前那样,放手让他去办。
比如今岁夏日热得异常,将南方许多地方的农物晒焉了,几个产粮的大郡都呈上奏报探一探乾武帝的口风,说年末的赋税恐会受影响。
太子不在,乾武帝照例召了丞相几个以及同昌王入宣政殿商议。
同昌王说,大魏一连几年丰年足岁,并不缺粮,不如就免了南方今年的赋税,施恩于百姓。
乾武帝不置可否,转头问丞相有何想法。丞相说,不患寡而患不匀【1】,天下并非只有南边那几个郡产粮,也并非只有他们收到今夏暑热的影响,要免就一起免,
乾武帝当即同意了丞相的提议,将减免赋税的事儿交给了丞相主持。
同昌王当时心中便觉得不大对劲,暗自留心起来。一留心,他就发现诸如此类的事隔几天便要来上一回。
他提出的政见,乾武帝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果断地采纳,这样的信号被释放出来,足够他细细思量了。
“可是因着先前婵湘的事惹了陛下怀疑?”傅夫人担忧地问。
同昌王摇了摇头。
惹了父皇怀疑吗?他不觉得他们母子的心思可以瞒着父皇这么多年,他甚至肯定父皇不仅早就知道他们的心思,还有意放任。
“那为何陛下他……”
同昌王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如今想的有些眉目了。
“因为皇兄离京了。”同昌王说。
因着太子离京,傅夫人暗自高兴了许久,听同昌王这么说,她就不大明白,“太子离京,陛下应该更加倚重你才是。”怎么会若即若离的?
同昌王看着自己母妃由衷不解的神色,深深认为,他的阿娘从来懂过他的父皇。
要论谁最懂父皇,还是鸾栖殿中的那人。
“太子离京,军政大事,皆有丞相太尉一干臣子,君心难测,王上得多留心着。”那人随口点了他一句,当时他以为是让他抓住时机的意思,后来才明白,是让他韬光养晦的意思。
同昌王盯着腰间玉佩上的坠子笑了笑,对傅夫人说道,“此事儿臣自有办法。”
“你有何办法?”傅夫人总觉得这个儿子开始变得让她捉摸不透,以往有事都会同她商议,现在同她说话,却都只说半截,剩下的要她自个儿猜。
“陛下近来身子不大好,上朝时会走神,用膳时会发呆,御医看了,却只说是秋乏,吾瞧着不像,倒像是陛下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陛下不说,吾也能看出他的,害怕。”还是那人提点他的话,朱唇轻轻一启,吐露出了他的父皇最真实的一面。
害怕,他的父皇也会害怕。
“伉儿?”傅夫人发现同昌王在走神,“你还未说你有何法子?”
“母妃无需担忧,儿臣有把握,”同昌王不欲多留,“儿臣还有要紧事,明日再来向母妃请安。”
“伉……”
同昌王的步子已经迈出了昭阳殿。
承平侯于康城郊外山谷一带失踪的消息被快马加鞭,秘密传到了燕祁所在的前方军营,接奏报的是左大将巴彦。
巴彦思忖,王汗阵前中箭以至于昏睡不醒至今,已有心怀不轨之人蠢蠢欲动,而君侯身系大魏,若他的失踪的消息被传出去,于军心大局无益。
于是接到奏报后,他压下了这一消息,只命人先在山谷附近搜寻。
密报中说,君侯失踪前一晚特意吩咐老媪第二日容他多睡片刻,应是早便计划好了离开,可君侯不熟悉附近的地形,想要走出山谷大约没那么容易。
他断定,君侯应当还在山谷附近。
巴彦的猜测只对了一半。
消息从山谷中送出到前线,这之间有好几日的时间差,看守山谷的士兵不可能杵在原地一点行动都不采取。
只要他们离开谷口片刻,就着了刘元乔的道。
此时此刻,刘元乔早就身在距离山谷数十里之外的康城了。
承平侯是男子,为着不被人认出来,刘元乔特意换上了图勒的女装。
这是她来到图勒以后,第二回穿上图勒的衣裳混迹于市井间。
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莫过于集市,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元乔入城的第二日就是康城大集。
她一人带着条黎鹫狼着实引人注目,只得委屈八两。
刘元乔从路边买了个二手的背篓,将八两放进去,上头用一块布盖着背在身后,装作寻常牧民家出来置办家用的妇人,沿着集市一路装模作样地看物询价,一路留心周围的消息。
八两被装进背篓后,尾巴和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刘元乔安慰般地揉了揉它,“八两乖啊,等到了地方就给你摘下,先委屈你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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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出自《论语》。
第73章 破阵曲(四)
北图勒一连派了好几拨探子打探燕祁的伤势,可南图勒的前线大营就如铜墙铁壁一般,任凭探子用什么方式都混不进去。
“什么消息都探不到?”锡善急了,怒斥道,“探不到就再探,人手不够就再加派人手!”
锡善如今对燕祁可谓是恨之入骨,北图勒五汗并立的局面全赖燕祁所赐。
秦阿瞧了瞧锡善铁青的脸色,宽慰他说,“王汗不如换个想法,南图勒大营将燕祁的伤势隐瞒得密不透风,说明一旦他伤势的实情被泄露,恐动摇南图勒军心,如此想来,恐怕燕祁伤得不轻,且至今未好。”
若换在从前,锡善自然是听信秦阿的话的,可他着了燕祁的道,燕祁一手反间计让四境以为他要学南图勒改变四角军制,这才导致了五汗并立的局面出现,所以当下锡善谁都不信,只信他自己的判断。
“燕祁小儿诡计多端,”锡善咬牙切齿地反驳,“日曜城刺杀一事,他就装得自己受了极严重的伤,谁又知他现在不是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四个字冲击到了秦阿敏感的神经。
是啊,燕祁总喜欢故技重施,且次次都能成事。
秦阿不免觉得锡善怀疑的有道理,“如此说来,王汗疑心燕祁受伤是假?可他迟迟按兵不动,任凭前方战事胶着,所图为何?”
锡善抿唇不语,面色凝重得一阵胜过一阵。
这正是他担心的地方。
如果燕祁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那么南图勒大营故意对外造成的假象以及至今按兵不动,是为了什么?
燕祁的下一步计划,到底如何?
他看不透。
刘元乔沿着集市一路打探,发觉并没有人在交谈前线的战事,心下便有些焦急。
康城这个地方她不能多待,多待一日,被人发现的可能就多一成。
卖蜡烛的妇人见刘元乔站在她的摊子前驻足了好一阵,便主动询问道,“姑娘,要买蜡烛吗?”
刘元乔低头看了一眼蜡烛。
蜡烛在图勒算是稀罕的东西,这小摊上的蜡烛根根良莠不齐,颜色也不周正,不过对方开了口,刘元乔为了不惹对方怀疑,就顺着她的话问,“你这蜡烛怎的都不大一样?”
妇人局促地在自己的裙袄上擦了擦手,然后拿起一根蜡烛捧到刘元乔面前,“姑娘,看着是不好看,可是耐用得紧,您仔细瞧瞧?”
刘元乔摇了摇头,她还有正事要办,并不想在此处拖延时间。
妇人一见她要离开,顿时着急起来,她在这里大半日,一根蜡烛还没卖的出去呢,于是她大胆地拉住刘元乔,“姑娘,再看看吧,我给你便宜点,家里男人去前线了,孩子还等着我拿卖蜡烛的钱回去呢!”
刘元乔耳朵动了动。
“前线?你男人是当兵的?”刘元乔接过蜡烛,妇人立即变得高兴起来。
“是啊,不打仗的时候,家里的蜡烛由他来做,他做的蜡烛又耐用,卖相又好。”妇人将刘元乔挑拣好的几支蜡烛用干草包起来递给她,叮嘱道,“姑娘,蜡烛不能沾水。”
刘元乔抱着蜡烛,“正巧,我家阿兄也去了前线,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阿爹阿娘让我趁着来集市买东西,寻一个知道的人打听打听。”
刘元乔顿了顿,凑近妇人,压低声音说道,“听闻燕,王汗受了伤,前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阿嫂有什么门道打探打探没有?”
妇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刘元乔面露失望,她还以为寻到了一点门道呢。
妇人见状,以为她家中实在忧心阿兄的情形,便好心给她指了条路,“姑娘,我是不晓得什么消息的,可是有人晓得。”
“那在何处能打听到?”刘元乔急忙掏出一把银币塞给妇人,补充道,“不瞒阿嫂,阿爹阿娘年纪大了,家中阿嫂又即将临盆,实在忧心阿兄的近况,如能打听到哪怕一点消息,也是好的。”
妇人数出与蜡烛等价的十五枚银币,其余的还给刘元乔,指着城中南面的方向告诉她,“向前线运送粮草的押运司在那边,每日寅时,都有人往押运司里送菜,他们或许能从押运司里打听到一些情况,不过,”妇人看了看刘元乔手中的钱袋,“要费些银钱就是了。”
刘元乔感激地道谢,然后背着背篓往妇人指的南面去了。
走着走着,她便感觉到身后不大对劲。
搭在背篓背带上的手情不自禁地握紧,这种感觉太熟悉,让刘元乔不禁想起了在雁城那一回混迹于图勒市井间的情形。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然而身后人比她更快。
“呜!”
刘元乔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背篓掉落在地。
再醒来时,刘元乔已经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觉得周围很黑很黑,比春芜研出的墨还要黑。
黑得不太正常,让刘元乔疑心自己瞎了。
她动了动身体,发觉自己正被什么东西绑着,手腕处火辣辣得疼。
疼痛的感受令她昏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了些,晕倒前的记忆回到了脑中,她明白自己这是又遇上图谋不轨的人。
这是什么运气,她统共穿了两次女装,两次都遇上了歹徒。
咦,不对!
八两呢?!
“呜……”刘元乔尝试发出声音,若八两在附近的话,听到她的声音应当会窜出来,可是没有。
要么,八两不在附近,要么,八两已经……
还未等刘元乔伤心,耳边传来“嘎吱”一声。
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紧接着,漆黑一片的四周骤然变得明亮,刘元乔眯着眼睛适应突然而至的光明,光明的那一头,有一个高大的阴影。
阴影走近,将面容五官袒露在刘元乔眼前。
面容狠戾,目光贪婪,一望就不是好人。
来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图勒语。
同上回不一样,这一回,刘元乔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对方在警告她,让她乖一点,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是不是全天下的歹徒都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连威胁的话都说的差不多。
哎……
刘元乔嘴巴被堵着,叹不了气,只能在心里叹气。
她将出逃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需隐藏身份和行迹不被抓回去就好,却忽略了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其他风险,尤其当她以女装示人的时候,风险便会平白多出更多。
也许不是她运气差,总遇见歹徒,而是她上回运道好,遇见了燕祁。
可这回的运道,还能同上次一样好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燕祁还在百里之外的军营沉睡着,即便燕祁醒着,也不能瞬间出现在此处救她吧。
歹徒见刘元乔面对自己凶恶的威胁却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顿时感受到了她对自己歹徒身份的侮辱。
歹徒一气之下扯下刘元乔口中的堵布,“我的话你到底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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