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可要臣下去瞧瞧?”丞相长史公输佺站在蒋名仕身后躬身问道。
蒋名仕沉吟,他头一回来荥州宣旨的时候,就暗中派人监视荥阳王府的动静了,刘元嘉一直没出过王府,应当不会逃婚吧?
可一想到刘元嘉素来小聪明不少,顿时不太放心,“也罢,你便去后面看看有无需要帮衬的。”
赵意恒瞥了蒋名仕一眼,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还不是怕他家世子跑了!
公输佺方离开不到一盏茶,便又折匆匆回来,“丞相,君侯已往这边来了。”
说话间,甬道上响起脚步声,不多时,一道修长的红色身影由四个女使引着向众人走来。
来人身着红色直裾婚服,腰间左右两边各配一条组玉,双手执一把绢扇端在胸前,堪堪遮住了脸。
依照大魏婚嫁的风俗,女子出阁前需要以扇遮面,等到了夫家再行却扇之礼。但刘元嘉是一男子,关于是否需要保留以扇遮面的流程,蒋名仕手底下的人商议过多次,最后是旁听的刘元乔提议保留,她说,以扇遮面还能给刘元嘉留点脸。
对于蒋名仕一干人而言,他们只需要刘元嘉不逃婚不消失不寻死,顺顺利利地走出归雁关即可,这些小节能配合能满足的,他们都尽量满足,免得把人逼急了。
刘元嘉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穿过长长的甬道,在众人面前停下。
蒋名仕伸长脖子往后头看去,刘元嘉身后除了四个女使什么人都没有,他疑惑地问,“你们翁主呢?也不来送嫁?”
刘元嘉身边的女使春芜上前解释道,“禀丞相,王上与王妃因不忍与世子分别,正伤心着,翁主说她需陪在双亲身侧,相信丞相会看顾好世子,便不来送了。”
蒋名仕凑近了刘元嘉,眯着眼睛透过绢扇打量扇子后面的人,像是要用双眼将扇面盯出一个洞。
要是旁人被这么盯着,早就漏了怯,可是刘元嘉却岿然不动,他都要去图勒和亲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蒋丞相盯着吾作甚?难不成怀疑吾是假的?那要不要吾现在就却了扇,让丞相验明正身?”
心思被拆穿,蒋名仕罕见地心虚起来,他的确怀疑荥阳王府偷梁换柱,用别人换下刘元嘉,不过刘元嘉的声音他识得,看来面前之人没错了。
“君侯说笑,”蒋名仕侧身让开一条路,恭敬道,“吉时已到,请君侯上车吧。”
刘元嘉微微转向赵意恒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言语恳切,“元嘉此去山高水远,恐再无归家之日,吾父王母妃年迈,唯有小妹阿乔在侧,阿乔年幼,荥阳王府上下,还望国相多加看顾,吾刘元嘉在此拜谢!”
赵意恒顿时热泪盈眶,刘元嘉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对他这么客气,“世子放心,臣必鞠躬尽瘁。”
“如此,元嘉便安心了。”刘元嘉深吸一口气,向着甬道的另一头,向着荥阳王府外走去。
马车的车轮缓缓转动,道路两旁百姓议论的声音隐约传来,但是马车上执扇之人对此毫不在意。
前方在等待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群陌生的人,今后如何造化皆是未知,唯一可知的是,从今往后能够依靠的便只有自己。
刘元嘉醒来时感到胃部一阵剧痛,痛得他觉得灵魂都在撕扯,甚至差一点又要晕过去。
睁开双眼的刘元嘉盯着屋梁有气无力地想:我喝的明明是让人暂时昏睡过去的药,为什么会这样疼?等等!鲁庚给我的不会是真的毒药吧!
鲁庚是刘元嘉混迹市井时认识的,此人三教九流都干过,颇有些神通。
身旁忽然响起一阵压抑的呜咽声,将刘元嘉的神思拽了回来,这下他确定自己喝的不是毒药了。
刘元嘉吃力地从榻上翻坐而起,在一旁低头呜咽的人连忙上来搀扶,“世子,您总算醒了。”
起身之间,刘元嘉看到了此人的五官面孔。
“秋芃?怎么是你?”刘元嘉环顾四周,此时他才发现屋子里的陈设虽有些眼熟,但绝不是他自己的寝卧,看上去,倒像是他阿妹的,西泠台?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不不不,”刘元嘉用掌根按了按额头,“吾怎么会在这里?吾怎么会在阿乔的西泠台?”
秋芃闻言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转身去案几旁捧了一方漆盘过来,哽咽道,“世子既醒了,便换上这身衣裳吧,免得让人看出了端倪。”
刘元嘉狐疑的目光落在漆盘上,漆盘上的布料颜色鲜艳,一看就是小姑娘会穿的颜色,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急忙用手翻了翻,而后面色复杂地看着秋芃,“这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吾穿阿乔的衣裳?”
秋芃将漆盘放在榻尾,拿起衣裳抖了抖,“世子,您先更衣,”
刘元嘉戒备地捂住自己的领口,“你不说明白吾是不会穿的!是不是阿乔的意思?她又想和吾换身份?她人呢?你赶紧让她过来,吾有话问她!”
秋芃闻言抽噎得更加厉害,抱着衣裳蹲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世子,您见不到翁主了,以后都见不到了。”
刘元嘉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阿乔怎么了?”
“翁主,翁主她,”秋芃抬起盈满热泪的双眼,伤心地哭诉,“翁主她代您和亲去了!”
秋芃的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砸在刘元嘉的头上,他一个错愕便跌下了床,顾不得身上哪哪儿都疼,他往秋芃那边匍匐了两步,扣住秋芃的双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今日是和亲的日子,王上与王妃一直不醒,您也一直昏睡着,蒋丞相又明里暗里地逼迫翁主,说您不和亲,王府上下便都是抗旨的罪名,翁主没法子,只能自己代您去了。”
秋芃话音刚落,刘元嘉就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往外走,秋芃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的去路,“世子您不能去,翁主早就走远了不说,您若是去追,那么全天下都会知道翁主代您上了和亲的马车,到时王府上下一样逃不过欺君之罪,翁主的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刘元嘉硬要往外闯,秋芃不得已抬手劈晕了他。
好在刘元嘉正体虚着,不然秋芃可能还真拉不住他。
将倒在地上的刘元嘉又扶又拽按回榻上,秋芃捡起被丢在地上的衣裳,咬咬牙硬给刘元嘉套上了。
从荥州到云朔城,按照惯常的脚程,大概要走上两月有余,但是乾武帝觉得这个速度太慢,他怕燕祁等得急,不耐烦,暗中传令蒋名仕最好一个月就走到归雁关,最迟一个半月,就将人送到燕祁手上。
归雁关是大魏和河邑走廊之间的最后一道关隘,出了归雁关便是出了塞。
这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寻常的速度走上两个月已经令人疲惫不堪,更遑论现在要在一个月内走完全程。
蒋名仕接到密令以后急忙召来公输佺等人商议,几个心腹商议了一番,未免夜长梦多,他们决定加快前进速度。只需将人送到归雁关,他们一行的任务就完成了,后面的路程自会有辖制归雁关一带的关陇王接手护送。
可是这却苦了马车上的刘元乔。
她一面战战兢兢殚精竭虑,不让人看出身份上的破绽,另一面还要提前思虑到了图勒以后可能发生的情况,如今提了车程,她还得忍受一日长达八个时辰的颠簸。
代兄出嫁是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脑子一热做出的冲动之举,现下想想,风险实在太大。
能不能骗过这一路送亲的使臣还不好说,就算成功出了塞……
出了塞才跟糟糕,出了塞到了图勒,她就一点能依仗的庇护都没有了,而她这个身份迟早会被揭穿,届时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刘元乔歪倒在马车内长吁短叹,她进退维谷,可怎么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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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三书六礼:见于《礼记》《仪礼》。
第11章 曲有误(十)
右谷罕递交完国书之后便一直驻守在长安,原本是想等和亲的队伍途经长安拜见过乾武帝后,再跟着队伍一起图勒,也好一路护送他们图勒未来的王后。
可是就在和亲的队伍即将进入长安的时候,乾武帝忽然降下诏令,说此去图勒路途遥远,会耗费月余,他体恤燕祁王在云朔城等得着急,特恩准承平侯不必借道入长安觐见,直去塞外即可。
右谷罕的打算落了空,等到他向乾武帝辞行后,未来的王后已经过了长安了,速度快的令他咋舌。他心中开始明了,这是乾武帝想让承平侯早些到达云朔城,君侯早一日到达云朔,王汗便会早一日启程回雁城王庭。
日夜兼程,右谷罕终于在辞别长安后的第四日追上了和亲的队伍。与送亲的蒋丞相碰面后,他就地立即给王汗又发了一封书信,告诉他和亲的队伍不日便可到达毗邻关陇郡的页城郡,请王汗早做好接亲的准备。
但是天意莫测,燕祁在接到了右谷罕的书信后,立即命左谷罕主持接亲事宜,才吩咐完,就收到王庭急报。急报中说,逃回瀚海的叛臣呼图赫特向瀚海王借兵五万,并勾结南图勒西北吉利国的五万大军起兵进犯西北边境,辖制西北的右贤王不仅不出兵抵抗,反而大开西北门户,令呼图赫特的叛军长驱直入,王庭危矣!
不同于左谷罕得知消息后的惊惧,燕祁对此事并不意外,她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雀跃。
左谷罕左手捧着右谷罕的书信,右手捧着王庭急报,面露为难之色。按照右谷罕信中所言,用不了半月和亲的队伍就会到达云朔,可王庭那边的状况已经势同水火,若不驰援王庭,则王庭必定会落入呼图赫特之手,可若回去,不说半月之内能不能平定外乱,就算能,也是来不及赶回云朔接亲的。
左谷罕担忧归担忧,他也明白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王汗手中,他焦急地看着燕祁,希望王汗能当机立断。
燕祁也没让他失望,“孤臣,你去传令,只留下两千卫队驻守云朔,其余大军随本王开拔,驰援王庭!”
左谷罕松了口气,看来在王汗心中还是王庭更为重要,“那接亲一事?”
侍从牵来了燕祁的战马,燕祁翻身上马,坐在马上俯视左谷罕,“你留下等候左贤王,”说罢,一勒缰绳,战马立刻窜了出去。
燕祁都跑得没影儿了,左谷罕才醒过神来。看来王汗是打算让留守王庭的左贤王前来云朔代为接亲。这也是目前最妥帖的方法了,左贤王位居诸王之首,现任的左贤王阿鲁亥是苏莱曼王汗的同母弟,济曼王异母弟,算是王汗的王叔,从亲从礼,左贤王的确是权宜之计下最合适的接亲人选。
王汗仓促之下的安排还算得当。
等等,不对!
左谷罕忽然记起刚刚王汗收到王庭急报时的神色,全然不似慌张,方才被危急的情况乱了神,现在被云朔城的冷风一吹,他冷静了许多,一冷静他就觉得,这个安排很可能不是王汗仓促之间做下的,极有可能是他早就思虑好的!
那么,呼图赫特率军杀回来的事,他也早就料到了?!
虽然已经进了春,北方还是挺冷的,冷到左谷罕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这段时日刘元乔对自己是刮目相看,就照蒋名仕这个赶着去投胎的赶路方法,她居然还没倒下去,不仅能吃能喝,还能每天思虑到了图勒以后的计划。
她本以为自己熬不过去,没想到除了腰酸背痛偶尔晕车外,并无其他的不适。
哎,这与她设想的大相径庭。
自离开荥阳以后,她便苦思冥想应对之策,想着晚一日见到燕祁王,她就能晚一日露馅,没准这晚上的一日就是她柳暗花明的生机。
思来想去,她还真想出了一个法子:生病。
蒋名仕那人狡诈得很,装病必然是骗不过他的,那便只有真的生病了。
病因她都想好了,就是路途遥远导致的水土不服。
为了让自己病得更快些,刘元乔甚至饿了自己好几顿。
然而失策了,她壮得像头牛。
刘元乔歪在靠枕上神思倦怠,眼看就要到关陇郡了,她还没生病,看来生病的计划会落空,她只能另寻他法,可是还有什么能够拖延时间的方法呢?
“君侯,”春芜端了一方漆盘进来,漆盘上放着一壶酪浆,“蒋丞相方才来问君侯安,婢子推说君侯在小憩,将丞相糊弄回去了,丞相离开前告诉婢子,今日傍晚便可到达关陇郡,这是丞相回去后命人送来的酪浆,君侯可要饮些?”
刘元乔抬眸看了一眼那酪浆,摆摆手,“喝不下。放那儿吧。”
春芜见状将漆盘搁在旁边的案几上,忧心冲冲地小声对刘元乔说道,“君侯,蒋丞相来请安,您十次有九次不见,婢子怕丞相已经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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